按照我和宮崎純一郎的約定,他幫助我離開北平,幫助我遠渡重洋去英國,作爲交換條件,在我到達目的地之後,我要把自己的處子之身交給他。
公元1935年,民國二十四年,舊曆乙亥年,夏夜。
我帶着一些換洗的衣服,帶着足夠的銀兩,瞞過了所有的人,走出了家門。宮崎純一郎的車就等在巷子的盡頭,按照約定他是自己開車來的。
宮崎純一郎一身白色裝束,白色的絲綢小立領長袖襯衫,領口、袖口處有手工刺繡的暗花圖案,熨燙得沒有半點褶皺;白色的西裝揹帶褲子,燙得平整服帖,褲線筆直;白色的小牛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光亮可鑑;只有褲子上兩條揹帶是灰色的,帶有暗紋,很精緻很奢華;一副紈絝子弟的派頭。他靠在車門上,齊肩的黑髮整齊的紮在腦後,眯着眼睛,嘴裡叼着一根菸,悠閒的,不經意的樣子。但是,他的眼神出賣了他,那是一種獵人等待獵物落入圈套時,有點緊張,有點興奮,有點強迫自己冷靜的眼神。
夜,沒有絲毫遲緩的滑向深淵,巷子裡終於出現了他等待已久的身影。宮崎純一郎沒有動,身體一直靠在車門上,似乎在欣賞慢慢走近他的這個女人。
她並不特別漂亮,五官身材沒有特別出衆的地方。宮崎純一郎身邊的女人多了,每一個都比她嫵媚漂亮。但是,爲什麼最近對她的印象會日益深刻,她竟然還出現在他的夢裡!而且,每一次見到她時,他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他是高興見到她的。
宮崎純一郎覺得玉玲瓏彷彿是一件白玉雕琢而成的藝術品,外冷內熱,晶瑩剔透,卻也讓人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如果,玉玲瓏不是他的獵物,宮崎純一郎覺得自己幾乎是可以愛上她的,但是,獵人是不可以對獵物動感情的,絕對不允許。
“可以走了嗎?”
宮崎純一郎盯在我臉上的目光,有些凝滯,有些失神,我很不喜歡。
“哦,可以。請上車。”
宮崎純一郎趕緊收斂心神,爲我打開車門。在他伸手想扶我上車的時候,我躲開了,我不喜歡如此舉動。這個時候,不知道什麼東西刺了我一下,不疼不癢的,我沒有在意。
“應該直接去火車站吧!”
“是的,直接去火車站。”
聽到讓我滿意的答覆後,我沒有再說話。車子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平穩快速的行駛着,車輪碾過馬路,發出“沙沙”的響聲。車內的兩個人始終沉默着,我很感謝他的無言,我不願意強迫自己跟他說話。也許是太安靜的原因吧,睡意漸漸的涌了上來,我實在是困了,
“就睡一小會兒。”我的心裡想着,同時,睡着了。
當玉玲瓏進入黑甜夢鄉的時候,宮崎純一郎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剛纔,他在玉玲瓏上車的時候,做了一點點小手腳。車子載着不醒人事的玉玲瓏,奔向兇吉難料的未來。
玉府中,最早發現玉玲瓏不見了的是服侍她起牀的越女,同時,還發現了書桌上玉玲瓏留給玉無痕的信。越女一邊拿着信急匆匆的去找玉無痕,一邊讓下人到府內的各處去找。
玉無痕看完了信,失態的跌坐在牀上,老淚縱橫,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怎麼就沒有看出玲瓏丫頭有了離家出走的念頭呢?玉無痕的心裡強烈的自責着,如果不是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玲瓏丫頭處理,如果不是自己鼓勵關起遠去接近玲瓏丫頭,如果自己對玲瓏丫頭再多注意注意,如果……如果……。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重要的是趕緊把她找回來。
“快,快去把關總管叫來!”
“是!”
幾乎是立刻,關起遠就出現在玉無痕的面前,“老姑奶奶,到底是怎麼回事?玲瓏她怎麼會不見了?”關起遠的心智大亂,竟然當着玉無痕的面直呼玉玲瓏的名字。
剛纔,越女只對他說了八個字,“小姐離家,不知去向。”
這八個字將關起遠從木然的,無知無覺的境地裡,狠狠的拽回現實世界裡。玉無痕的手止不住的哆嗦着,把玉玲瓏留給她的信,遞給關起遠。關起遠迫不及待的打開信,快速的瀏覽了一遍,信上所說並沒有看得太明白。
“老姑奶奶,玲瓏,不是,姑奶奶真的是離家出走了,咱們得趕緊把她找回來啊!姑奶奶對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是一無所知的,對外面的人心叵測根本就沒有防禦的能力啊!”
話,關起遠幾乎是喊出來的,他一陣一陣的心慌,手腳冰涼。
“起遠,你彆着急,你讓我再想一想。”
玉無痕已經從剛纔萬分慌張的狀態中有所恢復,她清楚,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不能慌亂,不可自亂陣腳。
“從玲瓏的信上,我覺得她一定有個目的地,而且很肯定自己能到達這個目的地。‘遙遠的國度’?既然很遙遠,那麼一定是有人在爲她安排,玲瓏一個人完成不了。起遠,你想想,平日裡和玲瓏來往的人當中,誰有如此能力?”
玉無痕擡起頭,靜靜的望着關起遠。關起遠用力的想着,使勁的想着,拼命的想着,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和玉玲瓏因爲玉珀有喜的事情,彼此疏遠了很多,幾乎沒有單獨的相處過。他真的不知道,誰有如此能力,誰在幫助玉玲瓏離家。關起遠又拿起那封信,從頭到尾仔細的看了一遍,他從來不知道,玉玲瓏對於玉珀的死有如此深的自責,或者他隱約的感覺到了,卻被他強行的忽略掉了。
“我們只是兩個迷路的人,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這段日子以來,我依靠着你給我的溫暖和慰藉而活着,我是快樂的。我不敢奢望能一直擁有它,我只是不停的在祈禱,能讓這溫暖久些、久些、再久些。起遠,謝謝你!也請你能原諒我!”
關起遠的耳邊迴響起那天晚上玉玲瓏對他說過的話,眼前浮現出玉玲瓏決絕的神情。她是在向自己告別嗎?不完全,後來是告別,開始不像啊!關起遠閉上眼睛,眉頭也跟着皺了起來,緊咬着牙關,拼命的想着那天晚上玉玲瓏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越想越覺得自己錯過了挽留住她的最後機會,越想越感到後悔莫及。
“老姑奶奶,關總管,奴婢知道是誰在幫助小姐離家。”
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越女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玉無痕和關起遠同時望向她,緊張的瞪大了眼睛。
“奴婢想應該是宮崎先生,那天宮崎先生約小姐去踏春,就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還留給小姐他的電話號碼。而且小姐最近除了接觸他,也沒有和別的外人接觸過。”
“宮崎純一郎?快,去叫承德在堂屋等我。”聽到玉無痕的吩咐,越女飛似的跑了出去。
玉無痕端坐在西小樓的堂屋裡,玉承德偷眼瞧着表情嚴肅的玉無痕,有些心虛,“姑母,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宮崎先生不是你的同窗嗎?他就沒向你打聽過玲瓏的情況?”
“打聽是打聽過,可是,我對玲瓏的事情也是知之甚少,對於他幫助玲瓏離家一事,我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住在哪裡,你總該知道吧,你馬上去找他,看玲瓏是否在他那兒。如果在,想辦法把玲瓏帶回來。起遠,你跟承德去。”
玉承德和關起遠按照玉無痕的吩咐匆匆忙忙的出了堂屋。
“越女,此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府裡的下人們一定有聽到風聲的,你去吩咐,讓他們把嘴巴閉緊了,若有半點泄漏,別怪我無情。”
“是,老姑奶奶,奴婢明白。”
就在家人爲了找我而四處奔波,無功而返的時候,我發現,我失去了自由,成了宮崎純一郎砧板上的肉。
我漸漸的轉醒,頭疼欲裂,我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聽到宮崎純一郎不正經的聲音,“睡美人,你醒了!”
我一個激靈,坐起身子,緊忙低頭檢查自己的衣服,還好還好,衣褲整齊。
“別擔心,我沒把你怎麼樣!”
我坐直身體,把被子拉高到下巴,用警惕的眼神望着他。他跟平時有些不一樣,穿得很休閒,白色的立領襯衫,灰色的揹帶褲,襯衫的領口散着,精緻整潔。最不一樣的是他沒有戴眼鏡,總是扎得很整齊的頭髮,散開着。他的雙手插在褲子兜裡,半靠在身後的桌子旁。眼神很複雜,有研究、有不解、有唏噓、有嘲諷、還有……喜悅。
“你……不想問我點什麼嗎?”
宮崎純一郎把雙手從褲子的兜裡抽出來,走到牀尾,雙手撐着牀尾的欄杆,臉上帶着微笑,他的心情似乎不錯,而且我剛剛發現,他笑的時候,左邊的臉上有一個很深的酒渦。
“不想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嗎?”
宮崎純一郎的雙手用力的攥着牀尾的欄杆,他竟然有些緊張。感覺到了他的緊張,我反倒釋懷了。我調整了坐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我把枕頭立在牀頭的隔板上,慢慢的把後背靠在軟軟的枕頭上,輕輕的把頭也倚在上面,緩緩的閉上眼睛。
我的腦子裡在飛快的思考着目前的處境,我真是太大意了,一心只想逃離開家裡的煩惱,卻給了宮崎純一郎可趁之機。眼下,我似乎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自由,但是,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如此做。不過,與其無謂的掙扎,不如靜觀其變的好。宮崎純一郎大費周章的把我弄來,一定是有某種目的,我想不用我着急,他應該比我更加的着急吧!
宮崎純一郎好奇的看着舒服的靠在牀頭的玉玲瓏,他仔細的檢查過玉玲瓏的隨身物品,真的讓師父說對了,她並沒有把玉如意帶出來,這一點他並不意外。玉如意是玉家祖傳之物,不可能會輕易的到手。但是,玉玲瓏醒來之後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宮崎純一郎沒有想到,玉玲瓏會如此的不急不慌,倒是讓胸有成竹的他,心裡閃過一絲慌亂,真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女人!
“就算你沒有一般女人的好奇心,也總該弄明白自己的處境吧!”
沉不住氣的反倒是宮崎純一郎,他覺得自己很可笑,怎麼倒像是自己遭到綁架似的。
“如果,你真的沒有要問的,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宮崎純一郎覺得自己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對策,找回自信,抓回主動權。
“等一等,”
一直沉默以對的我忽然叫住了他,宮崎純一郎急忙回過身子,有些得意,有些希望的瞧着我,
“我餓了。還有,請以後稱呼我爲‘您’。”
憤怒霎時充滿了他的眼睛,他沒有說話,轉身忿忿的離開了房間。我掀開被子,走下牀。站在屋子的中間,我認真仔細的打量着。這是一間西式的公寓,雪白的牆壁上貼着暗花的壁紙,牆上掛着幾幅小幅的油畫;木質的門窗上有手工雕刻的精緻花紋,窗子上鑲嵌着半透明的玻璃;擺設的傢俱也都是西式的,沙發、茶几、梳妝檯、衣櫃、還有我剛剛睡過的雕花木牀;傢俱的樣式雖然都很簡單,但是非常精緻。同樣的款式,同樣的顏色,相同的花紋。一眼便看得出來整套的傢俱,肯定是爲了房間而定製的。
如此考究的傢俱與裝飾,房子的主人應該是個有錢人,而且此人一定很講究細節的精緻完美,一定非常的自信自負。我走到窗子的邊上,用手推了推,不出意料是封死的。貼着玻璃向外看,還是看不清楚窗外的樣子,只能感覺到這是一所深宅大院,是一所西式建築的深宅大院。
此時,在另一個房間裡,宮崎純一郎餘怒未消,“師父,我不明白,咱們作什麼要老遠的跑到天津來?”
松田青木面無表情,事情如他預料的不順利,而宮崎純一郎真的被玉玲瓏給氣着了。松田青木慶幸到天津的決定是正確的,這樣可以爭取到很多的時間,從容的想出下一步的策略。
“到天津來,是爲了讓你有充足的時間,從玉玲瓏的口中得到玉如意的下落。如果不到天津,憑着玉家在北平的人脈和關係網,是很容易找到咱們的。”
“玉玲瓏在咱們手上,拿她直接換,不就得了。”
“少爺,老爺當年就是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才白白的送了性命。玉家的人,太狡猾,咱們不能冒險,一定要讓玉玲瓏說出玉如意的下落。”
宮崎純一郎此刻才真正的體會出師父的用心良苦。他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向松田青木深深鞠躬,“師父,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辦好。”
我已經來到這裡兩天了,除了行動受到限制之外,吃穿用度都是很周到,很仔細的,服侍我的丫鬟每天都會更換,顯然是怕我在丫鬟身上下功夫,這些丫鬟服侍我的時候,是不和我說話的,我有需要儘管對她們說,除了自由,別的條件都會被允許。
宮崎純一郎自從生氣的離開房間之後,就再沒有出現過。我的內心異常慌張害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躲在被子裡無聲的偷偷的哭泣,我無法入睡,整夜整夜的失眠。但是,我必須強迫自己吃,強迫自己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審時度勢,細心觀察。我特別想知道我目前的處境,想知道我在哪兒,想知道宮崎純一郎的目地。
但是,我不能先開口問。我知道,宮崎純一郎是在和我比耐性,誰先開口誰就輸了,誰就會在這場心理戰當中處於劣勢。我只剩下這一點點的優勢了,絕對不能失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