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上仙大徒兒和小徒兒的婚事很快就在天界傳開。
人仙結合本是有違天規, 但各路仙神對北川無憶不甚瞭解，並不知其無法修成仙身的事，以爲北川無憶雖是凡人, 但終究是雲華上仙的弟子, 成仙亦是遲早的事。
雲華上仙在天界享有極高的聲譽, 發出去的請帖不過百張, 來的人卻不下千數。
二月初八, 萬人空巷。
天空湛藍，萬里無雲，鸞鳳和鳴聲響徹天際, 花神的五彩花瓣從鳳仙山一路鋪到招搖山，綿延千里, 好不美麗。
洛芊顏端坐在梳妝鏡前, 身着大紅廣袖對襟翟衣, 雙手交疊貼在胸口，嘴角不自覺往上翹着, 幾乎壓抑不住雀躍的小心臟。
身後，仙鳳兒輕輕挽起洛芊顏柔順的長髮，另一名侍女遞上一頂珠玉鳳冠，仙鳳兒接過幫主人細心戴上。
一切打點完畢，洛芊顏站起身, 在鏡子前轉幾圈, 自我陶醉一番後, 提起裙裾, 踮着腳尖朝窗外張望幾眼, 問道：“什麼時辰，無憶怎麼還沒來？”
按照之前的計劃, 婚禮這天，無憶會御風而來，將洛芊顏從招搖山接到鳳仙山。
滿屋子的仙童侍女忍不住笑出聲，仙鳳兒將自家主人按回梳妝鏡前，說：“快了，快了，您都問了不下五十遍了，這迎親是講究良辰吉時的，可不是越早越好。”
洛芊顏坐回凳子上，又對着鏡子仔細檢查了一遍妝容。
這時，有人敲門進入，仙鳳兒彎腰施了一禮：“上仙。”
洛芊顏從鏡子裡看見來人身背墮仙劍，一身赭色外袍，銀髮及腰，面上表情雖然依舊淡漠，卻也比平常溫暖許多。
雲華上仙走過來，望着一身紅衣的洛芊顏，問道：“喜服穿着還合適？”
洛芊顏撩起袖口伸到雲華上仙眼前，嘖嘖稱歎：“這衣裳紋飾特別，色澤紅而不俗，如彩墨渲染，飄渺而有層次。最奇妙的是，上面明明沒有任何珠玉點綴，卻也能在陽光下閃現出如銀河般耀眼的光，穿在身上更是輕薄暖和，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的？”
雲華上仙笑了笑：“舒服就好，這織錦雲霞衣是司命神女取日落時分的霞光，在銀河水中浸泡九九八十一年，再在不見天日的山頂洞裡以七彩霞雲爲絲線織就，最後以自己的鮮血浸泡七七四十九年方可完成，是以簡單而華麗，輕薄而溫暖。”
洛芊顏吃了一驚，這司命神女的織錦雲霞衣可說是六界一絕，但由於此衣的紡織過程太過耗損時間與功力，司命神女又生性高傲，多少新婚夫婦萬金難求。至今爲止也只有麟淵的二弟，天界二太子明淵成親時穿過，據說還是天帝親自到司命神女宮求的，之後就再無人有緣穿過了。師父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竟能從司命神女手中討來此衣，洛芊顏不覺心底納罕。
“上仙，吉時到了。”仙鳳兒垂首，捧上一條喜帕。
雲華上仙望一眼洛芊顏，眼眶微紅：“想當年把你帶回鳳仙山的時候，還是個只會咬人的小娃娃，胖胖矮矮的，還不到師父腰際，一眨眼我的顏顏都長得這般亭亭玉立了。”
“師父。”洛芊顏鼻頭一酸。
雲華上仙矮下身，用那雙足以翻雲覆雨，震天鑠地的手掌捧住洛芊顏粉紅臉頰：“讓我好好看看，我的顏顏長成什麼樣子了。”雲華上仙雙眸顫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顏顏，我對不起你，原諒我。”
洛芊顏不明白師父說這話的意思，但聽師父嗓音哽咽，淚珠子也忍不住冒出來，她使勁搖頭：“師父不用擔心我，顏顏會永遠陪着你，就算以後跟無憶去了人界，顏顏也會每天都來看你的。”
雲華上仙拍拍洛芊顏粉嫩的臉蛋，微微一笑：“傻孩子。”
洛芊顏從凳子上站起來，跪在雲華上仙面前，眼眶紅腫，她說：“顏顏從小沒有父母，若非遇到師父，早不知死在哪個無人知曉的角落了。這麼多年，顏顏任性，顏顏調皮，顏顏仗着有您的保護到處闖禍，而您竟從未真心生過顏顏的氣，顏顏好開心能有這樣一個包容我，縱容我的師父。今日，就請師父受徒兒三拜。”
雲華上仙眼中含淚。
洛芊顏深深叩首，鳳冠上珠玉叮咚作響。
“第一拜，謝師父當年窮途涯下救命之恩。”
“第二拜，謝師父多年來教養之情。”
“第三拜，謝師父兩千年來對顏顏的放縱與包容，顏顏無以爲報，只求他日天譴降身，師父千萬保重自己，莫要強行插手。”
雲華上仙一怔，嘴角顫抖，再說不出話來。
有人敲門，說：“新郎官到了，吉時已到，請新娘子出閣。”
雲華上仙扶洛芊顏起身，擡起袖口幫徒兒拭了拭眼角的淚花，拿起那方鮮紅的錦帕，輕輕蓋在洛芊顏頭上，輕聲道：“去吧。”
洛芊顏在紅衣侍女的攙扶下，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房間。
房間的仙童侍女一一跟出，雲華上仙獨自站在洛芊顏房中，看着許多洛芊顏從小玩到大的舊物，忽而心痛起來。
雲華上仙從袖口召喚出一團紅藍交纏的光球，怔怔地看了許久，他的眼神千變萬化，從悲傷不捨到猶豫不決，最後變成堅定決絕。
“阿音，爲了你，我素雲華什麼都捨得。”
“阿音，我們馬上就能見面了。”
洛芊顏在紅衣侍女的陪同下走出房門，隔着紅色的輕紗，她看見灼灼的丹楓樹下站了個身着大紅喜服的男子。細黑如墨的長髮，清秀柔和的臉部線條，眉心一點硃砂，焚心似火。
北川無憶站在那兒，眉眼中的柔情，幾乎滴出水來。男子腕上帶着漢白玉鐲，遠遠地朝她伸出手來：“顏顏。”
洛芊顏毫不猶豫地將手遞上，一時間，仙樂飄飄，百鳥朝鳳。
二人手挽手，踩上雲朵，周身紅鶴陪隨，一路朝鳳仙山飛翔而去。
到達時，鳳仙山已是高朋滿座。
天界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的婚禮，就連天帝都親自前來道喜，洛芊顏可算賺足了面子。
洛芊顏與無憶手挽手踩着紅毯朝雲華殿走去，這般盛況，這般恩愛，可羨煞了前來道喜的各路神仙。
洛芊顏眼光來來回回瞟了幾次，拉過無憶悄聲問：“敖祁沒來嗎？”
無憶眼瞼一垂，點頭。
洛芊顏心裡一陣難受。這一次，敖祁真的傷心欲絕了吧，就連他們的婚禮他也不願來看一眼，畢竟，東海八太子是那般霸道驕傲的人。
鳳仙山正殿，雲華上仙早已趕回，等在那兒。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三拜結束，洛芊顏被紅衣侍女攙扶着走入新房。
仙童侍女盡數退出。洛芊顏一個人蒙着蓋頭，端坐在牀邊，嘴角又是不自覺地彎起。洛芊顏平日好動慣了，讓她這麼好端端坐着，着實有些爲難。但洛芊顏一遍遍提醒自己，今日大婚，怎麼說也得靠譜一次。
夜幕漸漸垂下來，期間有侍女進來點了紅色的喜燭。
不知過了多久，洛芊顏坐得腰都酸了，剛想起身活動活動，就聽有人開門的聲音。洛芊顏心下一喜，以爲是無憶回來了，急忙閉上眼坐好等着。
誰知來人遲遲不揭蓋頭。洛芊顏睜開眼，一雙雪白緞面的鞋子映入眼簾。洛芊顏疑惑，掀開蓋頭，這才發現來人並不是無憶，而是一身白衣的雲華上仙。
洛芊顏不解：“師父？您怎麼來了？”
雲華上仙面色溫暖，俯下身，望着洛芊顏：“今天開心嗎？”
洛芊顏笑：“開心，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了。”
雲華上仙又是微微一笑：“顏顏開心就好。”
雲華上仙站起身，緩步走到窗邊，他並沒有開窗，只是負手站在那兒，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紅燭垂淚。不知過了多久，雲華上仙開口：“顏顏，這麼多年，你可曾想念過你的母親？”
洛芊顏怔了怔，旋即垂了眼瞼。
呵呵，如何不想念。剛來鳳仙山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她怕極了這個高深莫測的師父。那時，她白天在師父面前裝得乖巧可人，晚上便一個人躲在屋子流淚。她多麼希望有孃親在身邊，陪着她，哄着她，她能個普通孩子撒嬌淘氣。
雲華上仙又道：“若我說有法子救回你的母親呢？”
洛芊顏怔愣。
雲華上仙聲音一沉：“不過，你要爲此付出一些小小的代價。”
“什麼代價！我願意！”即使洛芊顏記不得母親的容貌，即使洛芊顏記不得母親的名字，但那種血濃於水的親情還是刻骨銘心，莫說小小的代價，如果可以，她寧願犧牲自己的幸福去換回母親，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師父所說的小小代價，竟是她的性命。
雲華上仙沒有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敲着窗櫺，四周靜謐，似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白衣上仙驀地收攏手指，倏忽轉身，冷漠的眸子染上一層肅殺之意，他一字一頓：“代價便是，你！的！身！體！”
洛芊顏猛地一驚，澄澈的雙眼驚懼地瞪着。
初春時節，房間冰寒徹骨，白衣上仙周身的殺氣竟將紅燭的火焰生生逼滅，洛芊顏不敢確定眼前的白衣仙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寵了她兩千年的雲華上仙。
洛芊顏張嘴，話未出口，便被一個星宿法陣包圍。
月華傾城，光芒四射。
雲華上仙站在陣外，神色冷漠，不帶一絲表情。他薄脣開闔，催動咒語，冰冷的眸子裡望定了洛芊顏。
洛芊顏想逃走，卻發覺身體完全動不了，一股氣流託着她升到半空中。
“師父。”她不可置信得叫道。
雲華上仙身形一顫，眼中殺意褪去三分，語氣恢復幾分柔和：“顏顏，忍耐一下。”
洛芊顏只覺一股強大的拉力似在撕扯她的五臟六腑，冷汗順着臉頰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痛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只一顆心在胸口劇烈跳動。她不知道師父要對她做什麼，她只感覺死亡的陰影漸漸將她籠罩。或許是求生的本能，一瞬間，她凝聚所剩無幾的真元，拼盡全力喊道：“無憶。”
不過須臾的功夫，北川無憶破門而入，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無憶看着房間的星宿陣圖，驚道：“血塗之陣！”
“顏顏！”他驚呼着衝過去，卻被法陣反彈回來，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這時，一道紅色的光影破窗而入，直衝白衣上仙。雲華上仙眼神一變，急忙收住陣法，閃身避過。
法陣突然撤去，洛芊顏身子一沉，從半空中落下來。無憶衝上前接住洛芊顏疲軟的身子。
洛芊顏虛弱道：“無憶，快走。”
話音未落，只聽一個熟悉的嗓音喊道：“無憶，快帶丫頭離開。”
洛芊顏隨着聲音望去，依舊是玄衣黑髮，鳳目上揚，說不出的霸道風流。
“敖祁？”
無憶也是驚訝，卻來不及問，飛快地背起洛芊顏往外逃去。
雲華上仙神色一凜，朝擋在二人之前的敖祁飛攻而去。二人鬥了不過三個回合，敖祁已然不支。雲華上仙法力通天，若非有神樂之器鑄成的炎凰長戟在手，敖祁根本擋不下雲華上仙一招。
眼見敖祁支撐不住，洛芊顏喊道：“別管我了，你們不是師父的對手。”
無憶頓住腳，喝道：“別說傻話。”
無憶放下洛芊顏，雙手結印，催動法力，咬牙道一句：“師父，對不住了。”便朝雲華上仙打去。
然而金印輕而易舉地被雲華上仙拂袖化去。
與其同時，敖祁臉色唰地一白，身子一軟，拄着炎凰長戟，幾欲昏倒。
“風流鬼。”洛芊顏驚叫。
雲華上仙並不意外，單薄的脣角輕輕一勾：“無憶，你越是動用法力，敖祁便越是虛弱。”
“什麼？”無憶訝異。
雲華上仙殘酷一笑：“還不明白嗎？當初敖祁歷劫，令他死而復生的不過是麟淵的半片命魂，而你，北川無憶，纔是麟淵的轉世。”
洛芊顏與無憶目瞪口呆。
雲華上仙道：“當年，麟淵替顏顏擋下兩道天雷後，魂魄四分五裂。三魂七魄中的五魄與二魂進入輪迴井轉生，便是今日的北川無憶。而另外一魂，也就是三魂中的命魂一分爲二，一半入了靈狐玲瓏的身體，另一半入了東海八太子敖祁的身體。所以，玲瓏才能多活一百多年，敖祁也正是藉着這半片命魂方得以避過當年的死劫。如今北川無憶體內二魂五魄漸趨穩定，自然吸引命魂歸位，玲瓏便是因爲失去半片命魂而死，所以，而今無憶每用一次法術，提升一分修爲，也就意味着敖祁離死更近一分。”
洛芊顏和無憶驚呆。
敖祁勉力站起身，喊道：“無憶，快帶她離開。”
雲華上仙橫眉一冷，指尖劍氣已然朝無憶射去。洛芊顏來不及思考，抱住無憶原地轉了個方向。
“顏顏！”雲華上仙一驚，想收手已來不及。
就在那道劍氣離洛芊顏近在咫尺之際，一道玄色身影飛快奔過來護住洛芊顏。
敖祁悶聲□□一聲，旋即炎凰長戟當空一揮，口中默唸咒語，瞬間，眼前景物急轉。睜開眼，已經在雪白的雲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