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呼吸。
一瞬間,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僵硬的保持着一個動作,像是就要這樣一直到時間的盡頭。一切都如同靜止了一般。
“郡主?”身後,畫竹的輕聲詢問打破了沉寂的一切,我像是猛然驚醒了一般,想站起身,卻脫離的跌坐在了地上。眼前一黑。畫竹不明狀況,忙到我身邊來扶我,可我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站不起來,還碰倒了一旁的小凳。
凳子倒下的重響引來了畫柳,見我一臉狼狽的跌坐在地上,畫柳擱下手裡的托盤,和畫竹一同來扶我,在二人扶持之下,我才面前站起來。眼前依舊是一陣一陣得發黑。我不得不把全身的重量倚在她們二人身上。
“郡主,您怎麼了?”畫柳語氣急切。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用盡了所有力氣,我才幾不可聞地說出一句:“娘娘她……去了……”
“什麼!”畫竹畫柳情急之下,根本忘了禮法,脫口而出。我閉了閉眼,輕輕點頭。扶着我坐回小凳,二人跪撲在德妃牀邊,不敢觸碰,只是手指緊緊扣着牀榻,放聲大哭:“娘娘!娘娘!”
我始終閉着眼,不知究竟是因爲怕看到這淒涼的場景,還是怕一睜眼,淚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待兩個丫頭哭得沒力氣了,我睜開眼,輕聲道:“把眼淚收了,伺候娘娘更衣,換上她最喜歡的那套累珠疊紗粉霞茜裙,髮髻梳成傾髻,簪花用雲腳珍珠卷鬚簪,千葉攢金牡丹步搖,耳環用景泰藍紅珊瑚耳環,配上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白銀纏絲雙扣鐲,還有,櫃子下層有雙我新近做的赤烏履,給娘娘換上。”
我的語氣始終很平,淡淡的,沒有什麼情緒,聽我說完,兩個丫頭帶着哭腔稱是,抹了抹眼淚,站起來各自忙了起來。將裙子撫得周正,對鏡整理了一番,我徑直出了房間,朝着康壽殿而去。
香爐騰起陣陣紫煙,無端的悠然,我垂首靜靜跪在書案前,皇帝背對我站着,不知是何表情。
他始終不語,像是在悼念,又像是在出神,我無從猜測,也不願猜測。我是恨他的。他對不起德妃。但我也知道,德妃走之前最大的遺憾,莫過於沒能再見他一面。所以我纔來到這裡,告訴他德妃的死訊,等他去送別德妃。
“起來吧”,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皇帝終於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我依言站起身,皇帝依舊背對着我。我本沒有興趣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說出的話,卻讓我恨不能掀了他的書案,燒了他的書房。
他說:“容月,德妃病故之事,不得宣揚。”不得宣揚?我氣得渾身顫抖,德妃等了那麼久,苦了那麼久,忍了那麼久,換來的就是一句“不得宣揚”?就連她死了,都得不到你的一絲絲疼惜嗎?
緊咬着下脣,我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像是要把他的背盯出個窟窿來給德妃抵命一般。他卻依舊不肯回身。“就在昨日,肅郡王大軍已經渡江,兩軍交接,戰事一觸即發。聿兒在前線,若是此時傳出他母妃病故的消息,定會影響他的心緒,心一亂,定會影響他的決斷,這場仗容不得他敗,孤決不允許任何事影響到他。你可明白?”
心絞成了一團,有無數質問涌到嘴邊,我卻突然不知該問哪個。問他究竟有沒有一絲一毫的在意過德妃?問他怎能狠心至此?問他憑什麼這樣對待德妃?太多太多質問,我卻悲哀的發現,其實我根本沒有問的必要,因爲結果還不都一樣。問得再多,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
所以,我只問了一句最重要的:“皇上,娘娘如何下葬?”像是早已做好了打算,皇帝低聲道:“今晚孤會派人去毓淑宮帶走德妃的屍身,好生安放於地下冰室,待到聿兒凱旋,再行大葬。”
呵,他一早就想到了吧,他一早就知道德妃撐不住的,他一早就打算好了的!只有我!只有我還傻傻相信,相信德妃總會好起來的,相信她還會再像從前一樣,氣度無雙地睥睨後/宮。
心裡的恨已經化爲了無盡的冰冷,我沒有擡頭,福了福身道:“容月明白,這就回去準備。”說完,也不待他再說什麼,起身便走。
他始終都沒有回過身來。
回到毓淑宮,畫竹畫柳已經爲德妃認真打扮好了,她靜靜躺在牀上,髮髻梳得一絲不苟,簪花上的流蘇靜靜垂下,一如沉沉睡着的她的面容,沉靜,絕美。
“皇上有命,娘娘故去之事,不得外傳。夜裡皇上會派人來帶娘娘走,你們去歇歇,夜裡,送送娘娘。”說完,我忍不住諷刺地輕笑了一聲:“堂堂正一品德妃,去得竟這般淒涼,連紙錢紙衣都沒有,真是可笑……”
“郡主……”畫竹聲音有些抖,“奴婢識得廣儲司管祭祀用度的太監,想來,可以從他那裡,拿到些紙錢紙衣……”我閉了閉眼,心冷的已經失去了知覺:“去吧,小心些,不要走漏了風聲。”
畫竹點點頭,退了出去,畫柳望着我,自己明明還紅着眼眶,卻還一副很擔心的模樣,我擺了擺手,讓她出去。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郡主,小遙和畫梅回菡園打掃去了,此事……要不要告訴她們?”
我想了想,道:“你去喚她們回來吧……”畫柳應下也出去了。我本來猶豫要不要將此事告訴畫梅,但想到她就住在毓淑宮,即便我有心隱瞞,也是瞞不住的,索性讓她知道,我倒要看看,她會不會將此事外傳。
坐回德妃牀邊,靜靜看着她淡淡微笑的面龐,我輕聲問:“娘娘,即便如此,你也不悔嗎?爲了這樣的人……值得麼?”回答我的是一室的寂靜。
在死寂的房裡坐了許久,我愈發清醒了些,即便再難過,我還是必須儘快振作起來。現在德妃去了,整個毓淑宮只能由我來主事,我若是垮了,這一宮的人,又該怎麼辦?我必須好好的,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就像德妃還在時一樣。
既然皇帝已經下令隱瞞此事,我若是讓此事在毓淑宮內傳開,便是拿這一宮的人命開玩笑,我決不允許她們有一絲一毫閃失。現在德妃不在了,我要替她守住這個毓淑宮。
至於皇帝的這個命令,我只覺得好笑。我並不認爲若是容成聿知道德妃病逝便會影響戰事,相反,他知道了以後只會更快的不惜一切的奪取勝利,回宮送別他的母親。這就是容成聿,是我愛的那個人,他有擔當,有強大的內心,不會輕易動搖。
皇帝根本不瞭解他。
可笑啊,身爲一個所謂英明的皇帝,根本不瞭解自己最優秀的兒子,也根本不懂,在宮闈一隅,有個女子怎樣用一生的年華來愛他。
想到德妃已故,容成聿卻被矇在鼓裡,我就心痛不已。早在數月前,容成聿就已搬到了宮外,即便從前宮內安插了他的許多眼線,出宮後便也留不住了。不然,當初他也不會不惜拒婚,把我留在宮內做他的耳目了。
我該怎樣讓他知道這件事呢?我沒有皇帝那麼冷酷,做不到在眼睜睜看着德妃死去之後,還要在做隱瞞容成聿的幫兇。
天色剛暗下,幾個丫頭便陸續回來了,小遙眼眶也紅着,進屋一見我,便撲上來拉着我的手帶着哭腔安慰:“小姐,節哀……當初婆婆去世時,你不是說她走後會過得很好嗎?娘娘心地這麼善良,在那邊也一定會過得很好的,小姐不要太難過了。”
我點點頭,讓她去見了德妃最後一次,和她一同回來的畫梅神情有些悽然,只靜靜看了德妃一會兒,便退下了。
之後,我便靜靜坐在德妃牀邊,等着夜幕降臨,幾個丫頭也不去休息,和我一樣靜靜等在房中。天徹底黑下後,畫梅想點燈,卻被我攔了,於是,待到星子滿天,房中卻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隱隱有幾聲抽泣,也不知是哪個丫頭又忍不住哭了,我心裡一酸,想安慰,卻說不出話。縱然面色如常,我心裡早已淚流成河。但我不若不堅強,誰來替我堅強?
皇帝的心腹來時,已是半夜,見一室黑暗,幾人有些驚訝。“郡主,奴才奉皇上之命……”“小遙,將燈點了”,我打斷了那人的話。小遙應下,很快,將房中的幾支蠟燭全點燃了,滿室通明。
來的正是福公公並幾個皇帝身邊的太監,從他們手中拿過幾尺長的素錦,我猶豫了一下,終究不敢再看德妃最後一眼,只得狠了狠心,將素錦交給小遙,幾個丫頭會意地小心翼翼覆住德妃的身體。裹好之後,幾個太監走到牀前,輕手輕腳地擡起德妃,我忍不住說了一句:“手下謹慎些!”
喏喏應着,幾人戰戰兢兢地擡着德妃往外走,我帶着幾個丫頭跟着出去,看着他們將德妃安放進門外的馬車內,將簾子小心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