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須達離開北方已經很久了。
在多年之前,他就離開了北邊,逃到了南邊,可是,他並沒有按照他父親的要求,隱姓埋名,安心做個富家翁,反而是公開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從而在南朝得到了官職。
再往後,就是南邊這些朋友因他熟悉北邊,讓他作爲領頭羊,去跟北邊這些人進行貿易往來,成爲了戰船出售的重要環節之一。
此刻,獨孤須達聽到面前這幾個北人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歸順?”
獨孤須達搖着頭, “你若是來貿易,那我們可以多談談,可若說歸順,那還是免了吧,我從北方來到南方,如今卻要我再從南邊回到北方?我已經不再強壯,實在經不起如此顛簸了。”
聽着對方略有些暗諷的話,那帶頭的人一點都不慌。
他平靜的說道: “獨孤公先勿要急着拒絕。”
“我們敢前來勸說獨孤公歸順,那自然也知道獨孤公如今的情況。”
“您自來到南邊之後,所遭遇的諸事,我們也是有所耳聞的。”
“您將您父親留給您的錢財都幾乎耗盡,才勉強進入那些南人的眼裡,被貴人提攜,掛了如今這個閒職。”
爲首者擡起頭來,打量着周圍。
“這宅院,不錯,不錯啊,聽聞你裝滿了四艘船的金銀珠寶換了這麼一座宅院,南國的東西還真是貴,若是在北邊,就是隨手拿一顆珍珠,也夠買一套大宅院了,在這裡竟需要四艘船的珠寶…”
獨孤須達臉色一黑,聲音低沉的說道: “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您心裡自知。”
爲首者換上了一副欠揍的表情, “至於您方纔說什麼身體虛弱,也不是真的吧?”
“我聽聞您在南邊常常跟着那些貴人的子弟們去狩獵,您是縱馬當先,跟着那些獵犬爲他們驅趕獵物,還要給他們展示左右騎射的本事,若是他們開心了,還會賞賜您些東西……”
獨孤須達暴怒,他猛地跳起身來,抽出了劍,對準了面前這幾個人。
“我現在就將你們這幾個北國奸細給送出去!!”
“獨孤公要怎麼給陳國朝廷說呢?您一個逃來的北人,府內出現了幾個北人?您又要怎麼給那些南國權貴們說呢?我們與他們貿易許久,若是我們被抓了,被發現了,我們兩個,誰先死?”
“我現在就殺了……”
“獨孤公! ”
那人的臉色變得嚴厲起來, “您還執迷不悟嗎?”
“那些南人爲什麼讓您來負責貿易的事情?掙了錢,你分不到多少,出了事,就是你這個北人私通北國,罪行都是你的!”
“你在這裡受了什麼好處?! ”
“誰人敬重你了?那些大族如同驅使獵狗一樣驅使你!讓你給他們表演騎射,驅趕獵物?!”
“在宴會上給他們表演胡語,彈唱胡樂?”
“奇恥大辱啊!!”
“倘若獨孤永業還活着,他非先砍殺了你不可! !”
獨孤須達握着劍的手都在顫抖,他憤怒的盯着面前的北人,整個人早已通紅,發燙,他喘着氣,想要砍下去,可最後,他咬牙一砍,長劍卻是劈中了面前的木案。
看着憤怒異常的獨孤須達,爲首者繼續說道: “將軍,我實在爲您感到不值啊!”
“想你堂堂貴胄,豈能在此處爲人走狗?”
“況且,陳國薄弱不堪,漢國如日中天,兩國的差距,將軍心裡自是清楚的,不出兩年,陳國必定滅亡,到那個時候,將軍又該如何自處呢?”
“現在是最好的機會!將軍勿要錯過!”
獨孤須達緩緩坐了下來,冷冷的看着面前這三人,他說道: “我聽聞,當初漢國在巴蜀的時候,也有人歸順帶路,可最後,這些人卻都被處死了,沒有例外,我如今就算歸順,又豈能活命?”
“非也!”
“巴蜀之事,乃是他們咎由自取,他們以相助漢國的名義,劫掠城池,倉庫,百姓,私自屯兵,又跟漢國索要糧食軍械,有恐嚇威脅之意,如此奸賊,豈能不殺?”
“將軍若是沒有這樣的想法,那就不必擔心會被問罪。”
“大漢之內,不知多少人是降將降臣,便是三公之內,也比比皆是,他們都不曾被問罪,將軍便要被問罪嗎?”
聽到這些話,獨孤須達的臉色愈發的複雜。
他遲疑了許久,而後低聲說道: “我父親終歸是死在了漢國的手裡……”
“當初獨孤老將軍還在世的時候,雖然起兵作亂,但是他對陛下向來敬重,您如今在南國當走狗,我想他若是知道了,定然怪罪,可若是投奔陛下,反而他就不會在意了,這幫南人,他向來是看不起的…。。 “
獨孤須達坐了許久,而後猛地擡起頭來。
“若是我歸順,能保全性命嗎?”
“勿要說是保全性命,若是將軍能立下功勳,便是光復宗族都不是沒可能。”
“我聽聞將軍本姓劉,乃大漢同宗,何以事賊?”
聽到這句話,獨孤須達終於站起身來, “我有一件事,若是朝廷能允許,我便願意出力!”
“將軍請說。”
“我要換回劉姓,我父親的墓碑,也得以劉姓!”
“這並非是什麼大事,我會上報朝廷,不會有什麼差池。”
獨孤須達這才重新邀請幾個人坐下來,他也不再掩飾了,赤裸裸的表現出了對這些南人的痛恨。
“這幫犬入的,實在不是東西!欺人太甚!”
他向衆人透露出了許多的內情。
在貿易等方面的,還有其餘方面的。
這些東西當然也重要,被這幾個人迅速記下來。
獨孤須達說出了一些有用的情報,而後問道: “那需要我做什麼呢?”
“很簡單,需要您來幫忙拉攏更多願意歸順的人,能拉攏一人,便以生擒一將的功勞來折算!”
“啊?! ”
獨孤須達被嚇了一跳,說服一個投降就算擒一將?真的假的?這是誰指定的規矩?怎麼如此怪異?
那爲首者自信滿滿的說道: “您勿要驚詫,這是大漢祖相親自下達的密令,若是您拉攏來的人,也能拉攏到別人,那這兩個人都有封賞!如此類推!”
獨孤須達有些蒙,想了許久,緩緩說道: “我明白了,我會盡力去說服他們的,只是,我在南邊得不到重視……”
“無礙,慢慢來就是了,其餘的事情,還有我們幫忙,我們短期內都不會回去了,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獨孤須達趕忙點頭。
等到這幾個人離開之後,獨孤須達獨自坐在屋內,想起這件事,開始計算起來,若說服一個人就算擒一將,那說服的人再說服一個就是兩將……他忽然意識到,若是朝廷不食言,自己似乎能通過勸降來得到天大的功勞啊。
就在獨孤須達還在忙着做數學題的時候,這幾個人又換了位置。
這次,他們是來到了建康的另外一處,也是極爲奢華的大府邸之中,這處府邸,明顯甩開了獨孤須達的府邸好幾個檔次。
此處府邸,喚作孔府。
沒錯,光是從名字上,就能聽出來此處的不凡。
當初從北邊逃來了許多人家,有各種大族,哪怕是在那些人之中,孔姓也算得上不凡了。
出來迎接衆人的乃是年輕的陳國官員,也是這個家族正在積極走向仕途的年輕弟子孔範。
孔範帶着幾個貴客來到了西院的一處廂房內。
他在此處擺了宴席,相當的奢華。
這位孔範,沒什麼別的才能,就是會寫詩,嗯,不錯,尤其擅長寫宮廷詩,靠着這項特殊才幹,被此道的前輩江總看重,特意從王長史的位置提拔到了身邊,在太常府任職,負責禮儀文化上的工作。
以他的年紀,往後定然是要被舉薦給太子,成爲陳國的中流砥柱。
他的臉上掛着極爲溫和的笑容,讓幾位貴客坐下來,奴僕們上滿了各類的美味佳餚,同時,又有舞女走出來,爲衆人獻舞,當然,樂師也是有的,跟獨孤須達那邊完全就不是同一個感覺。
孔範也頗爲知禮,畢竟是孔丘之後,以禮儀傳家。
但是這個禮儀,又看起來有點奇怪。
當着客人的面,那幾個舞女便開始褪去部分衣裳,有幾個甚至都貼在了孔範的身上,歡樂無窮。
這三個北胡都他媽的驚呆了,互相對視了一眼,眼裡透露出了些驚愕。
今早他們才說若是獨孤永業復生,一定會砍死獨孤須達,可現在他們覺得,若是孔丘復生,沒準他會放火燒了這處宅院。
孔範笑呵呵的說道: “諸位在此,勿要拘束!”
“此事大雅,北國想來是少見的。”
他這意思,感覺是胡人不知道享受似的。
這幾個人對視了一眼,還是不做辯解,只是假惺惺的恭維了幾句。
孔範等到氣氛活躍之後,這才無奈的說道: “我知道諸位的來意,只是當下,這戰船我們實在是送不出去了,這都怪那黃法e,這廝抓了我一個族兄,害的我們家在陛下面前顏面掃地,多虧朝中有貴人出手,才保全了自己。”
“可黃法氍還在,我們就無法繼續貿易了,你們先前給的錢,一分不少,都會退給你們…”
“孔君說的什麼話!那些錢財,就當是我們給南國諸位貴人的孝敬!”
爲首者舉起了酒盞,笑着說道。
孔範卻連忙搖頭,“非也,非也。”
“我乃聖賢之後,當講信譽,既是說好了,那就不會貪墨錢財。”
他說完,又激動的說道: “而且,諸位也不必太擔心,我們已經找到了對付黃法氍的辦法。”
“這些時日裡,各地都有許多童謠,我們準備將這些童謠寫下來,而後稟告到陛下身邊去……陛下一旦罷了黃法氍,我們就能再次貿易!”
“我們就是爲了這件事而來的。”
“先前的錢,也願意爲這件事所用。”
使者趕忙接話。
孔範再次搖頭,“不必,黃法e是我們的敵人,要對付他,不需要你們花錢。”
使者連忙說道: “我們不是要花錢找人說他的壞話。”
“我們是想請求諸位,能在陛下身邊說些他的好話。”
“什麼?! ”
孔範瞪圓了雙眼,看着使者,一時間都有些分不清他們的立場。
“你們想花錢讓我們說黃法氍的好話??”
“不錯,正是如此。”
“你們……”
孔範沉思了片刻,眼眸緩緩亮起,“捧殺?”
他再次搖着頭,“只怕沒你們所想的那麼容易啊,這件事若是做不好,非但不能起到捧殺的作用,反而會對黃法e更加有利。”
使者笑了起來,“孔君,對黃法e的事情,我們已經有了安排。”
“陳主讓黃法氍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如今你們再說什麼,陳主都不會相信,覺得你們是在報復,既然說壞話無用,那不妨說一說好話呢?”
“至於後續的事情,自有我們的人來幫忙處置,孔君,我們願意花大錢來完成這件事。”
孔範深吸了一口氣。
“你要是這麼說……”
建康宮。
陳頊此刻正好拿到黃法氍所送來的文書,袁憲坐在一旁,頗爲擔憂。
陳頊緩緩放下了文書,而後看向了一旁的袁憲。
袁憲忐忑不安,“陛下,這些絕對是…”
“好了。”
“袁卿難道覺得朕會一錯再錯嗎?”
“漢人太輕視朕了,使這樣的伎倆,覺得朕還會中計!”
陳頊有些生氣,他將手裡的文書丟在地上,袁憲鬆了一口氣,他急忙說道:
“黃將軍忠心耿耿,陛下明鑑!”
陳頊笑着點頭, “嗯,朕準備封賞他,讓漢人看看,朕並非是他們所能輕易離間的!”
“袁卿,你現在就制詔令…”
君臣兩人說了許久,袁憲開心的離開了。
陳頊送走了他,心裡還覺得有些好笑,這幫胡人竟敢如此輕視自己,黃法氍早就證明了自己的忠心,自己怎麼可能還會懷疑他別有所圖呢?
他搖了搖頭,回了後宮休息。
四下無人,陳頊就躺在皇后的懷裡,皇后爲他捏着額頭,陳頊說起了這件事。
皇后得知,也是趕忙爲黃法氍說好話。
“黃將軍乃是忠臣,絕對不會有別的想法,陛下可萬萬不要輕易相信國內那些人,黃將軍得罪了國內那麼多人,他們惡言中傷,那都是爲了報復……”
“朕知道,朕豈能……”
陳頊說了個開頭,而後臉色大變,他猛地坐了起來。
看着如此驚詫的皇帝,皇后有些吃驚。
“陛下這是怎麼了?”
陳頊臉色凝重的看向了皇后,卻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就離開了,只留下一個驚詫的皇后,不知所措。
陳頊重新回到了前殿,而後下令召見了幾個大臣。
而他所召見的這幾個人,身份都比較特殊,不是大姓,就是曾跟黃法氍鬧過矛盾的。
這幾個人到達前殿,拜見了皇帝,而後各自坐下來,好奇的看向了陳頊。
陳頊———打量着他們幾個。
“朕聽聞,國內各地起了許多童謠,是什麼預兆啊?”
江總一臉的困惑,“陛下,老臣實在不曾聽聞國內有什麼童謠……”
其餘幾個人也是紛紛點頭。
陳頊大怒, “童謠都快傳進皇宮裡了,你們怎麼會不知?關於黃將軍的童謠,你們敢說不曾聽到?”
聽到這句話,衆人恍然大悟,即刻有大臣低頭說道: “陛下,請您勿要多慮,黃將軍乃賢人,不世之賢也,他的才能,忠義,威名是天下所知的,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非分之念呢?這定然是那漢人的詭計!分明就是要離間!”
其餘幾個人也是連忙開口,開始誇起黃法氍的爲人,才幹。
這一刻,陳頊的眼裡甚至流露出了驚懼。
從心腹大臣到皇后,再到地方的官員和將軍,甚至是這些平日裡跟黃法瞿很不對付的大族宗室名士們……他們都在說着黃法氍的好話。
陳頊只覺得背後發涼,毛骨悚然。
“好。”
“朕知道了。”
“諸位先回吧。”
江總站起身來,忽又想起了什麼,笑着說道: “陛下不妨派人去封賞黃將軍,以此來表示您對他的信任,這麼一來,漢人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離間君臣了,往後自然也不會行如此詭計了……”
“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