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也好,護人也罷,殊途同歸。如同那人的滅族之恨,他的征伐雄心,異曲同工,便也使得。他那皇姐,看來也是個有福之人。也罷,既然母后都來夢裡找他了,鐵血家國男兒事,能不讓他皇姐擔當的,便不勞她大駕吧。
而等那十萬大軍,集結完畢,於十裡外齊齊停下,一騎策馬,小心繞着地上阻礙,彎繞上前來,飛箭射來戰書,遞上來一看,皇帝便開始苦笑,是該贊他那新晉西北統帥的先見之明,還是該嘆他那即使有福恐怕也是後福的皇姐,其實命運多舛?
那西凌王的戰書上赫然寫的是:曦朝人殺他愛子,奪他礦山,毀他王庭,他已殺三萬鳳家軍於黃沙地,與愛子陪葬,無意再起干戈。且與鳳老將軍對峙多年,惺惺相惜,他敬老將軍風骨,特送還老將軍與七子遺骸,條件是,還他愛子的頭顱,還有,那個已經當着數萬西凌人,嫁給了他赫連一族的曦朝公主。
又有肅殺威脅:今日日落之前,若不見曦朝公主帶着大王子的頭顱出城來,西凌十萬鐵騎,便將老將軍與七子,踏碎於城下。
曦朝人事死如事生,最忌身首異處,屍骨無全,最忌死無葬身之地。故而講究斬取敵將首級,講究戰死的將軍,也要魂歸故里。
皇帝一臉苦相,覽了戰書,擡眼便看見鳳玄墨,一雙黑瞳正緊盯住他,那神色,哪是在看天子,分明是,防他變卦。
皇帝就被看得火氣,真當他是個出爾反爾的昏君麼,未必小看了他,索性也拿了探問的目光,反去看那亦是漸起爲難神色的大將軍,看得那大將軍沉吟半響,勘勘說了一句:
“老將軍與七子的遺骸,我出城去迎。”
“將軍只管守城,無憂。”皇帝一聲冷笑,這人,關鍵時刻,還是太執拗了些。兵書有云,兩軍交戰,虛虛實實,兵不厭詐,他雖無實戰,但畢竟那些類似的皇家伎倆,他見得太多了。遂轉頭吩咐邢天揚:
“着人去將軍府,叫青鸞來。”
說完,皇帝便進了城樓,稍事歇息等待。幾盞茶功夫,等青鸞過來,他亦不言語,直接將那戰書遞與她看。
青鸞接過,逐字看了,那千挑萬選,一點就透的聰明宮女,也就明白了皇帝叫她來的意思,當即俯身跪地,叩頭深拜:
“青鸞願替公主,出城迎回鳳老將軍與七位少將軍。”
“下去準備吧,酉時出城。”見着那侍女,無須一言,便對這替身赴死的差事心領神會,緩緩起身,腳步沉穩,平靜離去,皇帝覺得有些不忍,又出口叫住她:
“青鸞,西凌王不會輕易殺我曦朝公主,你平日機靈,能替多久,就替多久吧。”
“謝陛下……”那已退至門邊的侍女,一時語塞,便不再多話,只深深行了一禮,這才退出門去,下城樓,回將軍府,悉心準備去了。
……
西北天高日長,夜色來得遲。酉時,正好。
那西墜的日頭,依舊明亮炫目,但已不灼熱,漫天霞光,絢爛之極,卻是強弩之末,一點一點,歸於平淡。
城頭的守軍,城外的鐵騎,已在烈日黃沙中,對峙了一日。滿心的鬥志,渾身的銳氣,已被灼烤得所剩無幾。那身之疲乏,心之鬆懈,亦隨着那日暮西沉倦鳥歸巢之意,漸漸襲上來。
是故,酉時,萬物收斂,百心倦怠,正好。
那道堅厚大木外裹玄鐵重皮的天門關城門,便在此時,滾滾開啓。
門洞裡,快步出來一隊兵士,沿着那黃沙地,掃除鐵蒺藜障礙,清出一條筆直的道來,只指十里外那片黑壓壓的西凌鐵騎。
城頭上,全軍將士,重甲素孝,擊杖頓地,唱一首古老的招魂曲——
“鳳兮鳳兮,魂歸故里。天不可上,黑雲萬里;地不可下,九關八極;東不可往,旋流無底;南不可去,豺狼狐狸;西不可向,流沙千里;北不可遊,冰雪蓋地。惟願我魂,快回故里,衣食勿問,永寧安息……”
彩面羽飾的巫覡,於城樓高處舞祭,那悽挽哀歌,被渾厚蒼涼的男兒聲音齊聲唱起,唱得那落日動容,霞光滴淚,那滿地黃沙,也忍不住隨風迴旋哀祭。
便見着八口沉木大棺,四人一擡,緩緩從門洞擡出,沿着那條筆直的黃沙道,徐徐向前,走在最後的,是一身素孝的曦朝公主。
那公主,一襲素紗將頭臉遮了,一條白綾將腰纏得緊細,蜂腰猿臂,肩背筆直,捧抱着一個木匣子,步履沉穩,行得緩慢。
鳳大將軍站在城頭瞭望臺上,望着那頭也不回的纖細背影,心中不禁驚歎,這青鸞的模仿功夫,當真是出神入化,不看面目,只消看着這背影身段,款款姿態,便足以掩人耳目,惑人心魂。
又聽見一旁的皇帝在低聲問邢天揚:
“公主,此刻可好?”
“尚在榻上安睡……卑職親自進屋,查看過。”
衆人遂無話,於滿城的齊聲哀歌中,注目於城下那緩緩行進的隊伍。那隊伍,開始漸漸加快腳程,西凌軍停在十里之外,答應將遺體送出陣前三裡,這出城七裡地,快步走了,亦要小半個時辰。
鳳玄墨看着那個風中行進的窈窕背影,心中升起一種怪怪的恐懼,那不請自來的疑惑,有些按壓不住。那清風徐行,衣袂飛舞,黃沙天地間,一道孤細身影,漸行漸遠,讓他入目難耐。彷彿,下一刻,那小人兒就會隨風消散,再無蹤影。
遂不禁凝神閉目,不忍再看,腦中卻陡然一道電光火閃,閃得他心驚肉跳——先前出城時,那公主於城內門洞前下車,他與陛下站在城樓上看着,明世安躬身接駕,她伸手來扶,那手,藏在輕紗廣袖裡,小捏成半拳……她半曲着手指,半扣着掌心做什麼?莫不是怕他看見她掌心的傷?青鸞手中哪來的傷,倒是昨日那人,硬生生狠心將那白玉掌心掐出的血印……
鳳玄墨便覺得心中一陣發苦,聲音也跟着發苦,顫聲喊了一聲那少年天子:
“陛下……那不是青鸞……”
再去看那城下的隊伍,已行出三裡開外。那末端的公主,正停住身形,轉頭過來,衝着城頭這邊看。那一仰頭瞬間,疾風掠過,頭上遮面紗帽,便被掀起來,隨風飄了開去。她也不去撿,任由霞光照亮那玉色容顏。三裡開外的情形,明明看不真切,卻又覺得,那是熟悉無比的面容,朝着他笑,無比燦爛,迫人心絃。
鳳玄墨腦中轟然,轉身就朝瞭望樓下奔,他要飛騎出城去,將那心尖上的人兒抓回來,牢牢地看在身邊。管他什麼戰事紛爭,管他什麼家國大義,他本就無家無國,無親無故,他是那天地間孤零飄蕩的狐王野魂,唯有一道血誓,此生此命,只系一人。
他已經狠心,讓她遭了一回劫難,她卻還之笑意盈盈。如今怎能不慎,眼睜睜看她,重蹈險境?她每傷一寸肌膚,他就斷一根心絃,她的磊落之舉,他卻承受不來。
才下瞭望臺,卻被身後飛身搶上來兩人,一左一右,精妙的西凌搏擊制人術,將他穩穩挾持住,真是好功夫,還是他教的。左邊是邢天揚,右邊是裴炎。
“將軍……請冷靜。”裴炎一邊使力制他,一邊急急低語。
他就算不冷靜,全身熱血沸騰得快要將自己燒灼了,又如何不知,十萬鐵騎當前,若是出城的公主,突然變卦,在驕陽中等了一日的西凌人,將會是何等的翻天惱怒?
皇帝便站在高高的瞭望臺上,俯瞰下來,徐徐出聲問他:
“將軍何處去?”
“我……哪裡也不去。”半響,他垂頭悶聲答了一句,一把掙開左右禁制,幾步行至城牆邊,極目眺望。
見那三裡之處,回頭之人,並無轉身,反而手搭涼棚,極目細辨城樓上的動靜。擡棺木的隊伍,在前方不遠,緩緩地行。
“事已至此,只能將計就計。”皇帝下了瞭望樓,行至他身邊來,嘆了一聲,似無奈,又果斷。
鳳玄墨不語,管他天子威儀,管他禮儀應對,他一蠻地狐族,尊這曦朝規矩……要看心情。只凝目看着城下之人,她似在搖頭,凝眉,撅嘴,那模樣,是在責怪他任性?
皇帝卻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氣,於那兩軍陣前,城樓高處,陡然道出一段皇族秘幸:
“夜氏密宗有云,七月十七夜,帝星降曦宮,已豆蔻初成。可扶少主,可亂四國,可平天下,可開盛世。但帝星錯降女兒身,切記循善引之,萬不可墮爲惑世災星。此乃前朝欽天大巫耗盡心力卜得,被先皇封存在曦宮藏書樓之頂閣。”
許是那城樓高處,那招魂的哀歌舞祭,繚繞依舊。皇帝的聲音,亦如巫祝,從一個塵封的遙遠之處,幽幽襲來,又很快被風沙吹散。
只餘那句略略提了聲量,帶些寂寥酸意,卻又是認真對他說來的話:
“將軍放心,朕那女兒身、帝星命的皇姐,還要禍害千年,福祿綿長,死不了!”
說完,那少年天子朝着那城下之人,擡手齊眉,又亮了聲音,朗聲大喊:
“請全軍將士,謝我夜氏公主,大義之舉。”
遂領着城頭守軍,戎裝軍禮,深深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