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照。
光禿禿的官道之上,看不到任何的遮攔。
有千餘人,大多光着腳,身上綁着繩索,以五人爲一隊,踉踉蹌蹌的走在路上。
他們衣衫襤褸,身上許多血痕,路上留下了一道漫長的血跡。
有騎士縱馬從他們兩旁衝過。
“快點!!快點!!”
“啪~~”
騎士手裡的馬鞭抽出個破空響,這幫人用出了吃奶的力氣,繼續前進,不敢表現出半點怠慢來。
有幾個官吏騎着馬,跟在他們的身邊。
這夥囚徒的模樣千奇百怪,有的是僧人模樣,有的是大族模樣,也有的是胡人模樣,各不相同,百花齊放。
就看到有個年長些的,走了幾步,忽然倒下,連帶着他前後的幾個人,也險些被拽倒。
幾個騎士發現了這裡的情況,縱馬衝過來,大聲吼叫,吼着吼着,馬鞭忽落在那人的身上,原本無力的人,此刻卻是迅速跳起身來,迅速恢復了正常。
那人頭被打破,血液就這麼流淌下來,也沒有人在意。
隨行的小吏眼裡閃過了些不忍。
他看向了一旁正與衆人談笑風生的押官。
“王公.是不是要稍微約束下士卒?”
“我看那人年長,鬍鬚花白,豈能如此虐打?”
小官打破了衆人的交談,那押官緩緩看向他,押官明顯要比小吏年長很多,鬍鬚之中同樣夾雜些灰白。
“你覺得他可憐?”
“確實可憐。”
押官咧嘴笑了起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他盯着那個老頭看了許久,而後笑着說道:“這廝過去在大聖頌寺出家,乾的是長生庫的買賣。”
小吏疑惑不解。
“什麼叫長生庫?”
“哦,就是利錢,放利錢。”
官員認真的解釋了起來,“他們啊,就專門哄騙那些信徒,讓他們遇到什麼困難就來找自己,說自己願意爲他們借錢,讓他們去做事。”
“而後,他們讓人拿東西來做抵押。”
“衣服,土地,房屋,兒女,髮妻.甚至是自己。”
官員眯着雙眼,“這錢借出去之後,每過一天,便會漲一點點,看起來不多,但是架不住積累啊,如此過上十天半個月,嘿,借的錢且不說,抵押的東西也沒了,自己全家都要搭進去。”
“鑽營合同,勾結官吏,拒絕還錢,搶佔抵押還有跟着官吏一同演戲的,充當好人,卻是作惡多端,喪盡天良。”
小吏驚了下,沒敢接話。
押官再次獰笑了起來,“所以說啊,這都是他們活該。”
“打死了也不要緊,就這些人,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咎由自取,我這縱容士卒們鞭打幾下,這都算是行善積德嘞!”
小吏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您說的很對,但是大漢自有律法,律法規定不許打殺押送的囚徒,除非是他們造反或者抗拒逃離他們已經遭受了判決,我們不能再進行第二次的判決.”
小吏開始背誦諸多的法令。
押官抿了抿嘴,眼裡閃過些無奈,對遠處叫道:“收斂些!!勿要打殺了,否則要觸犯律法嘞!”
說完,他也不理會這小子,繼續跟身邊的同僚們談天說地。
小吏又縱馬去往了前方查看。
等到這小吏走遠了,周圍幾個老傢伙們才忍不住說道:“陛下什麼都好,就是這新招的人不太講規矩,整日說什麼律法條令之類的,一點都不知道尊卑。”
“一開口就是律學室出身,要弄他吧,還不好弄,一封書信送到他老師手裡,你就得完蛋。”
“這上律學室的都是什麼人啊?此政不善!”
押官頓時變臉,“你說什麼?律學室如何?怎麼就不善了?”
方開口這人頓時困惑,不知如何言語,身邊有人低聲給他說了幾句,他恍然大悟。
“哦,哦,原來您家公子也上過律學室啊我不是說律學室的都不好,就是部分人,太愛說教,咳”
押官的臉色這纔好了許多。
那老軍官多少有些不明白,他問道:“不過,王公啊,以你的身份,給你家孩子請幾個老師也不難吧,怎麼會送他去律學室呢?那不是做吏嗎?”
押官瞪了他一眼。
“你這老匹夫懂個什麼?”
“還看不起律學室?我可告訴你,上一年取士,有許多律學室的考上了都在地方上當官嘞,這次八州官員,好幾個縣令都他媽的是從律學室出來的。”
“往後啊,律學出來的官肯定越來越多,再過二十年,保不準廟堂裡都是他們的人!”
“你說我送我兒子進去做什麼?往後他在地方當了官,那些上司都是他的同學,日子豈不是好過了許多?”
老軍官恍然大悟。
“對啊!”
“我怎麼沒想到呢?等回去之後,我也讓我兒子進律學室!”
聽到他的話,其餘幾個軍官哈哈大笑。
“宿六斤!你可算了吧!”
“就你那兒子,二十多了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還去律學室?讓他安心在兗州軍當差,好好磨練箭術,爭取早立軍功,說不得往後還能有更大出路,這治學什麼的,千萬可別說了。”
衆人有說有笑如此又走了一天多的道路。
終於,他們來到了一處山口。
早有官員領着士卒們在此處等候着。
此處靠近靈山,乃是濮陽縣的一處重要礦場。
南邊的鐵礦並沒有北面那麼多,也不如北面那麼好開採,但是,也並非是什麼都沒有,就像這中原的濮陽周圍,還是有一定規模的鐵礦的。
這裡也是河南地爲數不多的過去齊國所設立鐵官的地區。
他們將押送而來的囚犯們交接給了對方,在對方查明瞭這些囚犯的身份,簽字畫押之後,這些負責押送的官員們方纔離開。
而新上任的鐵官就要負責來安置這些人了。
中原各地的官員們還不曾全部赴任,依舊是有着許多空缺,此處的鐵官倒是先湊齊了。
畢竟這治理中原是需要大量的工具的。
儘管河北的工具和應急的糧食正在源源不斷的送往河南地,但是這新得的八州可一點都不小,況且需要的物資也很多,還需要本地也稍微發力。
尤其是這些工具,在如今這個河南地,比起成效較慢的農桑業,製造業和商業顯然更有利。
鐵官已經招募了許多的無業人員,讓他們在鐵礦從事勞作,當然,他們的工作時間或者住所等諸多方面,跟這些來服役的囚犯還是不一樣的。
當初就有官員上奏,希望能多招募人員來從事鐵礦工作。
而在河南地,這提議終於派上了用場。
官府可以臨時的進行救濟,但是不能一直都救濟,得給人找個事來幹,這製造業就成爲了當下最適合做的事情。
像那洛州刺史源彪,就通過了僱傭民夫來修建道路,修復交通的方式來給無產者找事幹,在兗州這邊地區,官府則是通過鐵礦來安置百姓,可謂是一勞多得。
鐵官吩咐左右的軍士們盯緊了這些新來的囚犯,勿要出現什麼亂事。
而後,他就去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了。
這些囚犯們被士卒們押解着送往臨時的住所。
這些人過去都是高高在上。
他們有的是地方豪族,有的則是寺廟高僧,有的天生貴人。
但是如今,他們卻都是階下之囚。
這些人甚至還算是好的,有那種作惡多端的,壓根就不可能活着來到這裡做事,早就被砍頭了,一片一片的死。
這些是通過審判,逃離了死刑,被判處徒刑的。
其中有的人犯的事比較輕,判處了三四年,只要能在這裡活到那一天,就可以離開,再次恢復自由的身份,但是也有那種被判處了十年十幾年的,那基本就是這輩子都別想着能逃離了。
他們過去怎麼吃過這樣的苦,身份上巨大的轉變讓他們很難接受,只是,周圍那些甲士手裡的刀卻讓他們不得不接受。
他們甚至都不敢哭號。
那些正常的礦工們倒是頗爲好奇,聚在一起盯着這些人猛看,議論紛紛。
有個礦工指着遠處一傢伙,驚呼起來,“那人不是城南的周大戶嗎?”
其餘幾個同鄉的聞言急忙看去,也是紛紛大叫,“還真的是他!”
“這廝怎麼落得如此下場?”
方纔開口的人神色都變得激動,“這廝過去多兇狠啊,家中奴僕在城內進食肆,都是從來不給錢,你們還記得幸老五嗎?就因爲家裡的羊啃了幾口他家的莊稼,就被他吊起來,打了好幾個時辰,老五從那之後就落下病症,上年走了。”
“嘿,你別說,還都是一羣貴人啊!”
“你看,城裡那個賣肉的孫屠也在!”
“這廝仗着自己有錢,有個當差的弟弟,在城內飛揚跋扈,調戲民女,欺辱良善他這身板,是個挖礦的好手!”
囚犯們似是也發現了遠處那些對着自己指指點點的賤民,若是放在過去,這些人都不配站在自己面前,可如今,地位互換。
這些平日裡耀武揚威的貨色,如今綁着繩索,在軍士的催促下準備去工作。
而那些賤民黔首,則是坐在上位,得意洋洋的舉起手裡的大餅,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吃的津津有味,發出特別大的聲響,讓他們聽的清楚。
劉桃子此刻卻已經在帶着麾下衆人朝着幷州方向前進。
祖珽跟在劉桃子的手裡,手裡拿着文書,滿臉不屑的看着這些,看了許久,而後將其收起來。
“我看這陳人也是欠打了。”
“陳頊正在大規模的收留南逃的衆人,這些惡賊都在他那裡搖身一變,成爲了國中貴人。”
“呵,獨孤永業的兒子都被他給收留了,美名其曰說是欣賞獨孤永業爲國而死的勇氣。”
“獨孤永業這兒子也是愚蠢,不知道隱瞞自己的身份,大張旗鼓的過江。”
祖珽低聲謾罵了起來。
祖珽身上幾乎聚集了齊人的全部缺點,當然也包括了齊人對周人和南人的一貫偏見。
祖珽不悅的說道:“這廝光是接收那些人還不算,他還在各地造謠,抹黑陛下,甚至派人過兩淮,想要蠱惑百姓起來謀反,我看他這意思,可能是想要效仿周人,在兩淮設立一個小齊國。”
劉桃子臉色平靜,並不說話。
劉桃子佯攻了一次長安,成功的逼退了周人。
周人不願意再跟劉桃子繼續糾纏了,雙方在延州各自撤離。
漢國當下要救濟的地方太多太多,延州距離夏州太遠,沒有可以防守的險要之處,若是拿在手裡,其消耗是夏州和靈州各地都無法承擔的。
因此,漢國也就主動撤出了這裡,將精力放在了夏州。
周人再次接受延州,只是卻開心不起來,這一馬平川的地方,根本擋不住漢國騎兵。
北國所有險要的地方,似乎都已經落在了漢國的手裡,往後的討伐,直接以騎兵一路衝鋒就可以了,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壞消息。
劉桃子這裡其實也不好過。
各地頻頻告急。
新赴任的刺史們不斷的催促着廟堂,希望能儘快得到援助,整個中原百廢待興。
廟堂需要做的事情極多。
劉桃子也需要儘快的返回都城。
畢竟是國君,就算麾下再能幹,也總有不適合他們來決斷的事情。
劉桃子開口說道:“不必理會。”
“陳頊想利用釋家之輿論,坐穩兩淮。”
“他不敢主動進攻的。”
“這些事情,終究都是小道,他若是安心治理國內的農桑,發展民生,囤積糧食,操練士卒,那對我們還有些威脅,可他若是繼續沉迷此道,去搞這些無用之舉,那他早晚要爲我所擒。”
聽到劉桃子這自信的話語,祖珽臉上的怒火頓時消散,他咧嘴笑了起來。
“陛下說的對,不過,我倒是覺得,陛下應當是抓不住他了。”
“哦?”
劉桃子有些意外,“這是什麼意思?”
祖珽的小眼睛眯起來,再次帶着濃濃的惡意。
“周人啊。”
“周人這次丟了夏州防線,長安危急,宇文邕是個強硬人物,斷然不會輕易遷都離開。”
“而他大概也清楚了,漢國絕非是他能輕易抵抗的。”
“周國和過去齊國的差距本來就大,如今的漢國又非齊國所能比,他靠什麼來與我們爭呢?”
“而宇文邕的身邊,也不都是些蠢人,還是有幾個看得過去的人才。”
“這些人應當是能發現,當下對陳國動手,才附和他們的利益。”
劉桃子更是驚訝,“對陳國動手?”
“不錯,周人佔據了荊州,一直都在當地打造船隻水軍,當初的權景宣,之所以得到那般的器重,就是因爲他在負責這些事情,周人想要抵抗,只能是靠着地形的優勢來抵抗。”
“可現在,他們哪裡還有什麼地形優勢呢?”
“要靠漢中的地形嗎?”
“我覺得,他們當下能依靠的,是通過江水來抵擋我們。”
“如今漢國疲憊,無力用兵,陳國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兩淮,大軍雲集,諸將鎮守.”
祖珽笑了起來,“宇文邕派了個人說要他們結盟,他們還真的信。”
“周人或許會對陳人用兵,宇文邕不會甘願如此被我們宰殺,他一定會想辦法掙扎,打不過我們還打不過陳人嗎?”
“若是能從南邊動手,佔據陳國,那周國就有了險要,也有了底氣,將來若是長安守不住了,那他可以以江水爲界,與我們南北對峙,一如過去之時。”
聽着祖珽的分析,劉桃子卻輕輕搖頭。
“我覺得不會。”
“周人沒有糧食,沒有辦法大規模出兵。”
“想要滅亡陳國,至少也要二十萬大軍吧,甚至是更多。”
“宇文邕哪裡能調出這麼多的軍隊來,若是他真有這個水平,應該討伐的是我們,而不是陳國。”
“另外,陳國的皇帝陳頊,那個人絕非昏庸,做事都很有目的,他絕對不會輕易相信周人,宇文邕想忽然發難,只怕也會被他識破。”
“最重要的是,我們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宇文邕哪裡來的膽子敢對陳國動手?”
聽到劉桃子的話祖珽忽變得興奮起來。
“陛下,可願與我一賭?”
“祖公想要賭什麼?”
劉桃子猛地回頭,祖珽卻是被嚇了一跳。
“陛下,臣向來膽小,勿要如此嚇我,我不賭命.”
他清了清嗓子,滿臉的期待,“若是臣說對了,陛下就賞我個丞相之職,若是陛下說對了,臣就不再爭此位,可好??”
“不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