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來的那三個刺客人頭,確實是蕭家的死士,卻不是蕭家指使,那三人,半年前失蹤於香雪海。”
皇甫熠陽冷不防地說來,夜雲熙卻聽得心如刀絞,覺得有些站不住了,抑不住身子往下滑,索性蹲了下去,抱住雙臂,穿過被自己一刀隔開的衣袖,觸摸到冰涼的臂間,一陣瑟瑟發抖。
不是蕭家指使,哪是誰?半年前就在香雪海失蹤了?怎的又會跑到曦京來刺殺她?她明白皇甫的意思,是想說這三人是受了馬賊的驅使。可是,這跟鳳玄墨又有什麼干係?
他十二歲就進了鳳家軍,又如何分身去驅使十萬馬賊?
他兩年前從西北戍軍調入曦京禁衛,半年前的事,與他有何關係?
臘月二十八日,北辰使者才遞的求婚國書,臘月二十九夜裡,刺客就來了,這兩日裡,他一直是受了重傷,躺在馬場裡休養,卻要去香雪海里瞬移三個刺客來殺她?
除非是什麼通天法力,而她其實一直不太信這些的。但凡怪力亂神,多爲蠱惑人心,另有目的。
夜雲熙心思飛快翻轉,不停地尋找證據,安慰自己,她的阿墨,不過就是一個孑然一身孤苦兒郎,拳頭有些硬,爲人有些木,可是本本分分,乾乾淨淨,聽她的話,對她還有些羞怯的愛意,親暱的依戀……
可是,又怎麼騙得了自己那顆敏感的心?她不願去面對,卻又清晰地知道,所有這些不可能,也許,他全部能做到!能被鸞衛們打得斷了肋骨而忍着不還手的人,能連戰十二名精衛,非得氣衰力竭才倒下的人,身上揹着大小無數刀傷劍痕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到?
這中間,或許藏了許多她不知的玄機,可是,也許那個分身有術,能夠萬里操縱,擅於栽贓嫁禍,還要扮豬吃老虎的沙漠狐王,纔是他的本來面目!
一如那除夕夜,一句話就攔着青鸞,不讓叫醒她,一句話就攔住幾百鸞衛,在寒夜裡凍了一夜!等她一早醒來,已經是死無對證,成了北辰蕭家來刺殺,他則是救了她?還讓她心生感動,對他的隱隱憐意,不正是從那時起的嗎?
那牆邊伏地之人,雖不能動彈,卻應是將她與皇甫的話聽得清楚,似乎強睜了一雙大眼,緊緊地看着她,暗夜裡仍是神光幽亮,她看不真切那眸光神情,也不想去看清楚,若皇甫說的是真,她也無須再去問。
有個黑衣人閃身進巷子來,在皇甫熠陽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麼,此時,街面上陡然起了些喧鬧,還有整齊劃一的沉沉步伐聲,瑣碎兵刀撞擊聲,應是巡夜的曦京府兵過來了。
皇甫便俯身過來,似乎很是滿意她此刻的凌亂反應,卻又無暇繼續欣賞,匆匆與她作別:
“小昭兒,我今日手下留情,終是沒有殺他,你就得記住你說過的話。你心狠手辣,可有些時候,還是糊塗了點,他這身份,藏到曦京來,在你腳邊低身下氣,圖什麼?圖你貌若天仙?還是圖你手中所有?”
那人說完,擡腳快步出了黑巷,那羣黑衣人擁着他,瞬間沒入人海。
夜雲熙卻是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這元宵夜,過得真是銷魂斷腸!欣欣然開了心竅,飛蛾般入了情關,下一刻,那陰狠之人就跑來,撕些慘不忍睹的真相給她看,末了,還要給她忠告,我是爲你好。這就是皇甫的手段。
圖她什麼?她有什麼好圖的?精兵嗎?錢財嗎?他要,都拿去吧。她其實,不稀罕。
眼前鳳玄墨,依舊是那雙幽亮眸光,緊緊盯着她。都被打成那樣了,爲何還要將眼皮強撐着,這倔強跟執拗,倒是從未變過。是有話跟她解釋嗎?可惜,她卻不想聽了,也不想看了,什麼都不願再想,只覺得心思疲憊,索性往寒地上一靠,閉了雙眼,伏地不動了。
頭臉貼地上,倒是將巷口動靜聽得真切。許多人的悉索腳步,行至巷口處,停住了。
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讓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他進來看看。接着便是兩三人的腳步聲,行至她身邊來。
有燈籠的光亮往她臉上一照,就聽見紫衣的聲音,又是驚叫又是慶幸:
“殿下?謝天謝地,總算找着了。”
夜雲熙擡了眼皮,懶懶去看,紫衣要蹲下身來扶她,一個身影卻比紫衣更快,瞬間光影暗淡,那人傾身下來,將她扶抱了坐起來,將她頭臉擱在懷裡,見着她手臂衣袖破裂,又利索地解了披風,替她圍住。
她只得衝着他傻笑:
“太傅大人,見笑了。”宵夜黑巷,蓬頭垢面,衣衫殘破,且還孤男寡女,最狼狽的模樣,給了曾經最想要示好的人看見,她只覺得,無盡的尷尬。
“公主……沒事吧?”那溫和的聲音,透着關切,還有些小意的試問。怕她受辱嗎?果然還是嫌她此刻的模樣太過邋遢了。
“還……好。”她順着應了,聽得紫衣的聲音又咋乎起來:
“哎呀,鳳大人,怎麼……”
衆人齊齊向着牆邊看去,那人此刻倒是閉了眼,任由紫衣提了燈籠照看。
“先前有些地痞流氓來騷擾,他護我,受了些傷,他無家無室,就送回鸞衛營,讓醫官仔細醫治,再叫那些小子們,好生照顧吧。”
夜雲熙朝着上前察看的青鸞與紫衣,緩緩說來,終是不願,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終是不忍,於他遍體鱗傷,軟弱無助之時,棄他於寒地裡不顧。
也不知他又多大的能耐,有多少的擁躉,會不會前腳走了,後腳就會有人來救他?可是,又隱隱生怕,萬一沒有呢,送他至鸞衛營,她心安。
見着青鸞一邊應了,一邊走出去找幫手,夜雲熙才轉頭去看沈子卿,繼續訕笑:
“大人,曦京府的治安,該要整治了。”
“就是,先前有人喊走水,還以爲是哪家樓屋着火,結果是有人造謠生事,引起一陣踩踏混亂,還有趁亂尋仇行兇的,許多人腿胳膊都血淋淋掛彩的呢。”紫衣在一旁接嘴到。
要追究造謠生事者麼,找皇甫熠陽,要補貼掛彩醫藥費麼,找鳳玄墨。夜雲熙聽的恍然,心中竟在怪怪地暗嘲。
“後來就不見了殿下,我跟青鸞姐姐遍尋不着,急得要命,幸好碰見沈大人,調了曦京府兵……”紫衣驚魂未定,絮絮叨叨,繼續跟她講解。
“紫衣,叫馬車來。”看來沈子卿也不喜歡多話的人,將披風替她裹緊了些,又支使她那呱噪侍女出去尋車。
“哦,遵命,大人。”紫衣嘎然住嘴,又恭敬應答,轉身出巷口去招呼車駕去了。
青鸞叫了幫手進來,又詢問她,是不是可以現在就將鳳玄墨送走。夜雲熙悶聲許了,只將頭臉遮在沈子卿胸前,不去看那癱軟痛苦之人。等着一陣悉索動靜,小心輕語,那兩個曦京府兵尋了個省力又利索的姿勢,將那人擡抱着,出巷口去。她才擡起頭來,吩咐她的大侍女:
“青鸞,你跟着去一趟,明日再回來。”
這時分,趕着出了城,悠悠十里路至木樨鎮,只怕也是深夜了。新晉的統領大人,白日裡還風光無限,備受寵愛,夜間就一身重傷,給扔回營裡來。三更半夜的,竟也沒有被公主留在城裡醫治,少不得要引起那些精怪兒郎們一陣胡亂猜測。讓青鸞跟着,總要好些。
青鸞心思靈巧,也不多問,趕緊應了,快速跟出去。
紫衣尋的車駕還未來,巷子裡就只剩了她與沈子卿,這早不來遲不來,偏偏撿着她最蕭索神傷之時出現的人,輕聲問她:
“地上涼,能起得來嗎?”一邊說着,一邊微微用力,想要扶她站起來。
溫潤聲音,如和暖春風,籠得她越發通身疲軟,哪裡還站得起來,索性賴在地上不動,鼻子一陣發酸,心中寒意冰霜化爲淚水,就要涌出來。一個情不自禁,拖着哭腔衝他說到:
“大人,我愛上他了,可是……他騙我。”她無人傾訴,卻又忍不住,想要傾訴。覺得矯情與不妥,卻又任由自己去胡亂抓住一個依靠。
那人有些不着痕跡的嘆息聲,遲疑少頃,終是將她圍在胸懷裡,有些漸漸加重的力道,又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肩背,像安慰一個小孩兒。
“殿下,大人,車備好了。”紫衣的聲音從巷口出傳來。
她浸在那溫暖胸懷裡,尚未回過神來,那人已是一個沉身發力,將她和着披風抱了起來,轉身幾步走出巷口,將她往車裡放。
“我送公主回宮。”沈子卿見她坐定,簡略說了這一句。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身邊的人吩咐交代。說完撩了袍角,要登上馬車來。
夜雲熙坐在車門邊,猛地清醒,擡手將車門一擋,清朗說來:
“不,今夜佳節良宵,您的夫人一定還在等您回家,大人……請回吧。”
以前,是挖空心思,往他身上沾,恨不得與他不清不楚纔好,此刻,她想的卻是,不能瓜田李下,玷污他那清風淨水的名節。他的新婚夫人,一定還在等他!
這仰望之人,在她最是意興闌珊之時,給了她曾經最想要的懷抱,在她散了對他的心結執念之時,卻借了肩膀讓她依靠,伸過雙手給她溫暖。然而,一旦放下,便決不能再有期盼。她心中有感激,卻再也驚不起任何波瀾。因爲,她的心,早已過了萬重山。
看着馬車前那雙凝望她的雙眸,夜雲熙忍了眼眶溼潤,抱之一笑:
“大人放心,我無妨。”
說完,兀自放下車簾,吩咐車動。
馬車悠悠晃行,駛出平康坊,過朱雀大街,入曦宮……
她想找一個龜殼,蠶繭,將自己藏起來,痛也好,苦也罷,暗吞情傷,獨自舔舐。
也許,很快,就會好起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