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芸豆,你脣上的胭脂,全部跑到你家大將軍嘴上去了。”
華燈絲竹的宮宴上,柳河洲歪歪斜斜地靠在席案邊,衝她揚聲大喊,衆人齊齊看過來,一陣起鬨大笑。
夜雲熙倒是見慣不驚,習以爲常,這種場合裡,那些端着身份的,臉皮薄些的,都退了場,往下,只能是越夜越放蕩。以往,她的應對方式是,要麼就避而遠之,要麼,你比他更浪蕩,他就拿你沒轍。
她只是怕身邊那人難堪,趕緊轉頭過去看,其實……還算好,那菱角豐脣上,不過就是紅潤了些,豔色了些,越發襯得劍眉濃黑,星眸墨瞳,哪有柳河洲說得那麼誇張?那人的臉色,也還算繃得住,在那鬨堂大笑中,隱隱有些發愣,去也面不改色,端坐得穩。
瞧着瞧着,她反倒生出些興致來,覺得柳河洲這一句話,喊得實在是妙,那作死的三哥,確實是在幫她。這席間的尷尬,與其紅着臉欲蓋彌彰地受了,傳出去被人笑話,倒不如豪放接應,變成風流佳話。
便摸出手絹子來,蘭花手捏了,傾身過去,裝模作樣地,在他脣間點拭,本來是捕風捉影,用來取笑的一句話,卻被她做實了。那鬨笑聲,就越來越烈,女子們故作掩口卻遮不住那銀鈴笑聲,男兒們一邊鼓掌大吼,一邊擊杯敲盞,更是肆無忌憚。
風玄墨微微仰了臉,想擡手來抓她手絹子,她飛快地揮手躲開了,索性挺硬了腰板,直身跪在地席上,將手絹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擱,鳳目往殿中一掃,衆人知她有話說,鬨鬧聲稍稍一頓,她便揚了那清涼如水的嗓音,銀瓶乍破,珠玉墜盤,笑着說來:
“我擦它做什麼?你們瞧好了,我的胭脂,我現在就給吃回來。”
說完,就扭身過去,往風玄墨身上沾,那人一把抱住她,側頭在耳邊,低低地問她:
“公主確定……要吃回去?”
“當然……”她彎着笑眼,衝他點點頭,嘴角掛起,笑得諂媚,意思是請他多忍耐配合,多擔當包涵,此刻已成騎虎難下之勢,不得不做完。況且,她今夜,心花不停地怒放,所以,絲毫不介意,將這難得的恩愛,秀給大家圍觀。
那人一聲輕笑,往席上散坐了,摟着她的腰臂,一個巧勁,將她身子翻了一轉,擱躺在他膝懷裡,接着,俯身低頭下來,捧臉遞脣,就將她的胭脂,細細地還給了她。
側堂裡,不知是哪個識趣的樂師,聽得這殿中鬨笑,亦或是窺見了這席間荒唐,琵琶驟響,來了一段潯陽夜月,那流暢悠揚,絲絲入扣的樂音,契合着那人脣舌間的細膩宛轉,在那衆目睽睽,震耳喝彩之下,竟讓她熏熏然欲醉。
後來笑罷鬧完,也就多喝了幾杯,待筵席歡散,要出宮回府,幾近是掛在那人身上,被拖扶着走。從蓮華宮至泰安宮門停馬車處,有一段長長的宮道要走,那人似乎是拖得不耐了,索性將她打橫抱起,一路疾走,扔進馬車裡,自己再上車來,將她扶起來抱好了,才吩咐了駕車出了曦宮,往永興坊的大將軍府去。
夜間街道寂靜,那馬車搖晃,懷抱溫暖,讓她暈暈昏昏欲睡,那軲轆聲響,男兒氣息,卻讓她腦中清醒,慶幸自己酒後雖疲懶,但不多話,故而未在衆人面前失言。
此刻,這車中相擁,又是難得的親近,她怕自己腦中混沌,對他亦說些胡說,更是不願開口,只閉目養神,享受這片刻溫情。
風玄墨抱着她,將她不住地下滑的頭臉捧至肩頸處,擱穩了,又不時地拿額頭與臉頰來蹭她的臉,說不出的憐愛與親暱。
“公主……”她這呱躁之人想要安靜,那寡言之人反到來擾她。
“嗯……”夜雲熙撐着一絲清醒勁兒,喉嚨裡答了。
“公主今夜在桂宮裡說的那些事,我都記不得了。”那人於她頭頂幽幽嘆息,這反應遲鈍之人,此刻纔想起這茬來。
“記不得就算了。”她輕巧一語,將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他的生命記憶,他並不是全都遺忘,而是有選擇性地,將她,還有與她有關的那些過往,留在了某處時光。
“那我……以前,待公主如何?”那人鈍鈍的,邊想,邊問她。
“以前麼?待我很好。”以前麼,待我如掌心裡的寶,卻是不願重提,徒惹悲傷。
“那我以前……是如何待你好的,你告訴我,我像以前那般,好不好?”他卻較起勁來,想問個究竟,也認起真來,想要待她好。
“我也記不得了,現在這樣,就很好。”再次的輕描淡述,一抹而過,何必回到當初,有他此刻這句話,足已。
何必貪心?即便他記不起從前,即便他曾經一見面就說不喜歡她的性子,卻依然願意將她這樣擁在懷裡,還想着要待她更好,見着別人親她,他也會醋意滿滿地生氣,在那衆人起鬨的席上,他也會按捺着臉紅心跳,陪着她風流做戲。夫復何求?
心中充盈滿足,便將頭埋在他胸前,再次確認這失而復得且不是夢的溫存與幸福。那人亦垂頭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她臉上脣間輕蹭。
“你是不是,還想吃一口……我脣上的胭脂。”她被蹭得皮癢心癢,嘴也跟着癢起來,忍不住戲言逗他。
“嗯……”那呆子竟然一聲濃濃呻吟,毫不掩飾地……承認了,手上一緊,頭顱低垂,眼看就要一口吃住她。
“今夜……沒有了。”她趕緊擡手將那湊過來頭臉擋了,推開去,不是欲拒還迎,欲擒故縱,而是知足惜福,不想貪歡。加之飲酒過量,確實有些暈脹,渾渾噩噩地消受了,反倒浪費了這大好春光。心中又開始盤算,明日吧,明日三月十七,他的生辰,贈他一份好禮。
“明日你的生辰,你早些回家來吃飯,好嗎?”想到明日,就說到明日,想他日日都不回家用晚膳,夜夜睡書房……是不是該趁機改變改變了?
“好。”那兩月以來,雷打不動的習慣,那人竟然滿口答應改變。
“你想吃什麼?”她聽得開心,又尋思着問。
“什麼都行。”一副一切聽她安排的隨意。
“哪能,總要說個幾樣吧。”她擡手在那寬闊結實胸間一邊按揉,一邊追着問了。
“那就桂花糕吧……我也不知爲何,有些奢甜糯之食。”那人吞吐說了,帶些自嘲的笑意。
讓他點些壽辰大菜,他卻撿了個偏門小吃來說,她就覺得,這人也太好伺候了些。且那七尺男兒,鐵血冷麪,說起這奢甜糯之食的口舌之好來,是有些難爲情。不過又心下一動,先前是桂花釀圓子,現在又是桂花糕,怎麼竟是些她的喜好,莫非是老天爺還給他留了些念想,也給她留了些念想。
“那我明日,去給你買桂花糕。”也罷,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且這曦京的桂花糕,她知道哪裡的最好。
兩人就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溫言軟語,不覺回了府,風玄墨先跳下馬車來,趕緊轉身來接她下車,雙臂託着她腋下,將她從車上抱下來,又仰身將她往一側肩頭靠了,再滑手下去攬了她的雙腿,瞬間整個人放倒打橫在胸前,就要舉步上朱門前的臺階,那一氣呵成的利索動作,晃得她跟麻袋似的一陣前俯後仰,亦逗得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覺得這般招搖入府,有些太過了,便掙扎着要下來,嬌聲說道:
“我自己會走。”
那人將她放下地,她試了試腳步,也還穩當,不至於爛成泥,加之,說了好些話,酒也醒了些,終是不適在這府裡下人面前太過驕橫,亦或太過較弱,還是決定自己走。
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入了府門,過了影壁,邁進庭中,猛地見着,那正廳堂中,燈火通明,屋門大敞,裡頭坐着一屋子人,屋外廊下,阿依蓮靠坐在輪椅上,由那個細眉細眼,粗手粗腳的丫頭推着,似乎已經等候多時。
這是要翻天的陣仗?她這主母纔出門幾個時辰,這賤人就要雀佔鳩巢嗎?夜雲熙本就醉意上頭,見着這惱人光景,且不論那阿依蓮究竟爲何事,只消這擅自在正廳堂屋上擺架勢的做派,就已經觸了她的忌諱,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哥哥,你來得真好,你來評評理。”阿依蓮見着她與鳳玄墨進來,卻只與她哥哥說話。說話間,委屈嬌意,隱隱微咳輕喘,那夜色廊燈下,看着穿得單薄,臉盤子似乎也比往日清瘦了些,確實我見優伶。
“夜裡清涼,進屋說吧。”鳳玄墨見了這光景,有些皺眉,也不知是在疼惜誰。側身過來要牽着她的手進屋,夜雲熙將臉一沉,將手一甩,不理他,自己擡腳先進了屋。
這阿依蓮,要與她鬧嗎?她奉陪便是。正好,上一次,污她推人下池子的帳,還沒有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