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便是……”
山匪虛弱地說道。
山風吹過,捲動枯枝落葉,發出細碎乾枯的聲響,同時也將一切氣味捲走。
這是樹林間的一處平地。
伍鳴霄的視線死死地盯住了地面。
若沒有李淼提醒、山匪帶路,他可能這輩子都發現不了這裡的蹊蹺。但在知道這裡有問題之後,有些端倪自然浮出水面。
比如,這裡不應該是片平地。從雜草的長勢來看,這裡的土應該比其他地方更加肥沃,那爲何偏偏一棵樹都沒有?
比如,圍繞着這片平地撒了一圈的石灰粉,是什麼用處?
而更爲明顯的是,地面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數十個詭異隆起。
伍鳴霄隱隱猜到了什麼。
李淼爲何要將野人帶到此處?
趙無極爲了將野人牢牢抓在手中,時刻都在爲他提供奶水,這些奶水來源是山匪們擄掠囚禁的女子……可人,不是時時刻刻都會產出這玩意兒的,這過程必然伴隨着大量新生兒的產出。
可跟着李淼這一路殺來,將整個山匪寨子殺穿,伍鳴霄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孩子。
那這些孩子,去了哪兒?
李淼甩手將野人扔到了一個隆起的墳包旁邊,隨意兩腳踢在他的腳心,便將其全身錯開的關節盡數接上。
“挖。”
野人聽不懂李淼的話,恢復行動能力之後一聲怒吼,四肢在地上一撐就朝着李淼撲來。
啪!
李淼一記耳光就將其扇飛了出去,未等野人落地便伸手隔空將其抓回。
“不想挖,也行。”
“那就當鏟子吧。”
嘭!
還未等野人做出什麼反應,就被提到半空,頭朝下猛地插入地下。
李淼手一揮。
野人就像一根鐵釺一般倏忽而去,又陡然迴轉,在地上劃出了一道將所有隆起勾連起來的狹長溝壑。
等到李淼將其放下,野人已經是頭昏腦漲。
花了半晌才爬起身來,他仍舊低吼着想要衝向李淼,雙手成爪按在地上就要發力,卻是“咔嚓”一聲脆響按碎了什麼東西,手掌陷落、身形一歪。
他低頭掃過一眼。
就是這一眼,將他整個人釘在了原地。
他按碎的,是個巴掌大小的頭骨。
囟門尚未閉合的嬰兒頭骨。
野人陡然意識到了什麼,轉頭去看。
平地之上,數十處隆起被劃開,無數森白、細小的骨殖從泥土之中露了出來,其上無數蛆蟲翻滾,散發着腥臭難聞的氣味。
“你說我爲什麼要欺負你?”
身後傳來李淼的聲音。
腳步聲走到背後,李淼握住野人的頭顱,猛地將其壓到地上散落的嬰兒骨殖之上,將他的眼睛死死貼在骨頭上。
“這就是理由。”
“看清楚了,聞仔細了。這裡的頭骨只露出來的就有四十多顆,這些孩子,都是爲了你的孩子而死。”
李淼的手掌越壓越低,聲音也越來越低沉。
“你覺得,我殺你的虎委屈?”
“那些被你送給山匪,因爲那隻瘦虎的遮掩,就被草草算作虎患的傷亡了事,死不見屍的人不委屈嗎?”
“你覺得,我欺負你?”
“我姑且算你是個不懂事兒的傻子,不知道山匪給你的是人奶。但你總知道他們不是好人吧,那些被你擊敗的俠客、那些被你擄上山的女子,他們又何處喊冤?”
李淼鬆開了手掌,用腳將野人翻了過來。他拍打着手掌,說道。
“其實,我還是挺欣賞你們陽家人的。做惡事,死的時候也不喊冤,算是有骨氣的惡人,殺起來也痛快利索……”
“但你,做了惡還要叫屈。”
“本來還有些興致,想着若是還有其他陽家人,見一見這羣硬骨頭、殺一殺,也算是有始有終……興致都叫你毀了。”
野人絲毫未動。
即使李淼已經挪開了手,他依舊一動不動地貼在那細小的骨殖之上。
過了半晌,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極其淒厲的嚎叫,發了瘋似的撲到地上,將那些細小的骨殖攬到懷中,口中不住發出斷斷續續的哀嚎。
“孩子,孩子!”
“孩子……孩子!”
伍鳴霄表情複雜地看着這一切。
在他心中,世事本該黑白分明,惡人不該悔改、善人也不該虛僞纔對。
可看着這野人,他既沒有覺得他可憐,可也生不出殺意來。刀鋒擠在刀鞘裡,話語擠在喉嚨裡,噎成一團不上不下、不明不白的灰。
但他轉頭看李淼,李淼卻是一副司空見慣、輕描淡寫的模樣,靠在一棵樹上閉目養神,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李大哥……”
他沙啞着開口。
“咱們走吧,我……還是想回登州殺倭寇。這些事情,我不想再看了。”
李淼靠在樹上,閉着眼睛說道。
“事情還沒了結,走什麼?”
“罪魁禍首還未殺呢。”
伍鳴霄一愣。
還未了結?
可山寨已經破滅,野人也已經落敗,方纔殺上山的路上,也已經將關押的人質放了出來……還有什麼事情未做的?
又哪裡有其他的罪魁禍首?
李淼似乎聽到了他心中所想,閉目說道。
“還有兩件事未了。”
“其一是這野人的陽家血脈來源。”
“至於其二……”
李淼睜開眼,淡淡地說道。
“小哥,你數數看這裡有多少具嬰兒屍骨?”
伍鳴霄一怔,轉頭去數。
“七十二具。”
李淼點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女子懷孕產出的奶水總量是固定的,或許有多有少,但總體而言也就剛好夠撫育一個嬰孩。”
他伸手指了指那邊哭嚎的野人。
“這裡有七十二具骸骨,就代表他換走了七十二份奶,同時也就代表……他差不多撫養了七十二個嬰孩。”
“此地虎患猖獗不過一年時間,也就是說山匪與他達成合作、用那隻瘦虎作劫掠的遮掩,也就差不多一年時間。”
“一年,七十二個來路不明的嬰兒,一整個縣城生產的嬰兒也就這麼多了吧?哪兒來的,誰給他的,爲什麼給他?”
“七十二個嬰孩落到他手中,就代表七十二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七十二戶失去孩子的家庭……做下這種事的人不殺掉,走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