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安。
皇宮門口,守衛森嚴。
幾個人穿上了官服,低着頭,思索着方纔所學習的諸多禮儀,南北之間的禮儀差別還是挺大的。
華皎就在其中。
他們在前線沒打過陳人,逃回了樑國,而黃法氍和淳于量也只能無奈作罷,收回了淪陷的州郡,就離開了此處。
從戰線上來看,陳人平定了叛亂,收回了失地,應當是勝利了,但若是看成果,華皎帶回了大量的造船師,大量的戰艦,以及大量的精通水戰的人才。
周國可是賺大了。
宇文憲此刻就笑呵呵的站在一旁,他的臉上絲毫沒有這次戰敗後的沮喪,他本來就沒想過自己能在水面上擊碎陳國的水軍天團,打不過很正常,將東西帶回來就是血賺。
華皎以及麾下的幾個心腹,看起來卻頗有些不安。
他們在名義上是歸順了樑國,如今華皎的身份都是樑國的司空,大將軍。
他身邊的幾個心腹,也都各自有了賞賜,就連錢明,都撈了個樑國的九卿。
他們又封蕭巋的命令來拜見周皇帝。
來見這個真正的君王。
宇文憲開口說道:“勿要懼怕,陛下爲人寬厚,對有功之臣,更是如此.”
幾個人這才平復了些心情。
他們跟着宇文憲正式走進了皇宮,而後就這麼一路來到了大殿,宇文憲帶着他們進去拜見宇文邕。
宇文邕穿着頗爲華麗,坐在上位,威風凜凜,極有氣勢。
幾個人急忙行大禮拜見。
宇文邕的臉色漸漸舒緩,不再那麼的嚴肅,“諸卿且坐,不必多禮。”
等到衆人入座之後,宇文邕又跟華皎問起了他家中的情況,算是寒暄了一下,華皎有些受寵若驚,小心翼翼的回答。
“華將軍此番棄暗投明,是屬明智之選,朕早聽聞華將軍威名,如今得將軍相助,如虎添翼”
宇文邕誇讚了幾句,華皎更加激動了。
在雙方交談了許多之後,宇文邕這才問道:“華將軍是想要留在樑國,或者是想要在周國擔任官職呢?”
華皎的臉色有些遲疑,而後,又很快變得堅定起來。
“陛下,臣願留在樑國!”
華皎麾下幾個心腹猛地看向了他,眼裡皆是驚詫,就連宇文憲都有些愕然。
宇文邕卻笑了笑,“爲何啊?”
華皎板着臉,很是堅毅的說道:“臣精通造船和水事,若是在其餘地方,反而是沒有能施展才能的機會,只有在樑國,臣才能繼續爲陛下出力,擊破陳國,早日收復江南!”
聽到這個回答,華皎麾下那幾個心腹都是自愧不如。
說拍馬屁,果然還是自家將軍更在行,難怪人家是將軍呢。
宇文邕果然大喜,他看向了一旁的宇文憲,吩咐道:“分出水軍七千,交予華將軍,增強梁國之軍力.”
華皎卻急忙說道:“陛下,臣不要兵馬。”
“哦?”
華皎認真的說道:“陛下,臣雖懂水戰,但是如今並非是與陳國直接交戰的機會,故而兵馬對臣來說無用,臣希望陛下能給與樑國兩座縣城。”
“當下樑國接水的縣城還是少了點,若是陛下願意,臣就可以在這些地方開設船廠,打造戰船,培養水手和水軍將士.”
宇文憲輕輕皺眉。
華皎麾下幾個人此刻再次膽戰心驚,皇帝給什麼你拿着就好了呀,何必這麼頂撞呢?
宇文邕板着臉,看了華皎片刻,忽然感慨道:“何等的賢臣啊。”
他隨即讓華皎靠近自己,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其位置甚至超出了宇文憲,他拉着華皎的手,格外認真的說道:“賢臣想着要爲君王效力,君王又豈能吝嗇呢?”
“傳朕詔令,劃分基州,平州,鄀州這三州歸於樑國!!”
華皎急忙起身,朝着宇文邕再三大拜。
宇文邕安排了一個小宴席,款待了華皎和他麾下這些人,等到天色泛黑的時候,他們方纔離開。
走出皇宮,錢明快步跟上了華皎,眼裡滿是懼怕。
“主公當真是嚇人,怎麼敢跟陛下索要州郡”
華皎卻不怕,他的眼神明亮,“陛下英明,方纔你們也看到了,他絕非是陳頊那樣的人,這次,咱們算是跟對人了!”
“當下周國正缺少我們這樣的人,只要我們能在樑國做出些事情來,這位陛下絕對不會吝嗇封賞!!”
“大事可成啊!”
聽到華皎的話,錢明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急忙說道:“當初臣就說了,投周纔是最好的選擇,似那曹慶,臨陣叛逃,帶着他麾下那幾個惡賊投了漢,呵,早晚是不得好死!”
華皎搖搖頭,他也不怪罪曹慶,大難臨頭,各自逃命而已,只是逃的方向不同罷了,若說背叛,自己不也是背叛了陳國嗎?
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樑國這邊打開局勢,做出些真正的政績出來。
衆人信心滿滿的離開了。
而宇文憲則留在了皇宮裡,看着面前淡定的吃着茶的兄長,宇文憲忍不住誇讚道:“兄長當真有膽魄,三州險要之地,說給便給了.”
“州郡在樑國手裡和在我們手裡有什麼不同?”
“樑國皇帝,也不過是我麾下的一個刺史而已。”
宇文邕說着,又吃了一口茶,最近也不知爲何,自己總是莫名的口渴,身邊人得一直備水,稍微有點時日不喝水,就是口乾舌燥,格外的難受。
“華皎這個人,正是我們麾下所欠缺的人才,往後就需要他來爲我們打造戰船,往後平定陳國,也得需要這幫人出力。”
宇文邕說了會南邊的事情,話題又轉到了北邊,回到了國內。
“阿憲。”
“自朕該軍士爲侍官之後,軍中的漢人數量已經超出了一半,有許多國公們在私下裡說,如此行爲會動搖國本,應當給這些漢人也重新賜姓,將他們變成國人。”
“你怎麼看啊?”
宇文憲一愣,“陛下是問我該不該賜姓?”
“不,我是問你,怎麼將這些傢伙徹底閉嘴呢?”
宇文憲有些遲疑,不知該怎麼說,宇文邕卻很是惱怒“這些人發現士卒們都不再受自己調度,開始聽從於朕,就有些坐不住了,朕想讓你再幫朕一次,徹底讓他們閉嘴。”
“陛下準備怎麼做呢?”
宇文邕那雙眼睛裡閃過些兇光,“過去阿爺還在的時候,曾頒發了嚴格的軍紀,對將領和軍官們都規定了許多事,但是這些時日裡遵守軍紀的卻越來越少朕想重振軍紀,既是廟堂之兵,就不該跟賊寇一般,到達駐地,不能輕易砍伐周圍的樹林,行軍路上,不該肆意的踐踏百姓的莊稼,更別說劫掠殺人放火這樣的事情。”
“當下各府的許多軍官,都是因爲先祖得官,本身沒什麼才能,更沒有什麼道德,若是以軍紀爲由,倒是能消除不少禍害,讓真正有本事的人來擔任軍官.”
“況且,加強軍紀,既能提升大軍之勢,又能使民心歸附,等大周軍紀傳出去,往後我們再去攻打別處,想來也能佔據些優勢.”
宇文憲有些擔心,他看向了自家哥哥。
宇文邕明顯的比過去要瘦了很多,他已經開啓了陳國文皇帝陳蒨的模式,開始日夜辦公了,幾乎很少休息。
同時,他頒發的詔令也是越來越多。
從打擊寺廟,再到限制世家,打擊地方豪強,釋放奴婢,軍中一系列的改革,頒發新貨幣,統一境內度量衡.
如今又要搞軍紀。
宇文憲覺得兄長所做的事情都很有道理,但是他怕兄長抗不住。
“兄長,當下要做的事情本來就很多了,再做這軍中事,會不會太急了一點?還有您的身體”
宇文邕並不在意。
他仰起頭來,眼神堅定。
“對比劉桃子,我們已經落後了不少,若是不能奮起直追又如何能與他爭鋒呢?”
“朕在國內推行諸多新政,他們只說朕是獨夫,好大喜功,卻不知天下局勢已經危急到什麼地步了,朕再不急,那這天下便要落在那劉桃子手裡了!”
“劉桃子能做的,我們也要做,且要做的比他更好!”
“陳頊匹夫,不足以爭天下,唯劉桃子,我大敵也!”
建康。
皇宮之內,分外的熱鬧。
皇帝陳頊召開了宴會,犒勞凱旋的將軍們。
舞女們搖晃着身姿,跳動着舞蹈,羣臣們彼此舉起酒盞,笑容滿臉。
樂師們賣力的演奏,吹的都是最端莊最大氣的樂曲。
怎麼看,這都是再正統不過的正統了,前晉之風,一覽無餘。
淳于量,黃法氍,徐度等幾個將軍們坐在其中,多少有些格格不入,這幾個人的臉色看起來就沒有那些文臣們那般興奮了。
老將軍徐度吃起酒水,一口接着一口。
他在北面被宇文憲所擊敗,僥倖帶着其餘軍隊回來,陳頊看在他過去的諸多功勞上,沒有治他的罪,依舊是讓他繼續擔任將軍。
只是,老將軍的心氣似乎都被打散了。
在兵力相同的情況下,他被宇文憲打出了慘不忍睹的戰績。
敵人的那兩個先鋒,他這裡竟找不出一個人來抗衡。
而最令徐度悲痛的是,無論是對方的統帥,還是那兩個先鋒,看起來都是那般的年輕,都是二十歲剛剛出頭的年輕人。
他們三個加起來可能歲數纔跟徐度差不多。
可自己這邊呢?
便是最年輕的黃法氍,也有五十歲了。
往後誰可以接任?
徐度越想越悲切吃的也是越來越多,
同樣悶悶不樂的還有淳于量,他這剛剛打敗了華皎,回到了建康,就得知自己的淮水師被王琳給偷了。
他趕忙上奏皇帝,希望陳頊能再次派出水軍去救援,但是陳頊卻以糧草不夠爲由,拒絕了他的請求,只讓他帶着原本的人馬回去救援,而且,回去之前還得留下來參加宴席。
淳于量也能理解,糧草確實不夠了,這宴席大概也是爲了鼓舞下士氣,最近叛逃的人有點多。
但是,坐在這裡,簡直就是如坐鍼氈!!!
他麾下的士卒正在被王琳殺害,而他卻要坐在這裡搞什麼慶功宴?!
黃法氍是三人裡最穩重的一個,他負責都城周圍的防禦工作,壓力大概是沒那兩人那麼大。
但是這次華皎逃走,那麼多戰船落在敵人的手裡,黃法氍同樣不好受,若是自己走的再快一些,是不是就能擊敗華皎,將那些戰船給留下來呢?
陳頊大概也看出三位將軍的心情不是很好,並沒有強行要求他們跟着自己一同歡樂。
就在羣臣吃着酒,吟着詩,聽着曲,欣賞美人的時候,忽聽一人喧噪了起來。
“慶的是什麼功?!”
“做的是什麼事?!”
“取酒來!”
原來是徐度吃醉了酒,拉着爲他倒酒的侍衛,大聲叫罵。
“糧草和軍械不夠也就罷了,怎麼連天殺的酒水都不夠了?難道連酒水都拿出去供養佛祖了嗎?!他怎麼就撐不死?!”
這熱鬧的氛圍頓時死寂,羣臣們臉色惶恐,不敢言語。
陳頊的臉色頓了頓,卻還是沒有發作。
“徐老將軍吃醉了酒,先送他回家去吧。”
經過了這麼個插曲,這氣氛卻是熱鬧不起來了,等到宴會結束,陳頊留下了黃法氍跟淳于量兩人,讓其餘人全部離開。
他們換了地方,陳頊方纔並沒有吃酒,這兩人也很清醒。
三人坐在了別殿,陳頊這才長嘆了一聲。
“非是朕好享受,實在是如今需要一場勝利.華皎叛變,建康也不太平,有許多文皇帝的故臣,來往又再次頻繁。”
“朕實在沒有辦法。”
陳頊看向了淳于量,“將軍,這淮水師,朕不是不願意救,是來不及救了,糧草本就不足,若是此刻再發水軍往北,就是能趕到,王琳也早就回水寨了,到時候他有當地的漢軍助陣,水軍如何能勝?若是不能勝,如此大軍,就這麼一去一回,又該耗費多少?”
“先前爲了出征,朕已經從民間徵了一次糧,百姓已經很苦了,實在不願意再去徵收一次.還望將軍能理解。”
淳于量的嘴脣抖了抖,也沒說話。
其實,對比這個時代的諸多皇帝們,考慮他們做人的平均值,陳頊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手了,除了好佛以及對兒子縱容之外,就找不出其他的毛病,在治下多次推行仁政,繼續了文皇帝陳蒨的政策,沒有破壞,作爲一個接班人,還算不錯,至少不搞變態的遊戲,不胡亂殺人。
不過,也就只有這些了,比起宇文邕和劉桃子,他就差了太遠,或許陳蒨可以比一比,但是陳頊就完全不行了。
淳于量是個極爲聰明的人,很善於觀察局勢,雖然對陳頊有些不滿,卻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搖着頭,嘆息道:“這都是我的過錯,我以爲敵人是想奪城,不曾想敵人竟是要奪船,王琳竟有這般膽魄,他那水軍,連十艘金翅艦都湊不出來,竟然敢來打淮水師”
陳頊此刻反而是安慰了起來,“將軍,這王琳向來是膽大包天,過去在南國,他做出了多少駭人聽聞的事情?你沒有猜到他的用意,這也不能怪罪於將軍,這般歹毒之人,往往只有最兇惡的小人才能看出他的用意來”
黃法氍此刻忽開口打斷了陳頊的安慰,“陛下,往後要怎麼辦?”
“嗯?”
陳頊不是很明白。
黃法氍卻認真的說道:“當下我們兩面對敵。”
“周人得了華皎以及麾下的水軍,漢人得了淮水師的數艘戰船。”
“這兩國往後都不會消停的,周人從西,漢人從北,兩面夾攻,我們該怎麼辦?”
陳頊瞬間就沉默了。
如此過了一會,他反問道:“你們二位覺得該怎麼辦?”
淳于量即刻回答道:“陛下,應當繼續開水利,囤積糧草,駐重兵以險要,北擋漢刀,西拒周馬.”
淳于量以極快的語速說了些很尋常的話,陳頊聽了直點頭,而後他又看向了黃法氍。
黃法氍的表情比淳于量要淡定的許多,一點都不亢奮。
“陛下,或許該與劉桃子結盟。”
“什麼?!”
陳頊大吃一驚,他不可置信的說道:“王琳如今還在圍攻我們的水軍,敵人的騎兵就在兩淮來回穿梭,黃將軍卻覺得我們該與北胡聯手??”
“臣正是這個意思。”
“當下若要用兵,陳國非周漢兩家之敵,過去能聯手周人來抗衡漢人,當下也能聯手漢人來對抗周人。”
“劉桃子當下新得許多領地,接下來定然是不會輕易出征,而周人卻在想着要儘快將失去的領地補充回來,周人不敢急着對漢人下手,那就會對我們下手此時,該與劉桃子聯手來抵擋周人了。”
“至於往後,又得看那時的局勢而後判斷。”
陳頊正遲疑着,忽有侍衛快步衝進了屋內,那侍衛一臉的驚恐,一頭跪在陳頊面前。
這人正是方纔護送徐度返回的侍衛頭子。
他跪在陳頊面前,當即哭了起來。
“陛下,吾等方纔帶徐將軍上車,而後送到府前,停車之後發現,徐將軍已經去了.”
“什麼?!”
陳頊暈乎了一下,如遇雷擊,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而後,他又悲痛的哭了起來。
“失我良將!”
“天厭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