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暉盯着電腦,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只是BTA復配體系,林思成就研究出了五大類:溶劑基礎復配、無機鹽協同、多功能環保型複合緩蝕、植物源-無機復配、有機材料複合封護。
文研院和國博研究了幾類? 答案是,一。
即溶劑基礎復配:以水、丙酮或乙醇爲溶劑,提高BTA緩蝕效率。
國博稍短點,從2005年立項,到現在差不多三年。但文研院整整研究了九年。
兩家砸進去了多少錢,估計只有局裡專門負責項目資金的領導知道。至於人力,兩個項目組加起來沒一百來號,也有八九十號。
再看這兒:三個實驗組十六個人,加輔助人員二十四五個,還不足三分之一。
從實驗室剛成立第一天開始算,林思成研究了還不到一年,乃至把實驗耗材全部給他換成黃金,有沒有兩家國字頭的十分之一?
結果倒好,效果竟然比國博和文研院還高百分之十?
即便如此,兩家已經算是把這條塞道堵得嚴嚴實實,其他的研究機構不得不另闢蹊徑。
即林思成的研究報告中的第二種:無機鹽協同。
記得是2000年,還在江西理工讀材料學碩士的竇鵬首次提出:BTA與表面活性劑復配對銅材防變色性能的協同作用。
過了四年,到2004年,北工大初步證實鎢酸鹽(NaWO)與BTA復配存在協同緩蝕效應。
直到今年,北大文博學院的胡鋼教授與團隊首次確認,BTA+鉬酸鈉復配在青銅表面形成複合膜,緩釋效率顯著提升。
這算是國內針對BTA與無機鹽復配緩蝕研究領域最早、最顯著的研究成果。直到現在都還處於驗證階段,還沒發表論文,消息只在文博圈裡打轉。
但在林思成的研究報告中,這僅僅只是根目錄—父目錄—子目錄之下又之下的目錄中的一項? 即:BTA復配體系—低毒無機鹽協同—鉬酸鹽復配—銅質文物緩蝕:BTA+鉬酸鈉復配在青銅表面形成[Cu(I)-BTA]聚合物與MoO複合膜……
如果這一項成果是林思成抄的,那剩下的呢?
吳暉沒見過胡鋼教授的研究資料和核心數據,但他幹了半輩子,數據對不對,有沒有造假,一眼就知道。
他甚至懷疑,胡教授的數據,估計都沒林思成的這麼詳細: 每一節,每一環都記錄的清清楚楚:初試做了多少次,每次數據多少、參數如何調整、調整後的複試過程、研究成功後的數據反向驗證、應用環境預試驗、設計工藝流程……
可以這麼說:就差上生產線量產了。
而這才只是無機鹽協同中的其中一項,不但同類的成果還有十幾項,甚至於父目錄之外還有三大類:
多功能復配、植物源-無機復配、複合材料封護。
雖然不是生物學專家,但吳暉至少知道什麼是單寧酸、兒茶素,什麼是聚天冬氨酸。
前兩種來自於葡萄、茶葉等常見植物,後一種則來自於蝸牛等軟體動物殼類。
至於葡萄糖,識字都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這些能不能防鏽,能不能做爲金屬文物的緩蝕劑? 答案是能:兩千年前的先秦時期,老祖宗就在用。
現在當然也能用,但一是限制條件太多,二是成本太高,三是效果太弱。
光是一個提取提純,就要費老大鼻子勁,爲什麼放着更便宜、更方便的化合劑不用?
雖然有毒,但戴面罩不就行了? 所以,當初立項時,文研院和國博壓根就沒考慮過。
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玩意,竟然能和無機鹽、化合劑混配?
更沒想過,不但能降低緩蝕劑的毒性,更能將緩蝕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六以上?
這是什麼概念? 就說一點,國博和文研院的溶劑復配是百分之七十五,胡鋼教授的鉬酸鹽復配是百分之八十……
至於後面的,有機材料複合封護體系,只存在於想象當中。
如果打個比方:還在騎馬,用火繩槍打仗的年代,林思成帶着一羣野人,把坦克給造了出來。
不信?
看看這個朱開平,就具體執行實驗的研究員的履歷:碩士和博士方向都是科技考古,勉強涉及一點冶金、陶瓷成分分析等細分方向。
但緩蝕技術屬於純純的材料學,兩者之間隔的不是山,而是銀河系。
再看看文研院、國博、北大、北工大,四家項目組,哪個不是頂尖的材料學專家領銜? 所以,如果報告中的這些成果是這個朱開平研究的,吳暉敢把電腦啃着吃了。
甚至於把這份報告給朱開平讓他照着講,他都講不下來。
無非就是林思成怎麼說,他怎麼執行,照貓畫貓,一絲不苟。
王齊志要稍強點,但也強的有限:把這份報告給他,也就剛能看懂的程度,約等於將將脫離野人的範疇。
連王齊志都差點當野人,遑論實驗室的這些? 但反過來再說,林思成連畢業證都沒領,連大學生都不算,他又是怎麼研究的? 又看了一遍,吳暉再也按捺不住,握着鼠標的手指禁不住的一顫:“給我間實驗室。”
王齊志徹底愣住:“啊?”
“啊什麼啊?”吳暉指着屏幕,“王齊志,你知不知道,這些論文如果發表,意味着什麼?”
王齊志當然知道,他也知道,吳暉想幹什麼:驗證。
他也理解:吳暉太過震驚,甚至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問題是,這一驗證就是好多天?”王齊志一臉不解,“領導,山西的遺址怎麼辦,你不帶隊考察了,不指導了?”
我指導個屁我指導?
吳暉騰的站了起來,掏出手機,邊拔號邊往外走。
剛出實驗室,電話接通,吳暉的聲音遠遠的傳過來: “司長,我要請幾天假。”
“沒什麼,摔了一下,可能得住幾天院……”
“老孫?哦,他沒摔……”
孫嘉木眼睛都直了。
他一直乾的是行政,純屬外行,所以還不知道,電腦上的這份報告對吳暉的震撼又有多大。
王齊志則嘆了一口氣:連這麼蹩腳的藉口都能想的出來,可見吳司長的決心有多大?
他回過身,招了招手,把朱開平叫了過來。
吳司長要驗證成果,總不能讓他從京城調人吧? 那還保密個屁!
只能把所有的實驗全停了,全力配合!
而吳暉這一驗證,就是一週……
……
早上八點半,將將上班,二樓的實驗區的成型室裡卻站了好多人。
一羣人圍着電窯,默不作聲。
爐門敞了一夜,早已降到了常溫。林思成戴好手套,用夾鉗把三件匣砵夾了出來。
十多個人屏着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
辛苦了半個多月,付出有沒有回報,有沒有燒成,就看這三件匣子裡的東西。
放下夾鉗,打開匣蓋,林思成瞅了一眼,又嘆了一口氣。
趙修能心裡咯噔的一下:沒燒成? 他下意識的一探頭,隨即,就跟愣住了一樣。
商妍、李貞、方進、孫樂(前助理)、三個研究組的組長、研究員、技工、助理、實習生……十多號人,齊齊的圍了上來。
只是瞅了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齊齊的一亮: 兩隻杯,一隻盞。
通體滋潤,釉色如清澈的湖水,青中透白,白中閃青,彷彿用玉雕琢出來的一樣。
器型雅然而細巧,胎體輕薄而潤亮,如冰似脂,隱隱透光。
李貞雙眼微睜,泛過一絲迷醉的色彩:“好漂亮?”
趙修能深以爲然的點頭,看着林思成:“師弟,燒到這種程度,你還不滿意?”
林思成當然不滿意。
他燒的是白釉瓷,結果燒出了一爐青白瓷?
這倒也就罷了,釉甚至不勻?
就杯壁正中的那幾塊斑:乍一看,像是飾紋,其實是火候沒掌握好,形成的積釉。
當然,只是他一個人不滿意。
比如商妍,比如趙修能,都滿意的不能再滿意。
他們從山西回來才半個月,今天才是第一次開爐,按他們之前的預估,十有八九會燒出一爐磚(瓷胎瓦質化),更或是一爐胎渣。
但凡能結釉,都是老天給面子,壓根沒想過一次就能燒成,甚至於能燒出精品來。
就眼前這三件,就跟花兩塊中了五百萬一樣……
越看越是滿意,商妍拿起皿杯,在無斑的那隻瓷杯中倒了半杯水。
然後用手電一照。
頓然,響起一連串的吸氣聲。
水還在晃動,杯中漣漪盪漾,手電的光束一照,卻在杯壁外映出了光斑?
流光鏡影,光怪陸離。
但仔細再看:杯體其實並不薄,差不多一毫米。
所以,這是得有多透? 孫樂一聲低呼:“影青瓷?”
李貞剛要說什麼,頓了一下,又閉上了嘴。
感覺不太像。
她雖然沒見過大名鼎鼎的影青瓷長什麼樣,但古籍上有寫:胎薄如玉、釉潤青白、紋透光影,影影綽綽。
前兩句講的是影青瓷的胎、釉、質,後兩句則講的是透光性。
既然是影影綽綽,那頂多也就是照出點光影來,絕不會是現在這種:連杯中水蕩起的漣漪的線條,都透到杯壁外。
果不然,林思成搖了搖頭:“離影青瓷差得遠,頂多和德化白的薄胎瓷有點像……天工開物載:素肌玉骨,薄如蟬翼,透澈如冰,差不多就是這一種……但人家是白瓷,沒這麼青!”
趙修能點點頭:“那德化白的薄胎瓷工藝,復原了沒有?”
林思成怔了一下:還真把他給問住了?
如果嚴格來說,還真沒有,頂多復原了一半。即“薄如紙、白如玉、透如冰”之中的薄和白。
比如這樣:
又比如這樣: 如果比透,可能還比不上明代成化的蛋殼杯。
倒非不想透,而是側重點不同,導致技術產生缺限。所以換個角度理解的話,自己算是誤打誤撞,把德化薄胎瓷的最後一塊短板給補上了? 當然沒這麼簡單,何況自己現在復原的是宋代的卵白玉,而非明代的德化白。
是不是驢頭不對馬嘴? 暗暗自嘲,林思成嘆了一口氣:算是燒廢了!
他擺擺手:“方師兄,收起來吧!”
方進戴上了手套,但還沒來得及拿,趙修能往前一攔:“不是……師弟,這是德化白薄胎?”
林思成知道他的意思:卵白玉雖然沒復原出來,但咱們把真正的德化白復原出來了呀?
問題是,人家德化窯認不認?
他嘆了口氣:“趙師兄,德化白現在有多薄?”
趙修能愣住,囁動着嘴脣,卻說不出話來。
商妍後知後覺,眼睛裡放起了光:林思成誤打誤撞,解決了德化白最難解決的難題?
但不對。
古籍中記載的德化白薄胎,最薄的是三毫(一毫米),但現在德化白有多薄? 零點二毫米,和紙差不多厚。所以纔有“看着像紙,其實是瓷”的說法。
說直白點:科技樹點歪了。
所以,既便是林思成,也不可能把零點二毫米厚的瓷燒的跟冰一樣透。
不過並非沒辦法解決,而且嚴格說起來,林思成燒出來的這三件,纔是真正的德化白薄胎瓷。
所以趙修能才這麼興奮。
但看林思成,好像“也就那樣”的感覺。
蓋因他本來就會,等於把前世的功課溫習了一遍,沒什麼可興奮的。
讓方進收起杯子,林思成又安排任務:練泥的練泥,塑胚的塑胚,調釉的調釉。
安排完之後,他坐在電腦前,準備重新計算一下氧化還原的轉換數據。
但剛剛開機,外面“咚咚咚”的一陣,林思成回過頭。
嗯,老師和吳司長。
但怎麼跟野人一樣? 兩個人像是剛從山裡跑出來:雙眼腥紅、眼窩深陷、鬍子拉茬,頭髮亂的跟雞窩一樣。
身上還穿着白大褂,但又髒又皺,跟抹布一樣。還離那麼遠,一股好多天沒洗澡的酸味隱隱飄來。
林思成一臉愕然,下意識的站起身。
吳暉風一樣的衝到他面前,雙眼灼灼,從上往下,像是看外星人。
林思成頓時瞭然:這是被鐵質文物的研究成果給震住了。
轉着念頭,他笑了笑:“吳司長,你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