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殺伐
前往國王大帳的路上，修洛特看了看天空。深深的天，高高的雲，不再溫暖的陽光，帶着寒冷的風。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的月末，很快就到歲末的凶日了。”
修洛特想着，垂下眼眸。他沉默地走入深沉昏暗的王帳，像是走入猛獸的巢穴。
大帳內，國王蒂索克依然高居王座之上，面如神祗，微閉着雙眼，顯得古井無波。今天的會議，戰爭祭司們沒有到場。大帳右側依然是披着太陽石雙面披風的大軍指揮官，而大帳左側是頭戴羽冠，披着不同披風的城邦軍團長們。
修洛特看到自己的父親，也站在大帳左側的前端，臉上滿是剛毅與擔憂。直到看到進來的兩人，聖城軍團長修索克才喜悅的一笑。他和修洛特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又對旁邊的王弟阿維特，禮節性地微微點頭。
簡短的致意轉瞬即逝，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很快，修洛特跟着阿維特來到右側站定。他環視周圍，大帳中諸將大多憂心忡忡，熟悉的首領們忍不住交頭接耳，氣氛一時間顯得有些浮躁不安。
大帳中燃起篝火，光線稍稍明亮。又過了片刻，等到指揮官和各軍團團長都已經到達，蒂索克才睜開眼睛。他用凌厲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大帳中的聲音才漸漸小了些，直到徹底安靜下來。
修洛特心中思索，回憶着國王以前議事的場景，觀察衆人的神態，默算帳中安靜的時間.看來，國王的威望，確實是下降了。
“這次召集你們過來，有兩件事。一是瞭解下各軍團的傷亡，二是討論下一步計劃。”
國王蒂索克看着城邦軍團長們，沉聲問道。
“主神見證！你們的傷亡如何？”
衆將依次上前，彙報軍團武士的損失。他們大罵着奧托米人的狡猾，順便抱怨着糧草不夠，希望國王能再分發一批下來。
修洛特小心觀瞧，看到蒂索克的眉頭漸漸皺起。
圍城已經三個多月，這段時間的傷亡，確實比衆人的預期要大很多。雨季水土不服加上山林遊擊，五萬墨西加武士，已經病亡六百多人，陣亡四百多，而抱病和受傷的累計近兩千，連軍功貴族美洲虎戰士都死了二十個。
三個多月來，精銳的武士們竟然傷亡了有三千人。修洛特有些詫異於這個數字，也第一次見證了山林游擊戰、雨季疫病的威力。要知道，五萬奧托米武士拉出來，和五萬墨西加軍團陣戰，都不一定能帶給大軍這個傷亡。
由此可見，後勤和環境對軍隊的傷害，有時遠比大規模的戰役要大。
在場的指揮官們都不在意民兵，所以沒有太具體的民兵傷亡數字。修洛特只知道，大營和後方的民兵估計也折損了三四千人，大多集中在維持山林運輸的部隊上。他們一半死於雨季艱難的山林，一半傷亡在奧托米小隊的遊擊中。
國王蒂索克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在眉心形成了明顯的豎紋，像是困在半山上的美洲虎。
“托特克，奧托米人的傷亡如何？”
國王沉吟片刻，看向大軍的總指揮官。托特克罕見的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朗聲如實回答。
“我們找到了兩千五百多奧托米民兵的屍體，至於武士遺體不到一百具。”
聽到這樣的數字，大帳中頓時一片譁然。奧托米人的民兵居然在山林中，和墨西加武士們打出了2比1到3比1的傷亡比，這是一個完全讓人無法接受的數字！
“看來，奧托米人終於找到了對付墨西加武士的辦法.大軍又該如何，來應對山林中狡猾的敵人呢？”
修洛特低頭順目，若有所思，只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主神庇佑我們！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攻陷奧托潘山城！”
國王蒂索克出聲祈禱，努力平復了下心情，也讓大帳中的諸將安靜一下。隨後，他嚴肅地看向阿維特，厲聲問道。
“阿維特，這些奧托米人是從哪裡來的？還有多少？”
“尊敬的國王，敵對的民兵們來自西方瓜馬雷和北方帕姆斯兩邦。而奧托米武士們除了這兩地，還有一小部分來自更遙遠的西方或者北方城邦。”
阿維特神情凝重，也嚴肅的回稟着。
“前來支援的敵對武士，數量估計一兩千人，而民兵則難以計數。因爲，這兩地的村莊中，還可以再動員幾萬丁壯前來。”
聽到幾萬人的數字，將領們又喧譁起來。大家吵吵嚷嚷的，要給奧托米人好看。修洛特凝神聽了一會，發現暫時還沒有人提到撤軍。奧托米山民們正面戰鬥的無力，給了大家一種軟弱可欺的感覺，一種勝利在望的錯覺。
這一次，連國王蒂索克都難以平息大帳的喧鬧，他也無心平息。他神情嚴厲，讓總指揮官托特克上前，兩人低聲討論了幾句。然後，修洛特就看到托特克面容冷硬的重重點頭，眼露寒光。接着，國王再次吩咐了什麼，冷硬的總指揮官就單膝跪地，用左臂重重的拍擊了一下自己的胸膛，表示鄭重的承諾。
過了許久，大帳內才安靜下來。國王蒂索克點了點頭，總指揮官托特克便大步走到大帳中央。他站在一座齊胸的石臺後，向衆將宣告國王的決定。
“主神見證！國王決定分出兩路偏師，討伐瓜馬雷和帕姆斯城邦！一路是王室直屬，一路交給城邦聯軍。每路偏師各出八千武士，至少要有一千美洲虎或者雄鷹戰團，都換上普通武士的行裝。”
“每路再附帶兩千直屬村莊民兵，用來攜帶糧草和運送戰利品，戰利品以糧食優先。”
托特克的目光，集中在城邦團長們的臉上。他兇悍的注視着，直到各邦團長都點頭同意，纔再次下令。
“此次出征目標有三！首先，直撲瓜馬雷和帕姆斯城下，要求城邦臣服納貢，斷絕和奧托潘人的聯盟，撤走襲擾的民兵。要求以退兵爲主，貢品可以不要。”
“其次，如果瓜馬雷和帕姆斯各邦，不願意退走援兵、斷絕盟約，偏師就向城邦示弱，誘使他們出城而戰。”
“再次，如果奧托米人還是像草鼠一樣，縮在深深的地洞裡”
總指揮官托特克頓了頓，又掃視衆將一眼。隨後，他卸下背後二十多斤重的黑曜石長棍，“馬誇維特爾”，雙手高舉，肌肉膨脹，用力向下一揮。
“轟！”
修洛特渾身一震，聽到一聲巨響。托克特身前的石臺轟然炸裂，塵土揚起，竟然被一棍擊斷！
看到這一幕，衆將心下駭然。他們看着托特克的眼中，立刻帶上了畏懼和服從。
塵土揚起，模糊了總指揮官的身形。修洛特看不清他泛紅的眼睛，只聽到一個冷冽的聲音，一字字吐出，就像來自神山上的冰川。
“那就讓我們的武士們，把所有的奧托米村莊毀滅，燒掉一切！這一戰不要俘虜，無論男女老幼，一個活口不留！”
聽到總指揮官的宣告，帳中衆人相顧失色，片刻無言。隨後，衆將轟然應諾，殺意就翻騰而起。
隊列後方，修洛特心中震駭，彷彿看到無邊的血色，撲面而來。
“不要俘虜，一個活口不留？！.”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修洛特就發現，雖然有着血腥的人祭儀式，但實際上，阿茲特克聯盟的軍隊從不做無意義的殺伐。墨西加武士們只會捕捉能帶走的祭品，然後把老弱病殘，以及沒有威脅性的少年放走，讓村莊能夠繼續繁衍延續。
這就像美洲虎捕獵，只會捕捉滿足生存的食物。而不像貓一樣，爲了娛樂進行無意義的殺戮，那是對祭品的浪費。
聯盟武士的晉升也證明了這一點。武士的晉升，只計算生俘戰士的數量，而反對單純的殺戮。
從神學上說，祭品是屬於神的。只有在祭祀中奉獻的生命，才能滿足神的要求。世界需要源源不斷的祭品作爲燃料，來維持太陽的運轉。
所以，墨西加武士們需要延續的村莊，需要源源不斷的祭品。這是一種現實的叢林法則，祭品就是生存的食物。他們通常不會像明代的軍隊那樣，爲了財富而屠滅村莊，爲了避免文官的壓力而不留活口。
另一方面，獻祭的祭品也擁有不同的等級。神裔的祭品最讓神喜悅，貴族的血脈次之，普通的武士算合格，低劣的民兵只是可有可無的添頭。
這也是希洛特佩克穗丘城，寧願獻出一切財富，也不打開城門的原因：獻祭三百高貴的神裔貴族，遠勝過三千平民。
到現在爲止，修洛特所經歷的戰爭，都是低烈度的朝貢戰爭、捕俘戰爭，而不像元清興起時，那種殘酷的異文化征服戰爭。眼下的他，已經能夠面對戰場上的廝殺，卻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真正的殘酷！
然而，此時此刻，因爲糧道的威脅，聯盟的大軍出現了存亡的危機。墨西加的武士們就像被捅了窩的馬蜂，殺氣騰騰的四散而出。這一次，他們要放下捕捉祭品的原則，以貓的絕對殘酷，去應對老鼠的襲擊。
衆將隨後四散出帳，點起精銳的武士，背起寒光的戰棍，帶上足夠消耗、足夠殺人的黑曜石銳片。
修洛特低着頭，有些恍惚。他被阿維特拉着前行，腳步走不太穩。而在恍惚中，他看到父親大步走來。
隨後，強壯的修索克伸出雙臂，用力的把修洛特抱住。他把頭低到兒子的耳邊，低聲說道。
“修洛特，我知道你一直心軟，但心軟毫無意義。我的兒子，你要有武士的剛強！”
“生命不過花朵綻放，萬物都將無聲死去，而你總是要見遍血腥.平民的血，武士的血，貴族的血，祭司的血，甚至我的血，都會在大地上流淌，還有你自己！”
“記住！所謂武士，就是坦然的，把死亡當做歸途。”
說完這句話，修索克就低下頭，親吻着兒子的額頭。然後，他又是一個用力的擁抱，便轉身而去。兩步外，美洲虎奧洛什有些擔憂的看了修洛特一眼，也轉身去了。
最後，只剩下阿維特。他側着身子，看了學生修洛特一眼，微微笑了笑，就繼續半拖着少年，向前大步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