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天色微微亮,狹小的悲院門口,便已經排成了長隊。
在這裡排隊的人,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殘,有孩童,有年長者,有缺少肢體的殘障人士,當下已經有了百餘人,正在門口等待着。
悲院,也就是後來唐朝的‘悲田院’,當初魏孝文皇帝的時候,下令將首都的貧病老者安置,備有藥物,給以衣食。而後南朝的皇帝蕭衍下令,設立‘孤獨園’,用以收容沒有子嗣的老人以及沒有父母的孩童,還有那些殘障人士,給與其福利待遇。
到北齊時期,南北的不同政策彼此結合,理論上有了這套安置老弱病殘,免費用藥的體系,嗯,具體執行還是得看人。
到了漢國,則是在繼承了多方的救濟政策之後,設立了以收容,安置,用藥,補貼爲一體的悲院。
主要職能包括撫養孤兒,老弱,同時爲最貧苦的百姓們提供基本的醫療服務。
歷朝歷代都有類似的機構,漢國算是繼承併發揚,這套體系看起來極大,極有感染力,可實際上,能起到的作用不會如想象之中的那麼大。
首先,戰亂之後沒有那麼多的老弱……沒有人照顧的老弱大概率活不到現在。
另外,地方上還有個宗族體系,除非是親戚宗族都死完了,不然孤寡的老幼不可能淪落到要廟堂來安置的地步。
越是戰亂,民間的凝聚力就越是強悍,不強悍的大概早就被吃掉了,當然,情況達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那就得另算,當下的民間情況是雖然貧苦,但是還達不到摧毀一切道德倫理的地步,朝廷需要承擔的其實不算多。
鄴城在一年的時日裡,只安置了不到四千人的老弱病殘,承擔不算太大,主要還是在治療方面的支出會大一些。
但是,想要得到悲院的藥,也沒那麼容易,至少需要官府證實家境情況確實無力維持,而後才能進行。
儘管朝中的重臣們都想盡可能的增設福利,但是國家新立,外敵當前,財政條件並不允許。
今日的悲院,諸吏們如臨大敵,筆直的站在了兩側。
在正門的位置上,坐着一個年邁的老人。
老人穿着樸素的衣裳,臉上滿是慈祥與和氣。
一個瘦弱的男人走進了正門,低聲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是想要拿些藥,他拿出了裡中的憑證。
坐在這裡的老人點點頭,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而後爲他把脈診斷。
老人把脈了許久,這才又打量着男人許久。
“你這病,不需藥材。”
“你回去之後,以冰一塊置於膻中……你先等等。”
老人想起了什麼,看向了一旁的奴僕,“去府內拿塊窖冰,送給此人。”
小吏稱是。
男人再三拜謝,而後前往外頭等待。
有百姓陸陸續續的進來,只有少數是希望能得到安置的,大多都是來求藥看病的。
這老頭就坐在大堂內,足足忙碌了一整天,也破例的多送了些藥材出去。
可週圍的衆人,卻沒有一個敢多說的。
如此忙到了下午,老人終於緩緩站起身來,活動了下身體。
衆人趕忙低頭後退,此處悲院的醫者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崔公,看您診斷醫治,實在是受益極多……”
“勿要吹捧了。”
崔季舒笑着揮手。
“國內名醫許多,我這算是什麼呢?”
“我今日前來,不是爲了炫耀這不值一提的醫術,我是聽說了些事情。”
崔季舒眯起了雙眼,問道: “城內有人說:悲田院,憐富犬,醫官坊,棄民場……”
站在崔季舒面前的這些小吏們嚇得直哆嗦,那醫者更是慌亂的解釋道: “崔公,吾等絕不敢有欺辱百姓的行爲,我們向來是秉公做事,我們……”
“不必解釋了。”
“當下只是有些傳聞,沒找出什麼實證,別等到查出了什麼才知道後悔。”
“朝廷設立悲院,是憐懷百姓,安置孤寡,救治孱弱,此仁政也……勿要使仁政變成苛政,知道嗎?就在昨日,平城悲院主被殺了,他倒賣庫藏的藥品,貪墨了安置百姓所用的錢財……甚至還敢跟上門的人索要錢財,當真是窮瘋了。”
“刺史將事告知朝廷,陛下大怒,已下令徹查,有牽連的,估計一個都逃不掉。”
“鄴城的悲院政績向來不錯,我們可是在陛下面前拿出來邀過功的,做事之前可要好好想想,天子腳下,要是真惹出了點什麼事,死的可不只是你們啊。”
崔季舒笑呵呵的說着,這些人卻是滿頭大汗,再三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崔季舒坐上了馬車,離開了此處。
崔季舒比較喜歡醫學,也喜歡給別人看病,無論對方是什麼身份,他都不會嫌棄。
過去也曾來這邊轉過,在醫官坊也待過。
離開這裡之後,崔季舒沒有急着回府,卻是前往了另外一個重要的官署。
太醫署。
太醫署隸屬於太常,有太醫令,太醫博士以及太醫助教等等,職權已經不只是單純的給皇帝看病,演變成了對全國意料負責的大官,而給皇帝看病的職位則是從太醫令轉變成了尚藥局,設御醫,屬門下。
就此太醫跟御醫分開,一個只是給皇帝看病,一個則是掌管着地方的醫工長。
這個醫工長,就是地方醫官坊的頭頭。
當崔季舒到達這裡的時候,這裡格外的忙碌。
因爲漢國在各地推行的醫官和悲院,導致太醫署的職能被大大增強了,不只是管的人多了,連管的錢都一同增加,就連軍中的藥品都是需要他們來協同管理。
官員們自然是急忙將崔季舒請進了內院。
片刻之後,徐之才,褚兼得等幾個太醫署的重要官員就前來相見了。
徐之才如今擔任了太醫令,在發揮自己醫學天賦的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政治理想,這哥們一直都很想做大事,現在的太醫署,就是個做大事的地方。
他穿着不凡,身上還是帶着些大族子弟的風氣,不過,崔季舒並不是很在意這一點,在拜見了崔季舒之後,他就畢恭畢敬的站在了一旁。
至於褚兼得,在他進來之後,崔季舒笑着站起身來。
老褚的年紀已經非常大了。
當初跟着劉桃子造反的時候,他就是羣體裡年紀最大的,如今,他已是白髮蒼蒼,拄着壽杖,沒有了當年的狠辣,越老越慈祥。
他前不久被調到太醫署裡擔任太醫博士。
這實際上就是個虛職,主要工作是宣傳和研究醫學,教導弟子之類的。
“褚公,當真是愈發的硬朗了啊!”
褚兼得笑着搖搖頭, “崔公纔是真硬朗啊,我已做不得事,是個無用的老頭了,您還能四處跑。”
“哈哈哈~~”
崔季舒故作豪爽的大笑。
褚兼得看着一旁的徐之才,“我就是來見見崔公,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們繼續商談大事。”
“褚公何不一同商談?”
“無礙。”
褚兼得看向了徐之才,“徐君,那我便出去了,就在外頭,有事派個人來告知就好。”
徐之才輕輕點頭。
褚兼得笑呵呵的走了出去。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孫思邈急忙上前,扶住他,而後小心翼翼的偷看着裡頭, “褚公,來的是什麼人啊?竟要您去迎接??”
褚兼得的官職不算大,名聲也不算響亮,奈何,資歷和年紀是有的,他手裡的那柺杖,是皇帝親自贈送,在這鄴城,需要讓他迎接的人實在不多…
褚兼得嘿嘿一笑, “是那崔三拳來啦!”
孫思邈想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是誰,而後迅速拉過褚兼得,“老丈,小聲些!小聲些!可不敢讓人聽到。”
“怕什麼?”
“你知道陛下爲什麼要讓我在這裡給徐之才當副手嗎?”
孫思邈想了下,大概是因爲褚公的醫術比不上孫思邈?可這話他不敢明說, “不知道。”
褚兼得撫摸着鬍鬚, “太醫署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多,許多人眼紅啊。”
孫思邈大吃一驚, “莫非他們還能來勒索太醫署不成?”
“呵,這朝廷上下啊,良善之人實在找不出幾個來,各個都是些惡人,公開的勒索肯定不敢,但是嘛,仗着權勢來方便自己的事情還是可以的。”
“你記不記得陽休之曾來過兩次?”
“記得。 ”
“就以他舉例,他前來說雍州出現了災害,希望太醫署出力醫治災民,誠然,地方上有了災情,我們應當相助,但是,這救災不是我們太醫署的差事啊,可以給藥,可以調遣醫師進行醫治傷患,但是,卻不能真的聽從他的,協他做事!”
“這救災是他的差事,我們一旦低頭,那他非要將太醫署的儲備用的乾乾淨淨……可我們還有其餘的事情要做,不能只盯着那一處地方吧?”
“這就是以我們之力,爲自己方便。”
孫思邈似懂非懂,褚兼得笑了起來, “算了,這些事情,你也沒必要知道,反正啊,你就安心研究醫術,多傳授推廣,我們的醫師還是不充足,還需要更多,更多……你這心思太過單純,往後也就只能在太醫署做事了。”
“朝中這些惡鬼啊,都不是你能對付的。”
“要是沒有陛下在,這些人各個都是禍國殃民的大惡大賊!”
孫思邈反問道: “所以陛下讓您前來,幫着太醫署抵禦惡人?”
褚兼得認真的說道: “陛下身邊,就我比較正直,若是遇到那樣的惡賊,我就給他一柺杖,他要敢還嘴,我就躺在地上不動,讓家裡孩子去皇宮給陛下哭着道別告喪!”
“你看他們哪個不慌?”
孫思邈再次看向了褚兼得,心裡逐漸相信朝中確實沒什麼好人了。
褚兼得卻不理會崔季舒爲什麼到來,帶着孫思邈直奔向了側院。
這裡有許多的太醫博士,此刻有的在整理古籍,有的在試藥,衆人都格外的忙碌。
孫思邈迅速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孫思邈在被俘虜之後,送到了這裡,被褚兼得舉薦,順利在太醫署裡擔任了助教,他很喜歡當下的差事。
皇宮裡的所有醫學方面的藏書對他們是完全敞開的,想看什麼都可以。
且各類草藥材料都是充足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孫思邈覺得,自己的志向很可能就可以在這裡完成。
不知過了多久,崔季舒方纔離開了此處,等到他離開之後,徐之才又來到了褚兼得這裡。
褚兼得放下了手裡的書, “他沒爲難你吧?”
“不曾,他來是爲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
“他希望與我聯名上書,擴建太醫署,出太常,歸尚書,總領醫政。”
“喔……”
褚兼得撫摸着鬍鬚, “那你覺得呢?”
“我想先問下祖相。”
“嗯,如此也好,那你便忙吧。”
明明作爲上司,徐之才卻回了聲唯,而後轉身離開了。
對此,徐之才也完全不生氣,褚兼得是個好人啊,有他在自己這裡,誰都佔不到自己的便宜,自己這個太醫令,論官職還是無法跟那些大臣們對抗,但是隻要褚兼得在這裡,無論是哪個大臣要來,都得想一想。
這位可是時不時就能進皇宮跟皇帝一同吃飯的人,而且年事極高,想好了再來。
留下老褚待在太醫署,他匆匆去拜見祖珽。
不過,祖珽卻並不在府內。
……
太極殿內。
“陛下,我覺得這是個好建議啊!”
“只要能換來戰船,別說罵我幾句了,就是按我模樣編個草人送南邊去也成啊!”
祖珽手裡正拿着王琳的奏表,笑呵呵的看着一旁的皇帝。
兩人的面前鋪放着巨大的南國輿圖。
劉桃子臉色平靜, “倒也不必如此,黃法we一死,陳人還是會照樣賣的,無論王將軍私不私通都一樣。”
祖珽放下了手裡的文書, “能多買點自然是更好的。”
“王琳和高長恭等人都有滅陳的方略。”
“陛下可有了決策?”
劉桃子搖着頭, “還不曾。”
“祖相呢?可有什麼想法?”
“臣較爲贊同王琳的戰略,高長恭的荊襄奇襲戰略,看似能得到極大的成效,可還是過於莽撞,如今的漢國,對陳國是完完全全的優勢,在這三年多的時日裡,漢國越來越強,而陳國卻越來越弱。”
“我們安撫了各地的百姓,戶籍越來越多,耕地恢復,礦產大增……而陳國這邊,說什麼江北防線,最後弄得地方大亂,一無所有,國內所推行的什麼變法,也都是隻有名頭,沒有實際上的東西。”
“他們的吏治,也只是空談,提拔了幾次,竟都是收取賄賂,各類醜聞,貽笑大方。”
“故而,我們完全沒有必要着急,相比而言,王琳更加謹慎,徐徐圖之,故而,我贊同王琳的方略。”
兩人聊得正開心時,外頭傳出一陣嘈雜聲。
片刻之後,就看到劉張氏抱着懷裡的小孫兒,笑呵呵的坐進了殿內。
“拜見太后。”
祖珽急忙行禮,劉桃子也站起身來。
劉張氏懷裡的小傢伙,乃是劉桃子的嫡長子,劉桃枝提議給孩子取個小名叫桃核,按着他那一套理論,桃枝結桃子,桃子當然就只能生桃核了。
劉張氏駁斥了他一頓,你家是姓劉!又不是姓劉桃!
劉張氏自作主張,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叫敏。
這個字帶着諸多的期盼。
小傢伙還不會說話,長得倒是跟劉桃子極像,沒準也是個五大三粗的傢伙,只是膚色比劉桃子要白淨太多。
劉張氏看向了劉桃子, “今日家宴,何以遲遲不至?”
祖珽有些尷尬,“回太后,臣不知是家宴…陛下,我先……”
“不必。”
劉桃子叫住他,而後看向了母親, “我還有些事,稍後便往,母親可先回去。”
劉張氏欲言又止,哪怕是登基稱帝, 自家這娃娃還是不肯休息,每天都很拼,她只能對懷裡的孫兒抱怨幾句,而後帶着衆人離開。
劉桃子讓祖珽再次坐下來,再次詢問朝廷大事。
“陛下,今日若是家宴,不如先去陪伴他們,臣明日再來,也是一樣。”
“此天下大事也,不可因私情耽誤。”
“祖公直說便是。”
“何以滅陳?!”
“以王公之方略,先怠慢其心,再助長其驕氣,暗中籌備,步步推進,攏絡仁人志士,等到敵人無有退路之時,再一戰而定!!”
祖珽指着兩人面前的輿圖,跟劉桃子商談起了這最後的一戰。
天下大一統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