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未至,濃烈的血腥氣和慘烈的煞氣便已經撲面而來,仔細傾聽還能聽到風中夾雜着一陣陣鬼哭狼嚎。
王澄麾下的青衣船鏢局和鄭十孃的紅旗幫全都如臨大敵。
“警戒!”
大概是雙方針鋒相對的時間太長,鄭十娘這位女性【蠱師】身上的蠱蟲都紛紛發出尖銳的爆鳴。
尤其是渾身亮晶晶的銀飾都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吱吱吱”的尖叫聲格外刺耳。
王澄看着那支舟師眼睛微微眯起:
“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這膏血造舟果然名不虛傳。”
對面由七八條戰船組成的舟師越靠越近,全部採用了大昭傳統的硬帆戰船,沒有任何一艘從西洋傳來的風帆戰艦。
但每一艘戰船都像是活的一樣,帆面上的血色獸頭張牙舞爪,纜繩、繚絞車無風自動。
野獸的嘶吼聲彷彿從船板的每一條縫隙裡發出來,不禁讓人心驚膽顫。
“【膏血造舟】的字面意思很直白,就是說這林道幹專門獵殺人、獸、海怪取其油脂血膏建造出活的戰艦。
不知林道幹從哪裡得來的奇遇,學到了這門同屬於【白水郎】一脈,卻與《順風相送指南正法》截然不同的秘傳正法。
感覺倒是跟我家秘傳正法【共駭羣龍】的原理差不多,根本目的都是爲了點化戰船,只是一個重質,一個重量。
五代始祖王邦彥公雖然沒有在傳承裡說明,可我偏偏覺得這兩門秘法或許都跟天工寶船有一定關係。”
林道幹表面看起來平平無奇,只是個而立之年的魁梧男子,王澄只是掃了他一眼便將目光放到他身邊的妹妹林金蓮身上。
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額頭畫着好似符籙一般的紅色花鈿,大紅色的裙裝上也繪滿了詭異的符籙。
目光空洞,活像是一具精緻的木偶。
實則卻是一位五品水班職官【仙婆娘】!
對標地班職官【壇童】,最擅長開壇請仙兒,通靈御鬼,甚至役使邪祟。
王澄對一起幹大事的盟友精挑細選,早就收集了這對兄妹不少情報。
據說這位林金蓮天生“乩身”也叫“乩仙”,在仙婆娘這一脈的天賦出類拔萃。
類比一下就是忘磨命之於鹽人,屬於天才中的天才!
跟自家刀頭舔血的兄長不同,她在家鄉和南洋多地救危扶弱,制御邪祟,名頭比林道幹還要盛。
在南洋某些地方的僑民口中已經有了【林姑娘】的神號。
王澄甩出一個奇貨可居便知道她跟自家阿綃姐差不多。
都是因爲某種巨大的功績,在活着時就以中三品境界封爲了地祇。
只是不同於阿綃姐姐已然定居月港,這位林姑娘還沒有定下自己的祖廟道場,不能發揮出一方地祇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本事。
王澄皺了皺眉。
“他們不會是打定主意要在寶島夷洲佔山爲王,從此讓林姑娘紮下根基吧?
看着又不太像,要紮根基早就紮了,還能在跟紅旗幫的爭鬥中佔到便宜,又怎麼會等到現在?”
他早想調解鄭、林兩家的矛盾,收他們爲己用。
爲了展示誠意,沒有把談判地點放在五峰旗實力最強的平湖港,而是放到了這處位於公共海域的島礁附近。
三家來此會盟誰也不至於吃虧。
如今親眼看到了林家兄妹的情況,王澄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艦隊速度放緩,只有三家的旗艦上前近距離交涉。
身材魁梧的林道幹看到【青衣號】上身穿麒麟服的王澄,眸光微微一閃,拱拱手說了一串東海上的黑話切口:
“東海龍宮擺了分水席,請爺們兒借鯊齒礁說話,可浪打礁石三更寒,哪路的白鯗(xiǎng)來泊淺灘?”
(東海國邀請我來這中立島礁劃界談判,可東海風高浪險,這是從哪裡來了個穿官皮的軍戶?)
靠着王鋥早年打下的威名,在東海範圍流行的這套切口裡,這至高無上的“東海龍宮”便專指東海國。
去年王鋥戰歿,還沒等修改,二代靖海王便強勢崛起,這套切口也就繼續維持了下來。
此時,配合林道乾的滿嘴黑話,身後大帆如同妖魔一般張牙舞爪,擇人慾噬。
看氣質和做派就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的海盜。
在大昭國內暫時劣跡不顯,但是到了外面還不知道是何等狠辣的人物。
“你”
同在船上的沈月夜其實已經被王澄授予了東海國的官爵——內舍人,跟羅文龍差不多同屬於君王近臣,官小權大。
這次手中持節,擔任靖海王王澄的全權特使。
而且在向林道幹發出邀請的時候也已經提前說好,會有【鬼神驚】王富貴這位月港三大船頭兒之一到場與他們共謀一件大事。
此時,沈月夜見這人無視自己,說話也不怎麼客氣,剛要替師弟打抱不平,便被王澄笑着制止。
上前一步,抱拳對林道幹回敬道:
“潮頭低時龍王爺也閉隻眼,爺們兒吃的是八方飯,收的是過路錢,又如何來不得?”
(朝廷鬆懈,二十四衛無力管控海貿走私,我是官也是商,大家同吃一碗海上飯,又分什麼官商盜匪?)
王澄看出來了,這位大海盜從說第一句話開始,分明就是想要稱量一下自己。
‘自古以來誰要當調解人,首先必要有把矛盾雙方都打服的實力,不然根本沒法服衆。勢力之間更是如此,只有宗主國才能調解藩屬國之間的矛盾,也只有大龍頭纔有資格調解混江龍之間的矛盾。
這個時候東海國站出來要當和事老,就算嘴上沒說,只要他林道幹接受了調解,便算是承認了靖海王東海統治者的地位,奉靖海王爲宗主。
這是不太服氣啊。’
跟王澄想的差不多。
即使王澄在邀請林道乾的時候,拿出了他志在必得的鎮海大將軍之位當談判條件,他也不是那麼甘心。
或許論麾下勢力林道幹肯定打不過已經是一方藩國的東海國。
但想讓他心服口服,聽從安排,也要在個人勇力、智慧或氣度上折服他才行,不然要兄弟們怎麼看他?
據說二代靖海王王澄親口承認兩人勢均力敵,林道幹理所當然想借“王富貴”試試“靖海王”。
聽到王富貴上道,他拍了拍腰間一塊猩紅色的法印。
那是他橫行南洋航線的信物,也是他無意間撈到【三千淵寶】,從螺鈿寶匱裡得來的秘卷道書。
“好大的浪裡白條!你可認得我這一枚響噹噹的‘膏血印’?”
(確實是有本事的採水人,我在南洋也是響噹噹的海盜首領,想要我服氣可沒那麼容易。)
王澄對師姐點了點頭,沈月夜掏出最後一份空白告身、敕牒朝前一丟。
粉雕玉琢的小童清風、轟隆轟隆便好似兩位仙家童子,各持一物輕飄飄地送到了對方手中。
然後朗聲道:“海蛇蛻皮換新鱗,舊印不如新印沉!”
(海蛇蛻皮改換門庭纔是正路,刀頭舔血的海盜頭目又如何比得上這正五品官身金貴?”
林道幹倒是沒有想到還沒開始劃定地盤,他們這麼痛快就把告身給了自己。
不好意思再繼續咄咄逼人,遲疑一下終究還是轉身對沈月夜行了一禮,承下此情,又回頭繼續看向王澄。
“痛快!我聽說鎮海衛的‘鐵錨’生了蛀,潮漲時可還掛得住船?
九龍江口剛好缺個二跳板,白日掛旗收漁稅,夜裡提燈走渤泥。”
(聽說鎮海衛指揮使腐敗無能已然控制不住局勢?
我的走私路線剛好缺箇中間人,投桃報李給你分上一份財貨,明面上僞裝官兵,暗地裡販貨去南洋渤泥國。)
也不等王澄推拒,便繼續道:
“今日青龍纏了白帆索,龍王殿前捋鱗片!
大家都是痛快人,按照江湖規矩來,今日便以文鬥定輸贏,阿妹。”
(在使者沈月夜的見證下先談正事分地盤。)
神道職官鬥法是常事,而所謂文鬥法又叫耍光棍,從民間爭鬥演化而來。
主題常常是鬥狠,一方出題,另一方破解,或者輪流自殘,誰跟不上誰就輸了。
有人“抓火炭”,空手抓燒紅的炭球,即使燒廢了手也不能慘叫一聲;
又有“磕頭猴”,兩個人一起在青石上磕頭,每一下都得磕出血,直到一方磕死,或誰堅持不住認輸爲止
最慘烈的是“下油鍋”,前年還有十兄弟爲了跟人爭一座碼頭的控制權,一口氣炸死了七個,對手也陪了六個才贏下一場.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林道幹提出的文鬥法倒是沒有那麼血腥,精妙之處卻高出了無數倍。
林金蓮淺淺頷首,擡手一揮,身後舟師裡便駛出一條狹長的小船,船上無人卻跑得飛快。
只是在船尾立着一尊好似黃泥製成的古怪菩薩像。
然後這位【仙婆娘】用一種飄忽的嗓音說道:
“既然龍宮爲紅旗幫出頭,那我們必須給靖海王一個面子,這條木舟便當作是那寶島夷洲。
兩方派人爭奪此舟,你們能佔下多少木舟,那夷洲便分予你們多少。
我們願賭服輸,決不食言!”
話音剛落,便見那條木舟以船尾的黃泥菩薩爲中心,從上到下,從後到前一點點化作黃泥。
其他兩方看得心頭一凜。
“這是【邪祟·泥菩薩】!還是個相當於中三品職官的厲害角色。
行船渡過江渡海的時候,泥菩薩是船頭最怕遇到的邪祟之一,只要被它混到船上就會悄悄腐蝕掉船神自己取而代之。
然後趁着夜深人靜,把整條船甚至活人都變成黃泥巴。
出了海難一船人都得死個乾淨,連屍骨都找不回來。
就算是中三品職官遇上,不小心丟一條胳膊丟、一條腿也是常有的事情。
再加上還有林金蓮這半個地祇在,跟她同品級的職官上船都定然討不了好。
我去對付它!”
章權覺得這是自家的事情。
他跟鄭十娘雖說還沒有孩子,但前夫哥也只留下一個女兒,自己衝鋒陷陣也不至於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況且,即使紅旗幫和五峰旗的結盟細節裡有約定,無論五峰旗能幫他們拿到多少地盤都可以共同開發,章權卻不能讓無辜捲進來,沒有佔到絲毫好處的師弟涉險。
“師兄放心便是,既然林大船頭想看我手藝,那我去去就來。”
王澄卻沒有接受師兄的好意,隨手從自己船上拔下一杆五峰旗,跳下大海踩着浪尖不疾不徐走向那一條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