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三好亮太瞪着滿是血絲的雙眼，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將一長一短兩柄太刀綁在腰上，推門而出。
奈奈子正在外間打包行李。
“大姐去了哪？”
三好亮太問道。
“去給那位大人送早飯去了。”
奈奈子回答道。
“哦。”
三好亮太點點頭，昨晚他一夜未睡，既是忐忑又是亢奮，現下即將出發了反而睏意上涌，忍不住想說些話來提神。
“說起來。”他打量着奈奈子：“我看你並不會武功，昨日好像還對街上掛着的屍體行了佛禮……你一個貴族女子、佛教信徒，如何會跟那兩位同行？”
奈奈子搖了搖頭，不願回答，但現下兩人境況相近，也不願就此將對話結束，便轉而提起了另一個她壓在心底的問題。
“我有一個疑問。”
“延歷寺這般行事，肆意屠殺無辜……爲何沒人來管？又爲何無人提起過？”
三好亮太聞言冷哼一聲。
“誰願意管？”
“上杉家嗎，武田家嗎，天皇嗎？別開玩笑了……延歷寺僧兵近萬人，天下信徒更不知有多少，又沒有奪取天下的野心和大義。”
“名聲、大義、利益，那些大名殺來殺去，不過就是爲了這些東西，他們揭發延歷寺的惡行，能得到什麼呢？”
他眯起了眼，牙齒咬的嘎吱作響。
“昨天我與大姐聊過，原來中原的僧人，是不許食肉、不許飲酒、不許娶妻生子的！清規戒律、謹守禪心，這纔是僧人！”
“白日誦經禮佛，晚上飲酒作樂，待到酒酣飯飽便回屋與妻妾纏綿交合，這算什麼僧人！偏偏咱們扶桑的僧人就是這樣！父死子繼的寺廟！三妻四妾的僧人！”
“這樣的佛，這樣的廟，這樣的和尚，做出什麼畜生事來……很稀奇嗎？”
奈奈子目瞪口呆，雙手緊握住了胸口，只感覺自己的信仰在片片破碎。
但知道了延歷寺是自己真正仇敵的三好亮太，卻明顯沒有過完嘴癮，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失態，只一氣兒往下說道。
“你可知這芥川山城半年來死過多少人，又可知天下有多少座芥川山城？”
“不，你不知道。”
“呵，貴族！呵，大名！”
三好亮太不屑地呸了一聲。
半晌，奈奈子沙啞問道。
“我還有一個問題……爲何昨日殺了幾個僧人，便會引來追兵。但將追兵擊殺後，卻似乎再沒僧人來複仇，明明是在他們的地盤？”
“是不是——”
未等奈奈子說完，三好亮太冷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你是想說，芥川山城的事情或許並不是延歷寺自上而下的行爲，而只是昨天死的那個僧人的私下盤算，所以他死了，事情就到此爲止了？”
“哈！”
他譏諷道。
“芥川山城距離延歷寺不過百里，又是攝津前往京都的最後一座關卡，若沒有從上而下的指示，一個僧人就能將芥川山城糟蹋成現在這樣？”
“況且，你怎麼知道無人來尋仇的？”
“你道那位大人，爲何沒有與我們住在一起？擊殺僧人的是那位大人，蠱蟲指示的也只會是他，而他撇下我們獨自居住會是無的放矢嗎？”
“昨夜不知有多少禿驢死在他的手下！我們才能在此安坐，你卻還想着爲那些惡僧找補！”
三好亮太說得痛快。奈奈子卻輕聲抽泣起來。
這一哭，卻把三好亮太哭得手足無措起來。
是了，他這光顧着痛快，卻不想這些事情再怎麼也算不到奈奈子的頭上，自己對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通發泄，又算得上什麼英雄好漢了？與那些欺凌弱小的惡僧又有什麼分別？
“呃，那個——”
他想開口安慰。
但砰的一聲，大門被一腳踹開，鹿無雙邁步走入，皺着眉看了三好亮太一眼。
“好小子，我纔出去了小半個時辰，你就給她整哭了，昨天怎麼沒看出你這麼有種？”
“怎麼，獸性大發了？”
三好亮太面色陡然漲紅。
“我不是——”
鹿無雙擺手。
“算了我不關心，帶好東西，今天晚上要趕到唐招提寺，別耽擱了。”
說罷，伸手提着奈奈子轉身出門。說來也怪，奈奈子就像是習慣了被提來提去一樣，被鹿無雙這麼一提反而止住了哭泣，隱隱像是有些放鬆一樣。
三好亮太連忙出了屋。
街道上，依舊是那輛牛車，李淼依舊是用大氅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靠在欄杆上閉目養神，奈奈子已經自覺地爲其捏上了肩，鹿無雙更是已經把住了繮繩。
三好亮太趕緊翻身上了車。
牛車緩緩沿着街道往城門外前行。
過了一會兒，一行人經過了昨夜李淼所住的地方，奈奈子和三好亮太都瞪圓了眼睛。
二層小樓，側面開窗，窗櫺洞開。
如瀑布一般的血漬呈瀑布狀，沿着窗戶下沿一路延伸到了地面，黑紅色板結的血水將半條街道都佔據。
這就是他們沒有見到的、昨晚來尋仇卻尋到了李淼門上的僧人們，從血水的量看，估計怎麼也得有五六十人了。
但奇怪的是，這些血水之中明明粘着不少毛髮和碎骨，卻不見一絲血肉。
三好亮太不解，便對着鹿無雙提出了疑問。
鹿無雙頭也不回地嗤笑一聲。
“吃了唄。”
“吃了！？”
“吃——呃唔！”
三好亮太瞳孔驟縮，奈奈子捂住了嘴，面色煞白。
兩人下意識偏轉視線，看向正在閉目養神、一臉閒適的李淼，那張英武如同天神的臉，似乎在兩人視線之中一點點扭曲成了厲鬼的模樣。甚至身上那淡淡的皁香，都好像一點點洇出了血腥味兒來。
未等兩人一點點挪動屁股遠離李淼，就聽得鹿無雙笑道。
“想什麼呢，這些禿驢的肉也配讓我家大人來吃？”後面緊跟着一句細若蚊吶的低語：“要吃也該吃我。”
鹿無雙若無其事地回頭瞥了一眼李淼，見他沒有反應，便失望地往下說道。
“我們中原有句話叫恨不能生食其肉，把這些僧人的肉分食的人，自然是這芥川山城之內的，你們的同胞。”
少年少女這才忽然發覺到了，周圍數百扇窗戶之中投射而來的數百道浸滿了怨毒和快意的視線。
三好亮太猛地低下了頭。
奈奈子雙手抱膝，把臉藏在了臂彎之中，直到牛車行出了芥川山城，晃晃悠悠地迎着日光，朝着唐招提寺所在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