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校場中頓時一片死寂。
只要腦子正常,這個時候就能輕易察覺到事情不對味,眼睛在這位巡按御史和王澄之間不斷遊移。
誰也不敢輕視王本固說出來的每一句話。
作爲都察院派駐地方的巡按御史,職權就是代天子巡狩,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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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彈劾官吏、司法監督及風聞奏事,甚至繞過常規行政程序直接干預地方事務。
拿大名鼎鼎的含權量公式測一測:
“實際權力支配力”加“財政支配力”除以本身“職級”,巡按御史的含權量簡直高的嚇人!
這個官位在地方上幾乎沒有制衡,極度考驗個人操守。
當然,只要瞧一瞧閩州總督胡汝貞被這位王御史一紙奏摺就壞掉了數年抗倭大計,還被毫無實證地誣陷通倭,就知道他的個人操守到底是如何“堅挺”了。
這個時候,許多將官都自然而然的在心裡爲王澄捏一把汗。
倒不是說彼此關係有多好,而是同爲衛所將官,他的今天就有可能變成自己的明天。
可惜,縱使覺得這位御史大人不安好心,衆人懾於對方的威勢也大多不敢說話。
“咳咳咳”
只有鬼神妒陸雲塵用力咳嗽兩聲,豪氣干雲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隨意一抹,上前帶着幾分質詢道:
“御史大人!指揮使大人!
下官覺得這安排十分不妥。
王百戶固然有才能有本事,卻連二十歲弱冠之年都不到,經驗太淺,在敵人老巢臥底刺探情報,何其重要又何其兇險?
丟了性命事小,若耽誤了國家大事該如何是好?御史大人,您舉薦王百戶辦差,若出了問題您也敢一力承擔嗎?”
王澄聞言心中一暖。
這兄弟確實能處,有事兒他是真上!
試問即使有硬邦邦的背景,又有幾個二代敢爲了才認識一個月的手下,就去跟一位從不以心胸寬廣著稱的巡按御史硬頂?
默默下定決心,要是有機會一定得幫他治一治身上的隱疾,連社稷主都做不到的事情,四海通寶卻未必做不到。
沒想到那位王御史聽罷此言並不着惱,反而撫着花白長鬚哈哈大笑:
“哈哈哈,陸千戶誤會本官了。
本官一心爲公,又怎麼會公然舉薦自家兒郎去做那必死之事?
你陸千戶小瞧了我王本固,也小瞧了國朝法度!”
說到這裡他環視校場一圈,在王澄身上停滯了一瞬,才繼續解釋道:
“陸千戶還有各位將官許是還沒有接到消息。
陸指揮僉事回京之後向朝廷諫言,以朝廷名義放出一部分不必上岸述職,不受朝廷拘束的官位授予東海羣雄。
共有八個蹈海將軍,四個鎮海大將軍之位。
用於分化勢力最強的五峰旗和海商聯盟,讓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爲朝廷效命。
陛下已經同意此策,督促身處抗倭第一線的閩州治差人協助欽使速速辦理。
備倭總兵官俞大人和總督胡大人商議後,已經決定派出使團去往瀛洲,會見五峰旗和曾經受靖海王節制的各路大海商。
又邀請如今正在肆虐東海,搶奪五艘弗朗機寶船的海盜,請他們共聚瀛洲,到時候一起定下座次。
詔令,賜予每位鎮海大將軍十張船引,可以自由出入大昭特定港口開展貿易。
賜予每位蹈海將軍三張船引,同樣可以自由出入大昭特定港口。”
此話一出,衆人一片譁然。
海上亂局一方面是失去了靖海王拘束,海商聯盟中沒有人能夠服衆,各有心思自然紛亂;
另一方面五艘遠洋寶船和裡面的東西徹底引爆了局勢。
王澄他們這邊沒有暴露“不死仙藥”的秘密,其他地方卻爆了出去,海上的大船頭們一個個瘋了一樣都想去搶船。
大部分沒有資格插手其中的就上岸洗劫,大昭沿海每天都有烽火告警。
朝廷使出這一招,明顯是被逼急了眼,要禍水東引,用巨大的海貿利益把禍水都引到瀛洲和五峰旗去。
尤其是這次的條件裡多了不必上岸稱臣,可以繼續在外逍遙,一下子就打消了海商們的很多顧慮。
至少不用擔心會步上靖海王后塵,至於船引有沒有用?到時候一試便知。
王本固慢條斯理地繼續道:
“本官恰好巡視鎮海衛,便想着藉此機會送諸位一份功勞。
就算是暗探也不必偷偷摸摸混入五峰旗,只需隨使團走上一趟,便可藉着欽使隨員身份潛伏,伺機獲取第一手情報。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差事也不能說就是去送死吧?
怎麼?陸千戶不領情?”
陸雲塵啞然,周圍將官們的爭論聲一下子就小了不少。
這麼一說,這種當衆商量臥底人選的事情,似乎又變得合理起來。
自古以來使團就肩負着情報人員的職責,本來就是明牌,就算對手是一頭豬也不會忽視,是不是公開挑選情報人員似乎也沒多大區別。
而且大昭不是大漢,大漢使者雖然死得勤,死得多,但他們也玩得花啊!策劃政變、刺殺國王、公然睡人家太后
我們出使,必然不能夠幹這事兒啊。
身處漩渦中心的王澄也有點摸不清這位巡按御史的城府有多深了。
“這人到底是被【龍胤】利用的真清流?還是僞裝能力高超的士紳派骨幹?
這老小子段位不低,跟那個世襲的指揮使邢百川截然不同,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一點破綻。”
拿奇貨可居認真觀察這巡按御史。
只是這人官位的含權量太高,將奇貨可居給擋的結結實實,實在難纏。王澄知道很多清流,始終堅信只有自己是對的,只有自己是憂國憂民的好官,別人只要政見不同,就是狗官。
卻又從來都不實幹,只挑別人的錯處,自己不做事就不會犯錯,在掌握話語權的士林中不斷養望,聲勢一日高過一日。
只要清流、君子組成了一黨,那就更不得了了。
此時,他實在忍不住懷疑那位【龍胤】或許不需要親自出手拉攏,只要稍微一引導,就能把那些剛愎自用的清流當槍使用。
有一層清正廉潔的假象迷惑別人,他們產生的破壞力比很多大奸大惡之人還要大得多。
只有邢百川看着這幅景象,心裡樂開了花:
“閩州治官場誰不知道,王本固王大人乃清流標杆。
讀書人追求的‘常有理’,便是一種養【浩然正氣】的修行之法。
只要他永遠都是對的,這浩然正氣自然就格外精純,所以就算活活打死他也不會承認自己有錯。
如果是被社稷主的廷杖打死,還有可能青史留名,儒道封神呢。
二品總督胡大人厲害吧?隨便讀過史書的人都知道他招安靖海王,以海制海是對的。
就跟朝廷現在做的一樣。
那爲什麼當初他做就是錯的,現在其他人再做就是對的?誰讓他跟王大人是政敵呢?
這王富貴和陸雲塵也是一樣,王大人都發話了,說動兵部增補人員,你們卻一個都沒有放進來,打的是他王大人的臉面。
還真想做任務撈功績?
就算只是權力的又一次小小任性,你們也根本承受不起後果!”
邢百川心裡冷笑,臉上卻正義凜然。
竟然紆尊降貴朝着王澄行了一禮:
“邢某也知道那些倭寇窮兇極惡,不講道理,縱然跟隨使團出行依舊會有危險。
兄弟們都有父母妻兒,哪一個出了意外,我這個做主官的都心如刀絞。
若非朝廷重任在身,恨不得親自去瀛洲報國。
若是富貴兄弟願意去,算是我邢百川欠你一條命。
等剷除五峰旗,還沿海一個太平,富貴兄弟載譽歸來,本指揮使無有不應。
當然,富貴兄弟若是不願意去也絕不強求,只要有合適的人選舉薦也可以。”
不愧是混官場的,只用幾句話就把王澄給架了起來,使團裡的其他人能去,偏偏就是你去不得?
順手給他挖了一個大坑,你要是不去,那就推薦其他人去。
場中同仇敵愾,兔死狐悲的氣氛瞬間消散一空。
王本固也隨口加了一把火:
“無論誰去,也算老夫欠他一條命,只恨這老病之軀不能報國,破敵重任只能交託後人了。”
其實這個時候王澄已經不需要去猜這兩人一唱一和的真實想法了。
“凡是上位者叫你顧全大局的,那麼八成人家纔是那個大局,而你根本就不在這個局裡;
凡是叫你不惜一切代價的,你往往就是那個代價;
從不對外宣揚,人家又默不作聲偷偷大幹快上的項目,可能是人家有好處卻不捨得跟你一起分享;
最後,凡是使勁大力推廣,擺出了諸多好處號召別人去幹的,那大概率是有個天坑需要你用餘生去填。”
凡事多從利益角度去考慮,一下子就簡單了很多。
如果真是可以輕鬆撿功勞的好事,關係戶都得先比一比誰的關係更硬,哪裡輪得到他一個跟上級不對付的小年輕?
所以,此事必有蹊蹺!
不過
當聽到兩人激將說欠他一條命時,保護兩人的官氣微微露出空隙,王澄腳下影子裡的代天巡狩王世子已經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討債鬼: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
如果誰欠了他的債業,即使沒有泄露生辰八字也會被強行鎖定。
在毫無防範或者進入虛弱狀態時,就會被他給悄然找上門去,不知不覺被拿走情報、財貨、珍寶、道行、血肉、乃至是魂魄抵債。”
其實自從獲得了這份能力之後,王澄就已經隱約能感應到瀛洲四島上傳來的吸引力。
說明那裡有他最大的“債務人”,只是距離實在太遠,一直分辨不清楚對方的具體身份。
這次或許會是一個反攻回去的好機會。
五峰旗的內鬼,再加上擺明坑他的王本固和邢百川兩個添頭,都曾經害過採水王家,只要他們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動還債。
想通這一關節,王澄的心態也飛快變化。
‘這臥底狗都不.當!當的就是臥底!
去五峰旗當臥底就跟回家一樣,那裡可到處都是我的真——摯愛親朋啊。
到了那裡,你們要是不來搞我,我就要搞你們了。’
於是,王本固和邢百川大義凜然,王澄比他們更大義凜然,拍着胸脯道:
“兩位大人,不必換人了。
報效君父,我輩義不容辭,這差事我王富貴應下了。不過.”
對自以爲得計的王本固和邢百川露出一個單純的笑容:
“下官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