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去京城吧!”
吳暉言辭懇切,態度真誠,“那裡有更大的舞臺,有更廣闊的天地!”
林思成稍稍一頓:“吳司長,我去了能做什麼?”
“搞研究,搞修復,哪個不能做?”
“也能辦這麼大的修復中心?”
吳暉怔了一下:辦倒是能辦,但要是和這裡比,那確實沒法比。
去了京城,要租場地,要買設備,要招員工,哪個不花錢? 但在這裡,樓是學校白給的,人員基本是學校內部招聘,包括管理人員、輔助人員、骨幹研究員,乃至如商妍、王齊志。
工資學校發,林思成看心情,頂多發點補助和獎金。
這是多大一筆錢?
算少一點,一年少說也省幾百萬。
吳暉想了好久:“我的意思是,可以進文物局,憑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獨立負責項目!不管怎麼說,地方和京城,畢竟是有差距的。”
“確實有差距,但吳司長,真能完全獨立嗎?”
林思成笑了一下,“團隊是不是全權由我組建,我想從哪招就能從哪招?我想分幾個組,招幾個研究員,乃至具體招誰、更或是不招專家,多用碩士和實習生,是不是絕對不會有人過問?”
“我說賬上的錢該怎麼花,就能怎麼花?用什麼設備,進什麼樣的物料,選哪個廠家的試劑,是不是都能讓我說了算?財務和採購部門會不會干涉,下屬企業有沒有意見?”
“乃至於,我說實驗怎麼做,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做十組還是上千組,更或是一組都不做,直接填個數據……等等等等,是不是都能由我一言而決?”
吳暉直接愣住了,卻不知道怎麼反駁。
乍一想:林思成,你當是你家嗎? 看過報紙沒有,因爲擅自挪用研究經費,一年進去的實驗室負責人有多少個?
有設備部門,有采購部門,你專心搞研究就好了,操那麼多閒心幹什麼? 團隊組建當然以你的建議爲主,但局裡那麼多研究部門,那麼多專家,哪還需要從外面招人?
不招專家,只用碩士和本科生……你辦的是實驗室,不是培訓班。
也別說林思成,哪怕換成王齊志都不行。再好的出身,面對整個羣體,照樣能讓你有心無力。
不然,王齊志何必放着好好的部委不待,跑到陝西來? 所以但凡換個場合,但凡換個人,吳暉怕是會笑出聲。
但他看着林思成,卻吐不出半個字:因爲在這裡,林思成就是這樣乾的。
王齊志不止一次說過:除了開會,帶校外領導參觀之外,平時校領導來都不來。
市文化局、文物局倒是有人常駐,但那兩個科長約等於傳聲筒,併兼職辦事員:現在中心有什麼文件要送,有什麼報告要批,都用不着王齊志和林長青出馬,那兩位搶着去。
別說核心的研究人員,林思成不發話,中心多餘一個實習生都招不進來。包括設備、物料,林思成說用哪個,就用哪個。學校和文化局至多事後要份清單,存檔備份。
再說到實驗室:不管是這裡,還是王齊志掛名的重點實驗室,不正好就是林思成說的:不招專家,以碩士爲主? 包括所有的實驗計劃,就像是林思成寫好了公式,列好了解算步驟,實驗組只需往裡填數字,再驗算就行。
不管是組長還是研究員,我說怎麼幹,你照着幹就行。
如果換成專家:滾你媽的蛋,老子是來搞學術的,不是來當泥偶讓你想怎麼捏就怎麼捏的。
但要說這麼搞研究肯定不行,那林思成的BTA的成果是怎麼研究出來的? 當然,有得就有失,西京的侷限性很大,研究資源相對匱乏,機會也少得多,這是不爭的事實。
就比如林思成現在研究的這個BTA,如果在京城,即便申請不到重點項目的級別,至少也是自然社科基金一類。申批的研究經費,至少也是千萬級。
但如果仔細做一番加減法,林思成就覺得,性價比其實並不高。
“老師去年就勸我,我當時就說過,京城肯定要去,但必須是我能一個人說了算,能讓所有質疑的人閉嘴的時候!”
林思成笑了笑,“吳司長,我說句實話你別介意:好多時候,能力都是次要的。你乾的多,回報的卻不一定就多,就像這次的山西……”
吳暉無言以對。
在山西,林思成的能力夠強,表現夠突出吧,但結果呢? 主打一個把豬養肥了再殺。
如果去了京城,可能結果還不如山西,很有可能,人家連讓你肥起來的機會都不給。
除非,你能強到能讓所有人都閉嘴。
吳暉嘆了一口氣。
自己愛才心切,只想着林思成只要去了京城,機會更多,成就更大。卻沒想過,你有了成果,能不能保得住?
所以,還是得沉澱沉澱。
等林思成有足夠多的榮譽,足夠大的影響力,大到沒人敢輕易動歪念頭的程度。
而搞研究,不外乎多上項目,多出成果,多發論文……
他想了好久,“你這個BTA緩蝕研究,還是要儘早做計劃,論文該發還是要發。如果遇到了阻礙,或是有困難,讓你老師隨時給我打電話!”
“謝謝吳司長!”
林思成道了聲謝,又和王齊志對視了一眼。
一篇論文都沒發,甚至連份成果報告都沒有往上遞交,王齊志爲什麼敢直接讓吳暉看核心數據和資料? 因爲對吳司長的瞭解,以及人品的信任。
王齊志甚至篤定,只要吳暉見了報告,就絕不可能讓那些成果躺在林思成的電腦裡吃灰。
果不然……
“還有山西這邊,你是怎麼計劃的?”吳暉嘆了口氣,“總不會真像老孫說的,準備我給我們免費打長工?”
這不是屈才,這是糟蹋人才……
“工肯定是要打的,但肯定打不了多久!”
林思成半開玩笑,推開物料室的門,“吳司長,先請你參觀一下!”
吳暉怔了一下,纔想起來:他和孫嘉木到西京是幹嘛的? 看卵白玉標本……
他站起了身:“你老師連騙帶糊弄,拖了我和老孫半個月,終於讓你湊夠了?”
林思成點頭:“還行,至少夠用了!”
兩人開着玩笑,進了物料室,王齊志緊隨其後。
地方挺大,貨架整整齊齊,上面擺滿了殘器。
完整器也有,但也就幾件。
四周擺着箱子,林林總總十多口。有白釉枕,有三彩枕,也有碗、盤、杯、盞,以及尊和瓶。
基本都是白釉,有粗瓷,也有細瓷。
起初,吳暉並沒有在意,都走了過去,他驚覺不對,又折返回來。 Www☢ ttКan☢ ℃o
一隻玄紋高足杯,釉色白中閃黃,透着亮白的象牙色。關鍵的是,瓷胎極薄。
碗壁應該稍厚點,但碗口的脣壁,還不足一毫米。
拿到手中也極輕,再一看釉色,像極了定窯白。
稍側了一下光,吳暉又搖了搖頭:這是剛玉莫來石晶相,以α-AlO爲主體的晶相結構,瓷土特點爲高鋁低鈣。
但定窯瓷土爲高鋁高鈣土,釉料爲鈣釉系統,燒成後形成玻璃態釉質。
既然不是定窯,那是什麼窯?
轉着念頭,吳暉看了看底足,又看了看包漿,然後,猛的一怔愣。
看年代,不是金,就是元,而且元代的可能要更大一些。
但元代什麼時候燒過這麼薄的白瓷? 翻來覆去,又看了好幾遍,吳暉越發茫然:好像,就是元代?
正暗呼稀奇,準備問一問林思成,剛一轉身,他又愣住。
旁邊的貨架上還擺着幾件,雖然是殘器,但感覺和手上這件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胎,一模一樣的釉。
關鍵是後面那兩片:一片爲刻花繪紫紋,一片爲刻花繪赭紅。
雖然紋飾不全,但吳暉眼沒瞎,那半邊紫色的鳳翅,和兩隻絳紅的龍爪,他還能不認得?
而且還是五爪龍紋?
順手放下高足杯,他抓起兩片瓷片。
剛玉相,高鋁胎,四片都是,和那隻高足碗沒有任何區別。
而看的越久,瞭解的越多,吳暉就越是莫名其妙:不但是元代的白瓷,還是貢瓷? 放下瓷片,他往左右一掃,眼皮止不住的一跳。
剛纔沒注意,這會仔細一看:兩座貨架,五六口箱子,裡面全是這一種。
剛玉相,高鋁胎,細白瓷……
但元代無白瓷,這是共識。沒有任何文獻記載,也沒有任何實物出土。
包括當時的景德鎮官窯、德化窯、龍泉窯,燒白瓷也只燒白地刻花或繪花。
這兒,卻突然冒出來了這麼多? 但這只是其一。
其二,宋以後,凡五爪必爲御器,燒御瓷的必然是官窯。元代官窯只一處:有景德鎮。
但這兩片,顯然不是景德鎮燒的。
景德鎮用的是麻倉土,這些卻是高鋁土,這一點,吳暉自忖不會認錯。
照這麼一想,林思成發現了第二座元代時期的官窯? 念頭剛冒出來,吳暉自己先嚇了一跳:真要是這樣,河津的那五處窯址址,連個屁都算不上。
而最不可思議的是:不論胎質,還是工藝,和之前王齊志帶他看過的那些河津窯細白瓷,非常相似。
也就是林思成一天到晚掛嘴上的卵白玉。
兩者區別有,但不大:卵白玉完全燒結,胎質堅硬,但眼前的這些應該是窯溫不夠,氛圍轉化不完全,導致胎質極脆,估計敲一下就碎。
由此推斷,眼前這些瓷器,極有可能沿用的就是卵白玉的燒製工藝,但繼承的不完全,導致成品有缺限。
越是琢磨,吳暉就覺得可能性越大,繼而,心裡愈發古怪: 林思成哄他和孫嘉木來西京,不就是讓他們來看卵白玉的樣本的? 不過他和孫嘉木一直不信:這是古瓷,又不是白菜,你說撿就能撿,而且是成噸成噸的撿? 但看眼前這些,這何止是一噸? 他下意識的擡起頭,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看外星人一樣的神情:“從哪找來的?”
“霍州!”
吳暉愣了一下,拿起了那隻破碗。
博物要覽(晚明·谷應泰):霍窯土骨細白,凡口皆滑,惟欠潤澤,且質極脆。
沒錯,骨細、胎白、極脆。
但過於白,少了幾分溫潤的感覺。
問題是,其中還記載:霍窯即彭窯,因元代匠人彭均寶創燒而得名……
吳暉下意識的轉過頭:那這些胎質一模一樣、工藝也一模一樣的金代瓷枕、白釉碗,是從哪裡來的? 林思成解釋了一下:“可能是古人搞錯了,把元代彭均寶在霍州創燒的彭窯,和金代就創燒的霍窯混到了一塊……我查了金代的山西地方誌,推測金代貞祐三年(1215年)設霍州,而後創霍邑窯……”
這個倒是好解釋:現在考古,時不時都有搞混的,何況古人?
吳暉關注的重點也不是這個,而是:霍州窯,是不是元代官窯?
林思成搖搖頭:“不算官窯,只能算是貢窯,大致和明代的官搭民燒有點像:官方定器型和紋樣,民窯燒製。燒成後優等入宮,次一等送工部官售,再次一等民間銷售……由此可以肯定,金元時期,霍州窯至少燒過貢瓷。”
“其次,通過對胎、釉化學組成分析,霍津窯和河津窯用的是同一類胎土,同一種燒製工藝。唯一的區別,霍州窯不會煉焦炭,也沒有先進的鼓風技術,無法使窯溫達到一千四,所以胎質極脆……”
吳暉默然。
東西就擺在這,哪怕不看分析報告,他也能推斷出幾分。
但他沒搞明白:林思成剛勘察完河津窯,僅僅只用了一週,就找到了或州窯? 不可能是找到的,更像是,他提前就知道?
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林思成張口就來:“也是巧,在運城徵集文物的時候,徵集到了部分霍州白瓷。
之後黃教授分析了一下,說是瓷胎成份完全相同,工藝脈落基本一致,只是窯溫不足,導致瓷胎極脆。我當時只以爲,應該是宋代以後,河津窯細白瓷工藝退化後的產物……”
“但勘探出古垛和上下八畝的金、元窯址,並沒有發現同類型的遺存,我當時才懷疑,燒製這種瓷器的瓷窯,可能不在河津……
之後查史志和地方誌,看到有關霍州窯的記載,便想着閒着也是閒着,看看再說。結果歪打正着,所以,全是運氣!”
吳暉“呵”的一聲:他一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