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蟒所化老者被說出跟腳,臉上神色幾次變化,他情緒複雜,就算是周衍讓他退去,下意識本能還是踏前半步,這一小片範圍內的雨水變得更爲激烈起來,秋雨落下,愁殺人。
周衍雙腳踏着地面,自身的法力迅速回升。
雨水被餓鬼玉符吞了,化作了一絲絲法力。
並指斜指地面,背後的法劍隱隱鳴嘯,打算打一打,老者握緊的拳頭忽然鬆開來了,他的臉上出現了極強的惆悵痛苦,忽而昂首長嘯,聲音清越激烈,迴盪在左右。
最後老者控制了自己跟腳的獸性。
苦笑愁悶,道:“郎君所說或許有道理。”
“但是我心中的那種感覺,還是沒法消散。”
“這或許也是我在這裡潛修,卻一直都沒有辦法,跨越那一道關卡的原因吧,郎君看上去是修行中人,不知道能不能爲我解一解惑?”
他盯着周衍。
周衍和殷子川都能看出來,眼前這老者情緒不穩定。
周衍想要說,自己都是個半路出家的修行人,一兩個月前,他自己還被餓鬼追得到處跑,但是他現在只是繃緊了神色,回答道:“我不一定能回答。”
老者道:
“往日恩怨,沒有辦法去追究,”
“可我這百年間,潛藏於山川之中清修,爲什麼始終不能夠得道呢?我曾經遍訪名士,他們告訴我,跟腳不同,境界相同也不能夠一概而論。”
“只是告訴我,潛伏于波濤之下修行。”
“猶如猛虎撲殺麋鹿,而龍蟒又能纏殺虎豹。”
“雙方都得玄官之法,踏入修行,也會有不同。”
“哪怕是九品玄官層級的龍蟒,也能輕而易舉殺死一個八品玄官的人族;這是本身的根基在那裡,氣血洶涌,除非能夠踏入六品,纔會逐步改變這種差距。”
“那時候,出身的跟腳帶來的影響就沒有那麼大。”
“但是,你們人族有始皇留下的法脈傳承,每一個層級之中,按部就班,得到破關的法門,就可以突破,你們能夠在短暫的天壽之中,猶如火一樣地燃燒。”
“而我們,卻一直一直被困頓在某個關隘。”
“爲何?”
這似乎是這位老者最大的痛苦和不甘心,再加上週衍道破了他心中的悲傷,說話的時候,終於控制不住形體,人形消散,眼前出現了一條巨蟒。
沒有化作最大的真身,但是也足夠駭人,看着周衍。
暗金色的豎瞳,蛇信吞吐。
周衍沉默。
爲什麼?
我不知道啊。
我新手來着。
他呼出一口氣,覺得自己的心臟其實很強力,竟然還能頂住,他道:“道可道,非常道。”
蛇信吞吐,聲音沙啞低沉:“觀尹子真人抄錄,李耳的《道德經》我也看過,但是,卻對我如今的處境,沒有裨益,天地雖然廣大,但是我卻似乎被拘束在了山川中。”
“郎君,何爲道?”
周衍腦殼有點疼。
糟,是懂行的!
雖然不是自己的那個世界,但是這個似是而非的時代,發生巨大轉變的節點是秦皇飛昇,所以《道德經》還有的。
巨大的白蟒恭恭敬敬開口:
“郎君呵斥,還請郎君解惑。”
周衍呼喚殷子川。
萬能的殷子川,你快想想辦法啊!
但是殷子川似乎被這巨蟒散發出的力量壓制了,說不出話。
周衍呼出一口氣,心只能發揮出在過去那個時代,在網上和那幫網友們互懟時候的本領,無論如何,先度過這劫再說,直接道:“你不該問我。”
巨蟒盯着他。“爲什麼?”
周衍道:“因爲那是你的事情。”
巨蟒低吟:“我的事情?”
周衍逐漸抓到了節奏,在這個時代裡面,根本沒有現代網絡上的交流,這種潛修的大妖怪,可能一下就是幾十年一百年不和人說過話,然後自我內耗,周衍道:
“你自己的事情,你的過去,你的現在,你卻在詢問其他人,詢問山神,詢問我,那麼你聽了我們的建議,你也不過只是變成了我等希望你變成的樣子。”
“所謂修行,是讓你變成這樣的嗎?”
周衍道:“你問我?”
“那我只能說,我不知道!”
周衍理不直但是氣很壯。
巨蟒緘默下來了,他想到了自己這一百年來的經歷,詢問山中神,詢問各種先賢道人,最後只是告訴他要蟄伏修行,黑風來尋他,他也只是想要完成約定之後,再度回去清修。
殷子川的聲音再度在周衍耳邊響起。
“我想到道經了,郎君,是莊子的齊物論。”
周衍頷首,順着殷子川的話,道:“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這原本是莊周說人的成心的,人帶着成心去看事情,本來就是夠偏頗的了。”
“而你竟然以其他人的看法,當做自己的真理。”
“就更是下之下者了。”
“你去問道旁人,可曾經問過你自己?”
少年昂首看着這巨蟒,道:
“你的道,在何處?”
白蟒化作了那老者,老者臉上蒼白,看着周衍,茫然許久,寥寥草草,拱手一禮,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是落下淚水來,昂首長嘯,悲呼,悲呼。
周圍雨水散開,化作雨霧。
大地震動,周衍踏地,法力已經恢復了三分之二左右,那老者忽而轉身,猛地化作一條巨蟒,穿行而去了,撞破了山石,草木倒伏,極爲駭人。
這老者似乎是道心衝擊很大,悵然離去。
周衍看着老者遠去。
負手而立,法劍微鳴,端的瀟灑。
一,二,三……
少年大呼出一口氣,朝着後面一屁股坐下去了,大口喘息,呢喃道:“媽耶,至少三百米長,這還是蟒蛇?百丈之軀,是龍吧這玩意兒?”
“真猜對了,涇河龍族?”
“要不是心理有點問題,宅出毛病來,怕是要出事了。”
不過,剛剛這老者離去的時候。
周衍的眼睛,看到那老者額頭的角似乎亮起了一絲金光。
殷子川道:“郎君你竟然能夠鎮住對面?”
周衍咧了咧嘴,後怕,嘴硬道:
“與其內耗自己,不如責怪他人。”
殷子川琢磨了下,盛讚道:“真像道士會做的事情。”
誇完之後,狗腿子地給周衍敲打肩膀,道:
“郎君,那個,剛剛的事情……”
他雙手搓了搓。
周衍拿出幾個銅錢扔過去。
不多,就五六個,殷子川已經很開心了。
收了銅錢,放在了個小囊那裡,連連拱手,道:“郎君大氣!”反倒是小慧娘乖巧,拿來了個很大很大的葉子給周衍遮雨。
周衍看着那巨蟒遠去的方向,看到地面裡還鑲嵌了兩枚鱗片,一個有手掌那麼大,半透明質地,敲打石頭,發出脆響,周衍的目力可以看出裡面的清氣。
“不知道去武功鎮攤市上,能不能換把刀。”
“這裡不安全,得要走。”
………………
周衍帶着慧娘,讓殷子川把剛剛受驚跑走的驢子找到了,才走出去沒幾步,就恰巧地遇到了回來的沈滄溟。
沈滄溟說他剛剛找到了渡船的地方,恰好回來。
“運氣好,剛好。”
男人面無表情。
大黑轉過頭,露出大板牙嘲笑,被沈滄溟踹了一腳。
大黑跑遠了,然後叫喚的像是在笑。
沈滄溟聽周衍說了剛剛的見聞,道:“是有龍血的巨蟒,這種異獸,本身就等同於不弱的玄官,需要圍殺。”
“此地既有涇河,又有終南山,秦嶺,名山大川裡面,有這種異獸,正常,不必擔心,避一下秋雨,等到雨停了,我們渡河。”
渡河……
周衍想到李知微的建議。
後方追兵不知道能不能被攔住,一旦計劃失敗,接近百人的精銳玄官,就會以必殺之姿殺過來,最佳選擇就是渡河,而渡河……
周衍想到了黑風。
他感覺到,前路不會是風平浪靜的。
江湖風雨飄搖。
………………
巨蟒穿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周衍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振聾發聵,讓他反思這過去的百年時間,越想越是透徹,越想越是懊悔。
好友黑風來找他商量計劃,說是將方圓百里內的大小妖怪都網羅起來了,黑風是以青冥坊市的位格來籠絡的:“這大小妖怪,都唯命是從,都有本事!”
“一個個的,雖然道行未必很高,但是在水上,確實是能發揮出不弱手段,那烽燧玄官,腳不在地上,一身本事得去了小半。”
“再加上兄弟你幫忙纏住哪個斷臂男人。”
“哈哈哈,這次必成功!”
“來,來,這是我弄來的百年甘泉露,第一口可以略微自身道行,之後雖然沒了這效果,至少也是味道鮮美啊!哈哈,人族哪怕是厲害人物,也不要想喝此酒!”
“喝點酒,之後咱們回來,還有慶功宴。”
黑風勸酒。
那老者一口氣喝了幾杯,卻忽然頓住,道:“黑風兄弟。”
黑風笑容寬和:“怎麼了?”
老者呼出一口氣,直接道:
“你對那兩人的行動,恕我,不能參與了!”
黑風笑意,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