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外的喧鬧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大王子要成親麼,新娘子還是搶來的,搶的還是南曦皇帝的長姐,北辰皇帝的皇妃!這羣西凌蠻子自然興奮得不成樣子。
夜雲熙的心思起伏,也是一陣緊過一陣。是她太過自以爲是,見着銀狐面鐵甲衣,就以爲是香雪海里劫道的,偏生澹臺玉那句“馬賊從天而降,將你搶了回家去做壓寨夫人”的胡謅又來得恰到好處,直直的將她心底深處的幽暗心思給攪得翻騰起來。
她心底深處,其實是眼巴巴望着,那木頭,耍些大漠匪首的氣派威風,將天王老子道德大義拋一邊,只領上一羣草寇,蠻橫劫了她再說,而不是眼睜睜目送她嫁做他人婦——如果他真如自己那口口聲聲所言,視她如不可缺失的珍寶。
所以,也不怪她,心中有情郎,眼中便看什麼都是情話了。對方不用箭,是怕傷她;對方不劫財,是隻看重她;喂她喝迷藥,是怕她顛簸;甚至用一張濃濃腥臊味的羊毛氈子裹住她,貨物一樣駝了千里,她還以爲是免她寒夜受涼,遮擋風沙!
此刻想來,真是自作多情。遂禁不住地心中嗤笑,嗤笑自己的傻。果然是坊間那些英雄兒女才子佳人的傳奇本子翻得多了,把腦子看糊塗了。也是,那上萬森嚴鐵騎,行進章法,劫人計謀,肅然軍紀,哪有草寇的落拓樣,萬里香雪海,到哪裡去找這麼厲害的馬賊,況且,人家哪句話說自己是馬賊了,都是她臆想成災罷了。
自嘲之餘,又不免感嘆:這腦袋發熱,臆想成病,見着來人就以爲是救星,卻不料誤入虎口,可謂猜中了開頭,沒猜到這結局。但可巧的是,雖說沒猜中眼下的局面,卻一語成讖,猜中了未來的時局。當時隨口一句西凌人劫她,本是要壞心地栽贓嫁禍,未曾想一語成讖,也不算冤枉好人了。
算算時日,若青鸞與紫衣能夠連夜趕回天門關,若蕭國公和八千北辰禁衛能夠火速趕至南關城,此時,曦京的雲起,雍州的皇甫,應該都知道了,她被西凌人搶了的消息吧。也不知那高坐龍椅的兩位,是不是都會一邊當着朝堂震怒,一邊又在心裡偷着笑。
震怒是理所當然,免得落了薄情之口舌,可心裡偷樂,也是情有可原啊——西凌礦產豐富,恰是其他三國之缺,大家覬覦已久,卻苦於四國之微妙平衡,天下之和平大義,而不能爲所欲爲罷了。可是,若西凌主動挑了事端,不講道理在先……
一番思量,夜雲熙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趕緊收了心思,再不打住,就要把自己往那禍國妖姬的路子上送了。且不說曦京和雍州的那兩位將要如何利用這天賜良機,盤算動作一番。單說鳳玄墨那木頭,若那夜在天門關知曉了這事情,會不會千里奔襲,前來救她?
他豈有不來的?他靡下八千鸞衛,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她有難,他們豈有袖手之理?
他一定會來的!若說先前盼着他扮演個劫道的綠林英雄,劫了她遠走高飛,是她過於浪漫的想象,可此番她真被別人劫了,他身爲她的鸞衛統領,不是該名正言順地來救她嗎?
他應該會來吧。她相信,他對她,雖說種種隱瞞,可論真心,還是能感觸到那股子熱辣勁的。不論曦軍要如何部署,只要他主動向鳳老將軍請戰,鳳老將軍憐她,豈有不允之理?
他會不會來?若是他跟她一樣,她都可以爲了燕山十六州的國土而棄他,他會不會也爲了他那些家國深仇,而棄她?甚至,無所謂捨棄,因爲,她與他之間,本就沒有過誓約,一個字都沒有!
終於,她被自己的心思擊敗,開始顫抖起來。想要冷靜些,遂抱了雙臂,在矮几邊坐了下來。她與鳳玄墨之間,尚缺乏一種至關重要的聯繫——信任。她還不能無條件地信任他。
或者說,她曾經以爲,她可以奮不顧身地奔向他——當她見着那漫天夕陽裡出現的獵獵鐵騎之時。而此刻,滿眼纏枝番蓮的帳內紋飾,與滿耳粗野喧囂的帳外歡騰,卻生辣地打破了她的一廂情願,也提醒着她眼下的處境。
“我餓了,想吃點東西。”她低低沉沉地說了一句,卻不沾心事,無關處境,只是簡單的口腹之慾。她突然覺得腹中餓得燒灼,於是,千頭萬緒的糾結,迫在眉睫的難處,也暫先放一邊,填飽肚子再說。
“公主餓了,想吃點東西。”便聽見澹臺玉在複述她的話,似在朝那幾個粗腳粗手的西凌侍女吩咐。然後,那幾個女子便應答着,魚貫退出帳篷,準備食物去了。
夜雲熙本已遲鈍的神經,猛地一驚。澹臺玉那句複述,說的是西凌語!她自幼承訓,按的是皇子標準,四國語言,自是粗略通曉的。那東桑比鄰南曦,皇族教化,有諸多模仿借鑑之處,澹臺玉能說西凌話,她也不覺怪異。可怪就怪在那說話的語氣與分寸,似乎這人,在這敵營之中,混得比她這正主要好!那羣侍女,很聽他的話!
遂擡眼盯了這妖妖的少年,盯着他幾步上前來,在她對面坐定。她便開始審問他:
“澹臺,告訴我,怎麼回事?”
“這些西凌女見多了粗野莽夫,忽然見得我這般清秀俊朗的模樣,自然是喜歡,自然是言聽計從。”那少年一臉明媚,有些得意地解釋他受歡迎的原因。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夜雲熙略沉了臉,不理會他的玩笑。
“我說姐姐不通西凌語,而我能言,正好與姐姐做個傳譯。他們便留了我,又見我確實不會武,一副柔弱書生樣,對他們沒甚威脅,便由我隨意走動。”
“然後吶?”夜雲熙揚眉,等着他繼續自由發揮。
“我說姐姐性子剛烈,醒來若知道實情,恐怕一時難以接受,而我是姐姐身邊的隨侍總管,對姐姐秉性愛好,心思夙願,瞭如指掌,正好可以規勸規勸。”
“那你說說,你準備要如何規勸我?”
“姐姐,嫁了西凌大王子,就不用再嫁北辰皇帝。”那廝巧舌如簧,對答如流,順着她的逼問,輕描淡述地來了這麼一句。
夜雲熙卻是心底一顫,眸中星光閃爍。是啊,若是被西凌人劫了親,還嫁給了西凌大王子,在西凌大草原上來滾了一圈,沾了蠻子腥臊,北辰皇帝還會要她嗎?就算皇甫熠陽出於一些陰暗心理,沒心沒肺地要繼續娶她,整個北辰也不允許他們的皇帝做這種自取其辱之事,丟不起這人!如此一來,到不失爲一個歪門邪道的解決之道。
可眼下卻不是解這遠慮之時,當前的燃眉之急,是如何應對這趕鴨子上架的婚配。要她去行這帳外的婚禮,她倒是可以接受,反正早已聲名狼藉,也不在乎多個把虛禮。且行了這草原婚禮,正好斷了皇甫的念想。
真正讓她覺得難的是,今夜的洞房之禮。若是赫連勳非要行個夫妻之實,她卻是無法抵抗的。四國傳言中,似乎這位西凌大王子,有些威猛。身高七尺,虎背熊腰,打是打不過的;性情暴烈,尤好女色,躲也躲不過。
“姐姐不若想一想,這大王子,爲何要興師動衆,千里迢迢,搶着要娶你?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興許便有應對的法子呢。”澹臺玉見她眉頭微鎖,似心動,又似爲難,這成精的少年,跟她肚子裡的一條蟲似的,悠悠笑說,直直挑明瞭她的心思。
西凌大王子爲何要娶她?圖她的人,還是圖她的身份?她的人才,雖說放在曦朝,是個美人尖子。可要讓一位素未謀面的草原王子,冒天下之大不爲,擔着無窮後患風險,劫道搶親強娶她——她還是有些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沒有那等禍國殃民的魅力。
且今夏的一番長途奔波,酷熱顛沛,夜夜憂思驚夢,灼心傷神,吃不香,睡不好,早已被折騰得下巴尖尖,瘦骨嶙峋,自己摸着都硌人,這般寒磣模樣,應該不太符合大王子的審美標準,也不太符合草原人的生養標準的。那麼,便是圖她的身份吧。
既然是圖她的身份,那便是有求於她,她便有了談判與迴旋的餘地。既然念着她的身份能帶來的好處,便休想再從她身體上再沾些好處!世間哪有那麼多魚和熊掌兼得的兩全之事!
她是何等精於算計之人,腦中電光火閃,便有了種種對策,可以讓這粗野蠻子暫時近不了她的身。只要能撐過今夜,或者再撐個兩三日。不管北辰軍會怎樣,曦軍遲早會有動作的。千里黃沙,跑得再慢的騎兵,也該來了。只要南曦人還記得要來討要他們的公主,她便有死撐的理由。當然,如果鳳玄墨那木頭,真的棄了她——她也沒有再撐下去的必要了。
一時間,想通了各種關節,不由得鎮靜下來,腹中飢餓再次升騰上來,可巧,先前那幾個侍女掀簾而入,端盛了食物,聞起來頗爲誘人。先吃東西吧,吃飽了纔有力氣死磕。
不等幾個侍女將食物往矮几上盛放妥當,夜雲熙便開始動手吃起來。此時,帳外一個甜得發膩的聲音響起,讓她瞬間忘記了餓覺,也忘記了肉食的香味。那草原帳篷邊,拿腔拿調的說話,卻如同江南道的青樓女子,拿着一張明亮絲滑的軟綢巾子,媚眼如絲,在勾搭青瓦白牆間路過的少年公子:
“玉公子,奴家請你辦的事,辦好了沒?”
“阿依蓮姐姐,辦好了,進來吧。”澹臺玉一邊朝夜雲熙陪笑,一邊卻在朗聲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