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城郡。
涼風習習,殘破的道路上見不到什麼生人。
黃法氍領着諸多將士們,站在了距離城池最近的一處關口門外,身邊的將領們議論紛紛,黃法氍面色平靜,眺望着遠處。
黃法氍身邊這些將領們,大多都是些年輕軍官。
這些看起來也不過三十歲上下,可此時各個臉色肅穆,神色不安。
“這怎麼能行呢?”
“劉桃子向來狡詐,讓他過來,萬一奪了城,我們怎麼辦?”
“那我們過去?”
“過去豈不是送死嗎?”
“不能過去,也不能讓他過來,莫非要抗拒詔令不成?”
軍官們憂心忡忡。
黃法氍面無表情的聽着他們的議論,也不發表自己的觀點,衆人在這裡交談了許久,遠處終於有一支騎着馬的步兵緩緩前來。
騎馬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有騎上了馬匹,才能知道戰馬有多高大,尋常之人,若是沒有他人相助,連上馬都難,便是上了馬,也會心生懼怕,生怕掉落下來,從馬背上看向地面,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戰馬比大家所想的都要高,且不太聽話,掉頭和勒馬都是技術活。
能自己騎上馬,對很多人來說都不容易,而騎着馬狂奔,那是很高水準的人才能做到的,而騎着馬能直接來回飛奔,飛奔之中掉頭,在這種過程中還能放開手掏出弓箭去射擊的,那這就是高水準裡的最高水準纔能有的,就是頂尖的,在軍營裡,但凡你有這個本事,那基本都會直接晉升當上軍官。
若是有哪個將軍能做到這一點,還會被史官寫上一筆,證明此人的勇武。
當然,隨着南北朝馬鐙的普及,這項技術活的難度下來了許多,但依舊不是好掌握的。
至少迎面而來的這些騎兵們就不太行。
在佔據兩淮之後,陳國終於開始着手打造自己夢寐以求的騎兵軍團。
淳于量麾下已經有了四千餘人的騎兵,嗯,反正他們自己是稱爲騎兵的。
這些騎兵大多都是招募出身兩淮,騎過馬的士卒,可騎過馬跟能騎馬打仗是兩回事,哪怕是這些兩淮人,想要從騎馬步兵變成騎兵,都需要很長的時日,都說弓手難練,實際上,騎兵纔是最難練的.而且,陳國給這些軍士們所提供的馬,也算不上是真正的戰馬,只是馬匹而已。
果然,遠處這支騎兵的帶頭之人,便是淳于量。
陳國目前在兩個方向上所安排的大將,便是淳于量與黃法氍。
黃法氍先前負責建康的安全,可因爲華皎之叛,徐度之死,導致跟周接壤的這些地方出現了極大缺口,黃法氍就從建康到達邊塞,目前是負責跟周以及樑所接壤的這些地方,領了好幾個州刺史,跟淳于量一同負責帝國的兩個方向。
可今日,這兩大將軍卻是在這處小郡碰頭了。
淳于量匆匆勒馬,而後跳下來,將繮繩遞給一旁的騎士,他都沒有心思去跟黃法氍再寒暄什麼,拉着對方的手就往一旁走。
其餘衆人只能站的遠遠的,不敢靠近。
淳于量將黃法氍拉到一旁,臉色極爲肅穆,“當真?陛下真的答應了??”
比起淳于量,黃法氍跟陳頊的關係更親近一些,淳于量跟漢國的王琳一樣,是屬於過去的諸侯變節,而陳頊又不能像劉桃子信任王琳那樣信任他,很多關鍵消息,淳于量只能通過同僚來聽說。
黃法氍輕輕點頭。
“若是沒有陛下詔令,我也不敢請將軍前來。”
“陛下覺得可以與劉桃子相見。”
淳于量的臉色忽變得陰沉,“這廝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呢?”
就在不久之前,他們兩人都接到了來自劉桃子的書信,劉桃子直接派騎士快馬加鞭的將書信分別送給這兩個人。
而在書信裡,劉桃子先是講述了一下自己對兩位將軍的重視和厚愛,而後提議三個人可以見個面,而後一同去狩獵遊玩。
淳于量接到這份書信,人都懵了。
你跟我們去狩獵?
他急忙將書信原封不動的上奏給了陳頊,生怕別人在陳頊身邊說自己與劉桃子書信密謀。
好在,黃法氍也收到了書信,兩人的書信一比較,淳于量自然也就沒有了通敵嫌疑。
陳頊得知這件事之後,召集周圍的大臣們來詢問。
袁憲認爲,或許是劉桃子想要見見南國將領,確定虛實。
陳頊深以爲然,當即下令,讓他們去跟劉桃子見面!不能丟了陳國的顏面,不能在劉桃子面前露怯,雙方的關係纔剛剛開始好轉,要維護好關係,還不能被對方看輕。
黃法氍將皇帝的想法和猜測都告知了淳于量。
淳于量眼神掃了一下身後的軍官們,而後低聲說道:“劉桃子可不會來打探我們的虛實。”
黃法氍回答道:“無論如何,他都是我們的盟友,通商互市之後,對我們有了太多好處,當下國庫空虛,正是需要維持關係的時候,他要相見,不能拒絕。”
淳于量長嘆了一聲。
確實,互市對自家的好處極多,淳于量自己都能感受的到,大量的商賈來往貿易,連帶着地方的稅賦都被拉動,他那邊的城池都因此變得熱鬧起來。
可是,劉桃子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呢?
淳于量沉思了許久,“他也不可能前來對我們下手,我實在想不出他的用意。”
“他說是狩獵,莫不是想帶着我們去與周人交戰?”
淳于量瞥了下黃法氍,嘴脣抖動了片刻,“你確定他跟周人打陸戰需要我們過去支援???”
換位思考一下,淳于量是絕對不會拉着漢國水軍來跟自己打周人的。
黃法氍解釋道:“劉桃子這個人,有非凡的志向,膽魄超羣,或許有什麼不同的想法吧,總之,他很快就要來了,我們得做好準備才行!”
淳于量更加驚詫了“很快?他什麼時候要來?”
“明天。”
“明天??”
“他就在汝南??”
“不錯。”
淳于量沉默了片刻,他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肅穆起來,“好吧,既然要來,那就好好迎接他就是了。”
“我看,不如就將見面地點設立在城內,他是絕對不敢孤身進城的,就算他敢,他身邊的人也會勸住他,到時候,就可以.”
“不可。”
黃法氍再次開口,“陛下已經下達了詔令,就在城外相見,卻不能讓劉桃子生氣.不能做讓他不開心的事情。”
淳于量呆愣了許久,“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能讓他動怒,以貴客之禮迎接,和和氣氣的將他送走,與此同時,不能丟了國家的顏面,要讓劉桃子知道陳國的兵威。”
淳于量此刻是真的想掉頭就走。
儘管心裡已經不滿到了極點,可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發作的痕跡,笑容滿臉,“原來如此,好,我聽黃將軍的安排!將軍儘管吩咐!”
淳于量低頭這麼一行禮,壓力直接落在了黃法氍的身上。
黃法氍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好吧,我來負責。”
陳人連夜在關口外修建了一處簡陋的亭閣。
這裡原先是通往淮水的一處驛舍,先前被荒廢了,衆人就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簡單的休整,弄了個可以臨時會客的地方。
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爲這裡距離陳國城池也近,距離漢國城池也近,是屬於雙方的交界點之一。
同時,這裡的景色也還不錯,至少比周圍要好的多,有山有水有林。
淳于量和黃法氍安排了許多軍隊在周圍進行駐紮,沿路的出入口都有自家士卒來看管,在雙方會面的地方,他們更是安排了超出四千人的精銳,這些精銳分佈在三個方向上,隨時都能前來接應。
黃法氍負責會客,淳于量則負責安保。
他們一直忙碌到了次日的午時,方纔有騎兵前來告知,稱漢國的騎兵正在朝着這邊靠近。
黃法氍急忙帶着人,走出去迎接。
他身邊站着很多的軍官,這些軍官們都換上嶄新的衣裳,拋開對劉桃子的懼怕,他們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期待的,他們都想看看傳聞裡的那位劉桃子到底是什麼面目。
隔着老遠,黃法氍便看到了一支騎兵,朝着自家方向狂奔而來。
這氣勢跟淳于量到來的那一次就完全不同了。
這些騎士們根本就不用刻意在意戰馬的速度,是全速狂奔的,而且在這種狀態下,他們還能維持陣型,一點都不覺得亂,他們的數量不是很多,還不到一千人,大概是七八百人?
當他們距離陳人越來越近的時候,黃法氍以及身邊的諸多軍官們,臉色也是愈發的動容。
甚至有人開始懼怕了。
這些騎士們,竟然全部都披着甲!!!
甚至他們胯下的戰馬都能披甲!!
他們全速衝鋒,整個地面都在劇烈的顫抖,旗幟飄揚,就像是一頭兇獸朝着他們撲了過來。
黃法氍都下意識的要列陣備戰了。
好在,這支騎兵在距離他們還有二百步的時候,終於是放慢了速度。
他們紛紛跳下馬來,格外熟練。
黃法氍擡起頭來,就看到一個披甲的壯漢,朝着自己快步走來,他身上的甲冑是全甲,外頭披着戰袍,裡甲之上有飛龍盤踞,戰袍之上繡着大蟲撲食。
又有兩人跟在他的身後。
一人雙臂極長,神武過人,一人虎背熊腰,體魄巨大。
這麼三人走到黃法氍面前,黃法氍盯着面前這壯漢,心裡也確定了對方的身份,趕忙低頭行禮。
“陳將黃法氍拜見漢主”
他的禮才行了一半,對方直接伸出手,抓住了他,而後一拉,黃法氍就這麼被拽起來,劉桃子盯着面前的人,“黃將軍何必多禮?”
“淳于量將軍又在何處?!”
“淳于量將軍正在外頭巡查盜賊”
“有你們兩位悍將在,我怕什麼盜賊?讓他也過來吧!”
“漢主,我.”
“走,進去再說!”
劉桃子基本上不給黃法氍開口說話的機會,就這麼抓住他的手,直接往裡院走,他的步伐又大又快,這麼走過去,就像是要撞死麪前擋路的士卒軍官們,這些人嚇得紛紛避讓,黃法氍踉蹌着,被劉桃子這麼抓起來,他感覺自己是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他就這麼被劉桃子給拖進了裡院。
劉桃子看了看周圍,也不客氣,快步走上去,直接坐在了上位。
他身後的兩位將軍卻不入座,一左一右的站在了他的身後。
黃法氍此刻暈頭轉向,患了好久,而後坐在了一旁。
“黃將軍,速速派人去將淳于量將軍過來吧!”
“好。”
黃法氍讓一旁的士卒去告知,而後又令人將酒水帶過來。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的這位年輕雄主。
這也太他媽的強勢了!!
劉桃子似是發現了他的觀察,“當初,我與黃將軍在淮南作戰,那時我就很想跟黃將軍見一面了。”
“當時的陳國軍隊,各個都是在想辦法殺人充功,唯獨黃將軍,嚴格的要求士卒,麾下秋毫無犯,深得百姓喜愛,我因此而敬重之!”
“我作戰,向來以仁義爲先,黃將軍之仁,可稱是陳國猛將之首!”
劉桃子的聲音洪亮,這主賓的位置像是直接更換了,黃法氍倒是成了遠道而來的客人。
黃法氍本以爲劉桃子說這些是在炫耀他當初擊敗自己的事情,但是看他的臉色,卻發現劉桃子格外的肅穆,一點都不像是別有用意的。
他只好低頭說道:“多謝漢主,漢主讚譽太過,我這樣的人,在南國也算不上是什麼人物,南國猛將如雲”
兩人正說着,淳于量終於是進來了。
他走進來之後,也是被面前這三人給震懾了下,而後行禮拜見。
劉桃子就讓他坐在自己另一邊。
此刻也有人上了酒黃法氍就親自給劉桃子敬酒,一旁的淳于量也急忙起身。
劉桃子坐在原位,一口吃下。
而後纔看向了左右,“此處不是漢國,無禁酒之令,你們要吃嗎?”
站在他身後的兩位猛士,此刻皆搖着頭,其中那位更加魁梧的壯漢甕聲甕氣的說道:“有護衛之責,不敢飲酒!且等立功再說!”
淳于量偷偷看向了這兩個人,越看越覺得驚懼。
“漢主,不知這二位將軍是”
“這是我麾下猛將史萬歲,這是我麾下大將高延宗。”
“兩人皆我弟也!”
淳于量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果真虎將。”
那兩人卻不說話,就只是站在劉桃子的身後,俯視着這兩位陳國將軍。
劉桃子擦了擦嘴角,而後看向了面前這兩人,“我向來坦蕩,也就不隱瞞了,此番前來,我是想要跟兩位將軍一同去攻打周人的。”
“攻打周人??”
黃法氍跟淳于量對視了一眼,黃法氍率先問道:“不知漢王欲攻打何處?”
“我在洛州的時候,發現周人正沿着洛豫修建工事,想要分散我的兵力,從多處來襲擊我的城池。”
“那邊地勢險要,我出兵也不好取得什麼成果,反而正入敵人下懷。”
“可此處就不同了。”
“從此處到敵人的南陽郡,若是騎兵,一天就能到,且南陽之東南,沒有什麼險峻的地勢可以防守,敵人在這裡也沒有多餘的兵力。”
“我想從此處出兵,去攻打南陽周圍的軍寨府兵,我的軍隊只有兩千餘人,若是兩位將軍能跟着我一同前往,攻下這些城寨之後我可以將城寨讓給陳國。”
“這件事,對陳國是有好處的,一來,你們可以得到城池,二來,你們可以趁機操練軍隊,淳于量將軍,你麾下那支騎兵,或許可以學到些東西,變成真正的騎兵,三來,敵人在南陽若是戰敗,你們在湘巴等地的局勢也會有所好轉。”
“這件事對我也有利,敵人想分散我的軍隊,我就分散他們的軍隊過去他們輕視南邊,不曾在這邊駐守大軍,若是襲擊能成功,往後他們就不敢輕視這邊,會分兵前來,我在北方的防守壓力就會少很多。”
“這對我們都有利,只有對周國是不利的。”
劉桃子看向了兩人,“我希望兩位將軍能跟着我過去。”
黃法氍看向了淳于量,兩人此刻還是有些懵,劉桃子說的太快了。
劉桃子也不再催促,開始吃起了面前的飯菜,留給他們充足的思考時日。
黃法氍和淳于量來了一次眼神上的交流。
黃法氍這才說道:“漢主,出兵這樣的大事,我們還是得先問過陛下”
“我知道,你們可以現在就派人去問,用最快的時日,兩位都是悍將,應當是明白我方纔所說的,若是能得到南陽附近的城池,你們就可以將周人包圍起來,往後或許連荊州都能收下,我取北方,你們取南方,我們一同消滅周人,隔江而治,豈不美哉?”
“若是錯過了如今的好機會,讓韋孝寬等人知道我來了南邊,那敵人就會即刻開始增強防守,機會也就錯過了!”
“我會在這裡等着,你們要儘快告知!”
“勿要令我失望!!”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