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手裡接着書信,那裡頭的內容她在清楚不過了。
“謙哥兒……”她垂頭看着他。
“從到幷州開始,你一直都跟京城有聯繫。”盛謙語速不快,卻句句斷在了宋氏心裡,“你讓我納妾,也是我母親的主意。是宋家的主意,怕我離開京城這麼些年,翅膀硬了。”
他對她說話從來不會這個樣子,宋氏已經半跪着到了地上。
周氏在一旁想扶着她,卻被她推開,“謙哥兒,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所以她有時候既盼着他知道,讓她早早解脫,又怕他知道。
宋氏垂頭,不自覺便流出了許多淚。
“晚箏”,因爲有着總角時的相處,盛謙也怎麼也不願意相信當年那個美好的女子會變成這樣,“爲什麼?”
宋氏苦笑,“爲什麼?這世上誰能無怨無恨的活着,人非草木。我不能生育,便似家族的棄子,虧你不棄,我纔沒變成京中的笑柄。”
“我嫁給你,你對我說,你一輩子拿我當親姐姐待。新婚之夜,好啊,日子就這麼過,一轉眼十年也就過去了。可是謙哥兒,你知道十年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她頓了頓。
“我看着劉芸嫁給你,看着她爲你生兒育女。可是我呢,十多年我只有這張冷透了的牀榻。我的病,慢慢的治好了,我可以做一個正常的女人了,可是我知道,你的心裡沒有我。人老珠黃,更是沒有,你不給我孩子,就是因爲她!你碰都不碰我!”
宋氏眼裡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有時候看着這宅子大的心慌,半夜醒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活着。你和劉芸是一家人,我就像是一個看客——”所以她恨劉芸,又看着盛謙,表情難說,“你爲什麼要娶我,你不該娶我!”
哪怕他放她當年自生自滅,也比如今日日守着冷榻好。
盛謙看着那張淚臉,一時又到了十多年前。宋晚箏會護着他,從他出生起,“一直是我對不起你。”
如果從一開始宋晚箏給母親擋那一刀,就沒有他。若沒那一開始,她會正常的成親,生子。
“我派人送你回京城別院。”盛謙道。
“老爺”,周氏在一旁噗通一聲跪下來,“夫人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爺,夫人沒害過什麼人吶?”
盛謙一張一張的將染了墨的白紙拿出來,“十年前,替芸娘接生的接生婆和大夫。那碗被人換了的藥,你騙了我十年。我對不起你的,償還不起了——可是我不能放任自己的妻女處在一個危險的境地之中。”
無情也罷,宋晚箏閉上眼睛。
他非無情,只是有情的不是她。
——
夜裡突然起了急雨,芸娘忙帶着黃媽媽去院兒裡收了衣服,又督促下人熬了薑湯。
夏秋換季,免得這場急雨讓兩個孩子起了風寒。
夜裡風作的正大,她與黃氏安頓了兩個孩子,正垂頭整頓行禮,便有水滴漸漸不斷往地面上垂落。芸娘擡頭,卻見盛謙一身的黑衣,黑髮淋漓的搭在高挺的鼻樑上,整個人有些狼狽。
“下這麼大雨怎麼出來了?”放下手裡的東西,她忙想給他解開溼衣服,卻直接被人按住了手。
黃媽媽多年的老油條了,當即就退出門兒去。
“過兩日就要走了,我還沒收拾好呢?”芸娘本能的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兒,卻又說不上來,只好躲避着親吻。很快便被盛謙脫下了最外頭的衣裳,圓潤的肩頭便似夜裡的珍珠“別——”
驚雷劃過,女子細嫩的肌膚與男子有利的肩胛交纏在一起,一刻清醒,一刻又復入混沌。
……
事畢,兩人靠在一起,外頭窗大開這散着味。
有細雨漫過窗飄了進來,盛謙就擋在外頭,狂風浪雨之後便是細膩的情懷,“還疼嗎?”他揉了揉她的腰,被她推開。
“別生氣,你聲音小,幾個聽不見的。”他哄着她,又咬着她的肩膀。
芸娘轉頭看他,她素來心細,也覺察出他今兒不正常,“發生什麼事兒了?”
盛謙還裝糊塗,“怎麼了,是我弄的你太疼了——”話還沒說完芸娘就轉了頭,“你若不想說我也沒強逼你,沒得拿這種話來糊弄我。”
她半天不理人,瞧着是真的生氣了。過了會兒還沒轉過來,盛謙便伸胳膊把人攬進懷裡,又把頭窩進她懷裡,芸娘本來想退開他,他卻說話了。
“今兒確實有些事兒”,他摟着她,聲音有些乾澀,“剛纔我派人將她先送回京城了。”
芸娘微微愣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麼。
他繼續道,“今兒與她說了許多。又想起這麼多年,突然覺得自己好似個惡人一般。”早些日子他就告訴了她當年爲什麼娶宋氏,“我是耽擱她許久,如果一開始沒帶她來幷州,興許她有更好的歸宿。”
對於女子來說,宋氏確實可憐。可對於芸娘來說,這只是個威脅到她們母女的人,如今盛謙這樣做,好似將她們母女三人擺在更安全的位置。
她笑了笑,輕攬着他的頭,“別想許多了。對於她來說,你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一個不能生育的女子,以宋氏那樣的身家若要嫁的門當戶對,日後又無嫡出,日子只會比現在難一百倍。
也許就是佛家所說的因果,一開始就欠了因。
宋氏度不過,盛謙也是,一開始他就欠了她的,可情這個字古往都難,她也是,世上普羅大衆都度不過的坎兒,“你若覺得愧疚,下輩子應承給她,還她就是。”
盛謙看了眼她,芸娘還愣着,他突然朝她下巴咬了一口,“你下輩子還想撇開我?”
——
行禮收拾妥帖也不過一天的功夫,府內外都整頓好了。
今兒便是處理下人的事情,宋氏已經走了,芸娘遣了自家小院的人,便又忙着處理府內的事情。昨個兒夜裡她被盛謙纏了許久,如今眼底還有些青黑,“所以登記在冊的人,一人二兩銀子,返還賣身契。”
將冊子給了黃媽媽,又對底下的僕人道,“一會兒領了錢,都回家去吧。”
“謝姨娘。”一干人叩謝之後,便去官家那裡領了銀子。除了陳岑。
芸娘狐疑的看了他一會兒,兩人眼神對上的時候,陳岑垂着頭過來,又跪在芸娘跟前,“姨娘,小的不想離開。小的想跟一起去京城,小的想一輩子伺候你們。”
他十一二入的府,也是芸娘看着長大的,“說什麼胡話。哪有一輩子做人奴才的,你爹孃可盼着你給家裡長臉。”
陳岑還想說,後頭黃媽媽已經拿着冊子點完了名,道,“老爺把馬五馬六兩兄弟放回家了。如今身邊正缺個趕車的,陳岑小子不也要進京趕考嗎?夫人,趕個巧?”
“姨娘,小的要進京趕考,一路同行,願再籤活契給府中。”
陳岑要趕考,芸娘院子裡的人都知道。寒門難出貴子,他亦是真本事,已經考中了舉人的名頭,“你如今也是個舉人,當個奴才進了京怕被人笑話。若真有能力會試出衆,恐會影響你前程。”
“盛府有恩於我,若沒有盛府。陳岑與父親已經餓死街頭。便是高中狀元,陳岑亦是府中下人。一輩子盡忠夫人。”
芸娘皺着眉頭,還沒想好。那頭末尾便出了個身穿紅衣的小姑娘,手裡還牽着另外一個捏着糖葫蘆的豆沙包。
“陳岑,快去牽馬車,我要出府。”
紅衣白麪,明眸皓齒。世間最美不過如此,陳岑垂過眼兒,衝芸娘行了禮,很快又跑到後頭去牽了馬車。盛明珠怕被她娘抓住攔着不讓出門兒,逃也似的拎着靈珠走了。
“都是個半大姑娘了,還沒個形狀。”芸娘搖了搖頭。
“馬上要離開幷州了,京城那種地方要拘着性子”,黃媽媽嘆了口氣,“也讓她如今好好散散,眼看也該說親了,日後成了別人家媳婦,就沒如今這麼自由了。”
說到閨女的婚事芸娘也有些煩悶,她是妾,明珠是庶出。雖則盛謙沒有明說,可她也知道,若真的進京,明珠的婚事不由她安排,她是妾生女,做高門的妻不成,嫁入寒門,裡頭牽扯許多,盛家不一定會同意。
黃媽媽看她皺着眉頭,曉得她擔心什麼,“還早呢,入了京也有一兩年考量時間。再說了,老爺定然會好好相看。”過了會兒又道,“陳岑小子模樣倒是挺好,如今也考上舉人了,只可惜身份太差,娘又死得早。”
芸娘搖了搖頭,又開始動起了手底下的算盤。結清了下人的賬,還有盛謙前幾日交給她的私產。
——
另一頭盛煙還等在家裡,兩頭沒出過門了。
前幾日盛明珠來家裡那般鬧,人盡皆知,現如今外頭都傳她是毒婦。幷州城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如今只盼着伯孃那邊回京城帶着她。
“鄭家又來催婚了”,陳氏拿着二人的庚帖,今日事情多,她眉上皺紋又多了許多,“你到底怎麼想的,婚事年前就定下了,如今一拖再拖,再過些日子鄭家怕是要連彩禮都要收回去了。”
這幾日鄭家一直催婚,便是因着前些日子鬧的太大,鄭瑞成了想吃癩蛤蟆的天鵝肉。若跑了盛煙日後婚事怕不成,可同樣盛煙也是如此。
盛煙搖了搖頭,“不着急。”
陳氏瞧她搖頭就是一頓火氣,前些日子盛明珠將家裡砸的一通全是因爲她,也不知道搞的什麼,弄的現在她出門都被人指指點點,扔下庚帖,“隨你的意。”
她扭頭出去,前頭盛煙爹往過走,看見她遠遠的就道。
“你知道今兒早我趕車回來,路上看見什麼了嗎?”,盛煙爹走近了,語氣更急,“盛家的馬車,坐着的人是宋氏,一車垂眉搭眼的,一看就是失了寵的。可瞧見這劉姨娘多大本事了吧,我說讓你別惹她,你偏愛跟着瞎湊合,便宜佔不成,差點沒把自己家砸完了。”
盛煙猛的擡頭,從牀上跑下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