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州,柳城。
烈日高照,陽光和煦。
契丹悉萬丹部的如林牙莫哥站在刺史官署外,茫然的觀望着正前方的官邸。
這人叫莫哥,如林牙是他的官職,大概相當於侍中?
總之,就是飽讀詩書,爲君王出謀劃策之人。
莫哥這次奉首領之令前來,來到了營州里頭之後,他大爲驚歎,當下刺史還沒有給他明確的答覆,只是讓他居住在驛舍,可莫哥根本待不住,每天都要來刺史官署門口等着,希望能得到與刺史相見的機會。
驛裡的官吏幾次勸說,他也不聽從,執意如此。
今日的陽光格外的刺眼,可如此溫暖的陽光落在莫哥的身上,卻讓莫哥有些說不出的悲痛。
只是走了不到十天的路,區別何以如此之大?
他臨出發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因爲他家鄉酷冷無比,這個月份,雖說沒有降雪,但是白天和晚上依舊是格外的寒冷,就是白天,也好不了太多,反正比這裡是要寒冷太多了,可就這麼走了十天不到的路,氣候的變化卻是相當的巨大,就好像兩個地方之間憑空被砍了一刀,一面冰天雪地,一面溫和燦爛。
莫哥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莫非真的如他們所說,漢國得天命嗎??
他也算是讀過許多書的人,可當下這種詭異的情況,除了鬼神之說,還有什麼能解釋呢?
莫哥再次長嘆了一聲,面露難色。
契丹人對中原這邊的大國有點驚懼,在他們看來,鮮卑人可比他們這些人要兇殘的多,尤其是先前那個英雄天子。
英雄天子對周圍來了一波無差別的進攻,不管你平時跟中原的關係如何,也不管你是親近蠕蠕人還是保持中立,也不管你之前有沒有派人上貢遣使,反正都打。
高洋是直接在邊塞上一一點名,周圍的所有鄰居,包括大小胡人在內,沒有一個能逃脫的。
而且他的這種進攻,戰略意義似乎也不明顯.說他是爲了鞏固自己的位置吧,他明明通過對宇文泰的戰事已經鞏固了,說他是要解決邊塞的危機吧,誰家解決邊塞危機是全部征討?當初西漢打匈奴還要搶盟友,東漢平羌還要分化敵人,哪有全部一起幹的?
反正,他應當是有自己的一些理由,只是,從高洋之後,周圍這些鄰居基本上就不跟齊國往來了,這上了貢啥也沒幹就被你一頓打,那還跟你親近做什麼?
莫哥現在只希望這位傳聞裡的兇殘鮮卑大王跟前一個鮮卑不一樣。
契丹的日子不好過啊。
就在他站在門口等待着的時候,又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那人的穿着也跟此處之人的穿着有些區別。
那人笑呵呵的看着莫哥,臉上多少有些尷尬。
這位是奚人那邊派出的使者,叫木昆牙。
之所以尷尬,是因爲他們前不久在老家那邊見過。
忽然崛起的漢國引起了兩個部落聯盟的恐慌,庫莫奚跟契丹人有時走的很近,有時又會翻臉打起來,雙方的言語和風俗似乎也很接近,甚至包括部落聯盟的方式都很像。
前不久,兩人就因爲漢國的問題相見,說起漢國商賈如今不再前來邊塞,邊塞幾處市空空蕩蕩的事情,說起這些,兩人都是格外的憤怒,認爲這是漢國的過錯,應當討伐,絕對不能姑息,雙方各自發表了即將要與漢國宣戰的事情,就在他們見完面後不久,兩人就以使者的身份在營州遇到了。
這是一個很尷尬的事情。
木昆牙的臉皮要更厚一些,他就這麼笑着,快步走到了莫哥的身邊。
“許久不見,您還是這般的硬朗。”
“許久不見?我十天前纔在額林牙帳見過你.”
莫哥吐槽了幾句,可也沒有再多說,兩人一同看向了官署的方向。
木昆牙忽開口問道:“還是沒能見到?”
“他們的君王應當是還不曾下令,沒有君王的命令,這些地方官員是不能私下會見外邦之臣的。”
莫哥顯然對這邊的制度很懂。
他看向身邊這位奚人的使臣,問道:“高句麗人是你們找來的?”
“你是說高麗人?”
“改什麼名都是高句麗!”
莫哥不屑的揮了揮手,比起奚人,契丹人跟高句麗的關係更加惡劣,雙方在邊塞打鬥了許多年,邊塞契丹等部落被高洋打散之後,高句麗趁機對其殘部進行了掠奪,吞併了許多部族,規模越來越大,尤其是契丹部落,他們吞掉了好幾支殘部,雙方的關係愈發的惡劣。
奚人卻還好一些,偶爾會派人跟高句麗人來往。
木昆牙長嘆了一聲,“奚人勢單力薄啊,若不是衆人一同前來,如何能讓漢主重視呢?”
“所以你們寧可去聯絡高句麗也不願意跟我們前來?”
莫哥看向這位老熟人,開口警告道:“高句麗人狼子野心,過去也不怎麼與中原貿易,只知道劫掠周邊而已,出爾反爾更是常事,過去契丹一部向其借道,其王應允,卻趁着此部沒有防備的時候忽然襲擊,劣跡斑斑,此番你叫上他們,卻休要連累我!”
木昆牙沒有理會他。
兩人就在此處繼續等了起來。
如此等了許久,一個時辰,或者是更多,木昆牙有些站不住了,他確定今日還是無法見到刺史,便先一步回去,而莫哥卻繼續留在了這裡,似是感覺不到飢餓或者勞苦。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官署的大門被打開,就看到一輛馬車緩緩行駛而出。
馬車前後都有騎士簇擁,莫哥眼前一亮,快步走上去,卻被那些騎士們直接攔下。
“刺史公!”
“袁刺史!”
“我是契丹使臣!只想見您一面!”
莫哥扯起嗓子嘶吼起來,馬車本來就要這麼離開的,就聽到車裡人對馬伕似是說了什麼,片刻之後,又有騎士走了過來讓莫哥跟着他過去。
莫哥鬆了一口氣,渾身的疲憊頓時消散,充滿了力氣。
他就這麼被帶到了馬車的身邊。
“進來吧。”
莫哥拜謝,急忙鑽進了車內。
袁聿修坐在車內,穿着簡樸的衣裳,他就這麼盯着莫哥猛看,莫哥都被他看的很不自在。
袁聿修冷笑着說道:“連着四五天了,你就站在這裡,從白天站到晚上,不吃也不喝,怎麼,是想死在我官署門口,讓我背個逼殺外邦使臣之罪嗎?”
莫哥連忙低頭,“豈敢!只是刺史公事務繁忙,不敢相擾,只能守在這裡,盼着能早些與刺史公相見,刺史公勿要怪罪!我奉我主之令前來,如今使命尚且沒有完成,等做完了這些事,我再任由您來處置,絕無怨言。”
袁聿修愣了一下,再次打量着面前這傢伙。
這傢伙竟還知道些忠義。
袁聿修也就不再爲難,解釋道:“你是外邦使臣,我是邊塞刺史,按着律法,我實不該與你私下會談,你若是有事上奏,就讓人將書信予我,我自幫你表於陛下,勿要再堵在此處.”
“刺史公,我知道這些道理,只是如今三邦使臣前來,我只有一件事想讓刺史公知曉。”
“你說吧。”
“契丹並非是與奚人,高句麗人一同前來的,他們是一同入使,我們是單獨前來,先前的奏表不曾寫明,還望刺史公能知曉。”
袁聿修哦了一聲,心裡似是明白了什麼。
“你堵住我的門,就是爲了說這件事?”
“就是爲了這件事。”
“好,我知道了,等詔令吧。”
果然,從這一天開始,莫哥就不再堵門了。
又等了十餘日,天王的詔令飛到了此處,要求刺史安排這幾個使臣前往鄴城拜見。
袁聿修先召見了莫哥,派人護送莫哥先行一步,前往鄴城。
過了兩日,再召見其餘兩國的使臣,讓他們再行出發。
木昆牙得知莫哥先行離開的時候,心裡格外的着急,幾次想要堵門去見刺史,卻得不到這樣的機會了,只能是慢一步出發。
他想要知道原因,可袁聿修也犯不着給他一個外臣去解釋什麼。
先一步出發的莫哥此刻滿臉的歡喜。
莫哥的使節團頗爲寒酸,算上他,使者不過四人,卻有三十多個馬伕跟着他一同前來,因爲莫哥此番給天王帶上了禮物。
他們特意挑選了十二匹不曾閹割的公馬,作爲朝見的禮物。
這十二匹公馬,都是他們精挑細選的寶馬,無論身高,蹄長,背寬等等,都是非常出色,這些公馬也精貴的很,一匹馬往往需要好幾個馬伕來照顧,吃的比人吃的都好,這些公馬若是送往馬場,弄些母馬過來,幾年時日,就能培育出大量的戰馬苗子。
負責護送使者團的是一個年輕的後生,鬍鬚都沒有長齊全,卻相當魁梧,騎術也很不錯,騎着馬能來回的奔跑。
儘管莫哥幾次想要套近乎,可這年輕的軍官根本不理會他,就像是個啞巴,完全不說話。
莫哥也只能放棄。
他們的前進路線是袁聿修所制定的,沿路都有驛可以用來休息,有了袁聿修親自開的過所,也沒有人敢爲難他們。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他們進入幽州境內爲止。
這一天,他們進入幽州境內,在一處驛舍剛剛住下。
那年輕的軍官剛剛準備休息,就有騎士進來告知他,有人在外頭跟那些契丹人起了衝突。
軍官匆忙走出來。
在驛舍之外,就看到莫哥等人正在與一羣人爭執,莫哥臉色通紅,強忍着心中怒火。
而站在他們面前的這些人,穿着鮮豔,口音獨特.明顯,這是一羣陳人。
這些邊塞地區也因爲靠海的優勢,涌進了許多來自南國的貴人們,而他們如今所住的驛舍,三面都有市,聚集了不少的南人。
就看到一個渾身透露出富貴氣的陳人抓着那良馬的繮繩不鬆手。
原來是那些契丹馬伕在外梳洗這些公馬的時候,被過路的陳商給看到了,這些人哪裡見過如此駿馬,再也走不動路,非要買下來。
馬伕們不敢言語,將莫哥叫來,莫哥又告知了隨行的騎士。
這年輕的軍官頗爲疲憊,此刻看到遠處那喋喋不休的陳人,忍不住看向了左右的騎士們,“你們是做什麼吃的?”
騎士遲疑了下,低聲說道:“袁刺史曾說,不許對南國商賈無禮”
軍官大怒,“休要無禮是讓我們別去搶劫南人,不是讓我們給南人當孫子!”
軍官罵了一句,快步走上前,騎士們紛紛跟上。
營州一直都比較窮苦,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不太多,而南國商賈能給營州帶來極大的好處,因此袁聿修對這些人還頗爲重視,甚至親自接見過從南國來的大商賈,帶着他們去治下各地遊玩,爲他們介紹自家的好山好林,帶着他們吟詩作賦之類的,這都是爲了地方。
但這也不是說爲了掙錢就能讓南人在這邊耀武揚威的。
這軍官走上前來,一把扯開了那南人的手。
“此貢品,不售,速去。”
軍官冷冷說了一句,示意麾下幾個騎士在周圍戒嚴,不許他人靠近。
那陳人有些着急,“便是貢品,總有個出處吧?這些馬是哪裡的馬?我們可以過去買啊!”
莫哥一愣,而後一臉嚴肅的說道:“契丹與漢國交好,契丹之馬,既是漢國之馬,無漢主之令,不敢外售。”
南人還真的就跟邊塞這些胡人來往過,這從東吳那會好像就開始了。
他們憑藉水軍優勢,一路橫行無阻的到達遼東等地,而後跟這裡的胡人們進行貿易,多是買鐵和馬。
高麗這個名字,還是人家南齊第一個認可的,邊塞這些小政權,很多都得到過來自南邊的冊封。
契丹是個例外,契丹還不曾發展出真正的封建國家,目前就只是多個部落的聯盟體而已。
而聽到對方的話,南人顯然有些生氣。
“你這胡人,既怕漢國,怎麼不怕我大陳?我大陳水師,鉅艦無數,橫起來能擋住河水!”
莫哥聽着對方吹牛逼,也不生氣,轉頭就走。
南人看着他們紛紛離開,臉上滿是不甘。
他來到北方也有好久了卻是頭次看到如此強壯且好看的寶馬。
他敢確定,就是自己在南邊所認識的那些真正貴人家裡,也絕對找不出這樣的寶馬來,這看起來比自家皇帝拉車的駿馬都要好看!!
而且還是公馬!沒有閹割的!!
看到了這幾匹寶馬,他就再也沒有心思去看其他的馬了,其他的馬匹,怎麼看都覺得跟面前這個無法相比。
可偏偏面前這傢伙又不肯賣給自己。
南人又急又怒,忍不住罵道:“羣胡.不過是幾匹馬而已,還說是什麼上貢,那漢主也就這點德操了,南邊上貢,上的都是雅物,哪有獻畜生的?”
南人的話剛剛說出嘴,下一刻,一陣風吹過南人都不曾反應過來,方纔那年輕軍官就已經衝到了他的跟前,對着臉便是狠狠一拳,這商賈慘叫了一聲,直接倒地,“陳漢結盟,爾等豈敢行兇?!”
周圍幾個隨從急忙開口,卻又不敢真的過來阻止。
軍官卻已經掏出了刀,直接拍在那南人的臉上,“你方纔說漢王怎麼了?”
“我什麼都沒說!”
那南人眼神驚恐,又給自己鼓了氣,裝模作樣的說道:“我們前來的時候,北人可給過承諾,不能傷害前來的商賈.你這麼幹,不怕漢主治罪嗎?”
軍官再次用刀拍了拍他的臉,“我只問你你方纔說什麼?”
“我告訴你!我姓陳.你今日若敢傷我.便是壞兩國之大事!!”
軍官氣笑了,這還是他頭次發笑。
“你他媽的姓陳?”
“告訴你個蠻子,乃公姓姚,大漢儀同三司,海州開府大將軍,樂安侯姚常英之子也!”
“這是北地,讓你前來貿易,不是讓你在這裡耀武揚威的,要是再讓我聽到你對漢王不敬,我就先把你剁成肉泥,裝進木盒獻給你家陳頊!”
“明白了嗎?!”
南人分外的驚恐,“明白了!明白了!這都是誤會啊,小將軍,我對姚將軍是仰慕已久您勿要衝動!”
軍官這才收起了刀,不屑的瞪了這些人一眼,而後離開了。
南人們哆哆嗦嗦的逃離了這裡,莫哥看向軍官的眼神卻瞬間變得不同了。
姚雄啊!就是那個曾斬殺了突厥東部可汗的姚雄嗎??
姚雄砍的頭還真不少,當初在恆州跟着高長恭與突厥人作戰的時候,斬首過大將,故而在邊塞也有一些名聲。
莫哥對他的態度頓時變得更加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