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浟依依不捨的放下了手裡的書。
而後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
“陛下,我覺得這些手稿,可以抄寫下來,推廣全國。”
“讓各地官員們閱讀,學習,不求能掌握務農之巧,但至少要對農桑事有所瞭解,不至於五穀不分”
“而其中許多內容和想法,我覺得都可以逐步的推行。”
“我聽聞在先秦之時,秦國最注重農桑,故而有制新農具的匠人,或制新法的農人,則都可以得到爵位賈公在書裡也說到農桑之重在於革新,只有不斷的革新技巧和工具,才能振興農桑,這一點是可以推行的。”
高浟緩緩說起了自己的諸多想法,而其中最關鍵的,還是管治農業。
賈思勰的農業思想概括了很多的內容,但是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認爲農桑不是農民的事情,需要官府插手管治。
賈思勰提出農桑的三大因素:天時地利人和。
而尋常的自耕農根本沒有可能去完成這三大因素,只有官府是有力量來進行的。
其中的天時就是指氣候,他認爲官府有必要對各地的氣候進行調查,按着不同季節,不同地區氣候,以及不同作物的習性來確定耕作內容。而後是地利,他認爲官府應當考察土地質量,根據不同地區的真實情況來推廣相應的作物,而最後的人和,當然就是鼓勵百姓生產,提供相應的工具,控制糧食的價格,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云云。
以官府爲核心來形成大耕作體系,官府帶頭,組織民衆,照顧農民.
這就是原先高浟在做的東西。
高浟對農桑事插手極多,而原因就是在這裡。
賈思勰的文稿裡有很多的農業技術和農業知識,甚至包括了畜牧業方面的內容,但這不只是一本技術領域的書籍,這不是教農民怎麼去種地的書,是教官府怎麼讓農民更好種地的書。
當然,這並非是輕視農民,主要是在如今這個時代,農民沒有多少自主權。
不是說農民想種什麼就可以種什麼的,也不是農民想什麼種就可以什麼時候種,甚至,能否去種自家地,都不是他們說了算的。
均田令之下,田地不屬於農民,農民只有臨時的耕作權,所有權在官府手裡,因此在耕作和其他方面農民都嚴格受到官府的管控。
高浟原先就只是靠着跟賈思勰的交談和他留下的部分文書來摸索,而現在,有了這些完整的東西,他就想要去做更多的事情了。
祖珽認真的聽着高浟的話,忽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
“陛下,我覺得可行。”
“我們今年才得以擺脫那些商賈,勉強能做到自食其力,像那僞周,因爲糧草不足,民生疲敝,空有數十萬大軍,卻難以出征,難以應對我們的進攻。”
“陳國囤積了數十年的糧草,方纔敢出徵來奪取兩淮。”
“當下我們的軍隊剛剛操練完成,可若是要出大軍,我們的糧食還是不夠的,尤其是遠征僞周,光是沿路的耗費,就難以估量”
“高令君一心撲在農桑之上,這是對的,有了糧食,我們才能去做別的事情。”
“這本書,當真是匯聚了過往所有的農桑之精華。”
“在官員之中推廣這本書,甚至要讓鄉吏們都掌握這些內容,進一步推廣到農夫身上,這些都是可行的,當初前漢之時,官府也曾兩次向農民推廣過《泛勝之書》,大有成效。”
“除此之外,書裡所記載的興農的政策,也可以進行嘗試。”
“陛下,鍊鐵這方面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吧。”
高浟臉色一凝,看向劉桃子,欲言又止。
祖珽卻像是根本沒看到。
他繼續說道:“鐵所牽扯的東西極多,臺中諸多官員,除了我,怕是難以去完成這件事。”
劉桃子板着臉,盯着面前的祖珽。
“祖公.最近還有讀律法嗎?”
“閒時經常閱讀。”
“好。”
“那就由祖公來辦吧。”
等到祖珽得意洋洋的離開此處時,高浟方纔低聲說道:“陛下,我並非是離間君臣,但是自古以來,鹽鐵暴利,讓祖珽來做這件事.”
要搞農業,就得發展相應的配屬產業,鐵啊,商啊,其實都會被一同帶動。
農業國家,農業社會,農業纔是拉動其餘所有產業的核心力量,就如工業社會之中的工業地位是相同的。
而挖礦鍊鐵在其中也發揮着極大的作用。
但是,鐵的利潤實在是太大太大,以祖珽的爲人,真的是很難讓人放心.
劉桃子卻說道:“祖珽已經有很長時日不曾拿過別人的東西了他這般聰慧的人,不會因爲這種小事而斷送了自己的大志向。”
祖珽迅速組織自己的班底,迅速前往平城鍊鐵廠。
齊國的鍊鐵廠還是非常有名的,過去齊國有整整三十九家大型的國家鍊鐵廠,基本就是分佈在從朔州到燕州的這一路郡縣之中。
其中有八個廠,都是能做到日產一噸,理論上來說,齊國全國的工廠一年能煉出大概在兩千到三千噸區間的鐵。
齊國有着最大的鐵礦,有着最好的工廠,不過,這年產鐵只是理論上的數字,到頭來,也只是個理論而已。
平城就有一家大型的理論日產一噸鐵的大鍊鐵廠。
這家鍊鐵廠乃是前朝的產物,位置在平城北渾水鄉,當初魏國曾引渾水往城北,弄了條水渠,在遷都之後就在水渠附近設立鍊鐵廠,靠近水源,且地勢平坦,有利於運輸。
在齊國的時候,此處的大廠依舊是在發揮着極爲重要的作用,其佔地極大,整整一個鄉都是冶煉廠的範圍。
由專門的鐵官來負責運營。
祖珽的車馬剛剛靠近,就看到了那沖天的滾滾黑煙。
鄉野四周都是有柵欄來分開的,以免盜賊潛入進來,而在各個道路上都有士卒來把守,維護工廠的安全和秩序。
當祖珽到達的時候,鐵官早已知曉,領着諸多官吏乃至軍士們前來迎接。
這位鐵官穿着戎裝,身後的吏也大多如此,都是一副軍人的做派。
見到祖珽,這位鐵官的臉上滿是笑容,可那雙一直顫抖的手,卻是出賣了他心裡的不安。
這位鐵官姓斛律,斛律光的斛律,大概有四十餘歲,看起來就是個標準的北國將領。
“不知祖公前來,都沒做好準備實在是失禮,失禮!”
“來人啊,速速準備宴席!”
鐵官吆喝着,對着祖珽點頭彎腰。
當下時代不同了,要是早十年,不,五年,遇到祖珽這樣的漢人鐵官都能將他丟進鐵爐裡給他煉了.
祖珽裝模作樣的盯着遠處那黑煙,“諸位的差事還真的是辛苦啊。”
“宴席且不急,我是奉令而來的,何不帶我先看看各地呢?”
“好!”
“祖公請!”
這位帶頭,領着祖珽來參觀工廠。
走過了柵欄,就能看到許多的民居,這些民居彼此相連,同樣以柵欄圈着,這些就是工人們睡覺的地方,而周圍則是有士卒來盯着他們。
此刻的工人,還是以囚犯,俘虜,贅婿等人爲主,齊國甚至通過徭役來抓人,讓他們去挖礦鍊鐵。
天空有些灰濛濛的,有種嗆人的味道。
走過了這些民居,便能看到一個個露天的高爐,這些高爐整齊的排列在遠處,一個又一個,一眼都望不到頭,許多匠人正在忙碌着。
有的運輸,有的焚燒,甚至有的鍛造。
這種工廠並非是單純的冶煉,有些時候他們還負責製作,甚至負責販賣。
祖珽捂着嘴,打量着遠處的那些高爐。
鐵官一臉得意的爲他介紹這些東西的名字和用法。
“哦原來如此。”
祖珽點點頭,而後問道:“此處都是些軍中官吏?”
“是啊,文宣額,高洋上位之後,就下詔令,各地的鐵礦和鐵廠都由軍隊來負責,將領們各自管理,管理的很不錯!越來越好!”
鐵官洋洋得意。
從古至今,鐵一直都是國家的重要資源,西漢時施行鹽鐵專賣,只能由國家來買賣,而到東漢又取締,對鐵收稅到南北朝,一直都是在取締和不取締之間變換。
齊國是沒有鐵專賣的,允許民間私自鍊鐵,只要繳納稅賦就好。
當然,齊國不能沒有自己的特色,齊國的特色,就是軍隊專賣。
鐵官從西漢出現,而後一路被繼承,到了齊國,鐵官直接變成了武官,各地的軍隊和將軍們把持着當地的鐵礦和鐵廠。
西漢時將軍們家裡有甲冑要被砍頭,齊國時將軍們家裡倒是沒有甲,但是他媽的有鐵礦和鍊鐵廠!!
齊國理論的產鐵量和實際上的產鐵量有着巨大的差距,而造成這個差距的原因就是其制度。
各地的大小鐵礦完全由駐軍來把持,鐵廠更是如此,貪污情況嚴重,工人的生存環境更是難以直視,技術落後,不願意更新,大家都將廠子當成是自家的
祖珽只是剛剛踏進來,所發現的弊端就已經超出了十餘條。
鐵官尚且沒有發現祖珽臉色的變化,就這麼帶着他一路參觀。
要參觀沒問題,隨便看!
只要不看賬本,什麼都好說。
那一道道的高爐猶如密林一般,行屍走肉般的匠人一直都在忙碌,對外界似乎都沒多少反應。
遠處的車負責運輸,西面是個大倉庫,成堆的鐵被運到這裡放起來。
他們還有自己的作坊,很多匠人正在打造工具,其中多是以農具爲主。
按着鐵官的說法,這是廟堂的命令,給了各地的廠子農具上的要求,讓他們在年前完成任務。
祖珽跟着轉了許久,而後跟着鐵官來到了休息的地方。
整個廠子的東面,是官員們休息的地方。
這裡修建着許多奢華的酒樓,跟不遠處的情況形成了天壤之別。
祖珽坐在上位,官員們坐在兩側,他們甚至叫來舞女來討好祖珽。
祖珽也不客氣,就這麼色迷迷的看着那些舞女,光是看着還不盡興,乾脆把她們叫到自己身邊,一手一個。
看到祖珽如此模樣,這些軍官們就放心了,面帶笑容。
祖珽問道:“你們在此處許多年了吧?”
“是啊,祖公,我在此處有十七年了新朝建立之後,罷免了我一次,但是這廠子的事情複雜,沒有熟悉的人什麼都辦不成,最後還是隻能讓我繼續來做.”
鐵官低聲說着。
祖珽清了清嗓子,捏着兩個小嬌娘的手,“這麼大的宴席,就沒有酒水嗎?”
鐵官遲疑了下,“祖公.禁酒令.”
“呵,有我在這裡,還怕什麼禁酒令?”
“速速給我拿上來!!”
祖珽嚴厲的說道,鐵官這才起身,急忙令人取來好酒。
士卒們關上了門,屋內堆滿了好酒,衆人笑呵呵的看着祖珽,祖珽大口吃着酒水,又抱緊了左右的美人,很是享受。
過了許久,祖珽方纔緩緩說道:“我這次來,你們應當知道是爲了什麼事吧?”
“祖公明示!”
“明示??還需要我明示?怎麼,過去的規矩都忘了不成?”
鐵官急忙說道:“祖公,我準備了十輛車的禮物”
“去你媽的!”
祖珽一把推開了左右的美人,臉色變得猙獰可怕,“你當我是什麼?我來就爲了那十車的禮物?!”
鐵官面露難色,他看向了其餘幾個官員,大家若有所思,對視了一眼。
祖珽收起了怒火,又笑呵呵的說道:“勿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們每年掙的,就是十個三公都掙不來.過去有將軍們來撐腰,可如今不同了,現在是我們這些人的天下,將軍們說話不算數了,我要九成!”
鐵官瞪圓了雙眼,“祖公!!這”
“怎麼?”
祖珽眯着雙眼,“或者你希望我查一查賬本,或者查一查別的?”
鐵官苦笑着說道:“祖公,九成實在是太多了,過去都是七成啊,現在不如當初,監察的人很多,不能再隨便吃了,況且,朝中上下,也有貴人要吃,您一下拿走九成,我們這要養活這麼多人,哪裡能夠?”
“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錢,那些來監察的也得略微打點,而且許多人都是油鹽不進,想打點還容易把自己給送進去!”
“過去確實如祖公所說的那般,暴利,可如今不行啊我與您說個實話,就這麼大的廠子,上年我們纔拿了不到五千萬錢啊”
祖珽持酒盞的手抖了一下。
而後瞥了眼鐵官。
“你以爲我會相信?才五千萬?”
鐵官有苦說不出,看向了其餘同僚,衆人紛紛開口訴苦。
“祖公,如今的很多官員都不受賄賂,那些將軍們也不敢爲我們做主,我們能依靠誰呢?”
“依靠誰?呵,臺中可是要記錄你們的收支情況的,你們便沒有靠山?”
鐵官低聲說道:“祖公,不是我們欺騙,是真的沒有人願意出頭,只有中書檯的舍人李文師願意幫助我們,每次徹查收支,文書歸府的時候,他都能略作修改,方纔讓事情沒有泄露.您若是願意帶着我們,那是我們的榮幸,不只是我們,還有其餘幾個大廠,我可以幫您聯絡,他們也都因爲沒有人幫助而發愁。”
“只是,九成實在是太高了”
“就是九成,當下除了我,你們還能依靠誰呢?中書舍人?呵,在我眼裡,那也不過是個刀筆吏而已!”
“你幫我去聯絡各個廠子,我要九成,但是我可以確保他們不會被徹查,不會受到任何的監察,能回到過去的狀態!”
“若是不願意,我就查抄了他的廠,讓他一錢都掙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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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珽再次摟住了左右的美人,仰起頭來,“你現在就派人去說,若是有那種不願意低頭的,也勿要驚動,就記下其姓名,我自己會處置的。”
鐵官遲疑了好久,終於是無奈的低頭,“唯!!”
祖珽這才大笑了起來對着左右就是猛親了好幾口。
王宮,大殿。
劉桃子盯着面前醉醺醺的祖珽。
“這麼說來,祖公是爲了得到相關的證據,迫不得已,吃了酒,參了宴.”
“陛下,爲了國家大事,臣只能是豁出了自己的名節!無奈的違背了律法!!”
“可這些都是爲了大事,臣絕不後悔,也甘願受到懲罰!!”
“但是,國內這些工廠和礦場,大多都是任用過去的那些官員們,這些官員們根本不懂得治理,只想着爲自己謀取利益!請陛下先勿要治我的罪,等我抓住了所有參與者,將那些支持他們的貴人也給抓下來,您再治我吃酒的罪行!!”
祖珽跪坐在劉桃子的面前,大義凜然。
爲了國家大事,他實在是犧牲了太多!
做了那麼多不情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