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善陽。
丘壑之中,幾個哨塔聳立在高處。
士卒們手持強弩,站在哨塔之上,盯着遠處的入口。
崎嶇的山路入口,一個長長的隊伍正在靠近,這些人足足有近千人,腳上帶着鐐銬,衣衫襤褸,緩緩前進。
左右皆有士卒押解,一路的哭嚎聲連天。
跟僞齊那邊倒是同樣的景象。
新任的冶署令張言站在入口處,身後站着許多的官吏。
漢國沿用齊國的政策,在國內設立了冶東官署和冶西官署,分別負責東邊和西邊的諸多礦廠和鐵廠,在縣裡則設立大冶令和小冶令,這些都屬於鐵官。
當下國內有鐵官五十八人。
這代表了國內的五十八處鐵,礦,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鐵官,還有銅官,銀官等等
所謂鐵官只是對他們的一個普稱,實際上官職因爲負責的東西不同而不同。
負責押送的軍官快步走上前來,朝着張言行了禮,“這是最後一批了。”
他將手裡的文書拿出來,遞給了對方。
張言則是讓麾下的小吏們去核算對方的數量和相貌,是否跟文書上的一致。
就在小吏們忙着對比的時候,軍官則是滿臉的疲憊,他揉了揉眉間的位置,這倒黴差事終於是結束了。
張言認真的查看了各類的文書,而後看向了軍官。
“也是辛苦你們了,來回多趟,終於算是完成了。”
“這都是職責之中的事情。”
“這些該殺的,平日裡偷工減料,我們的武器不是拿不全,就是有瑕疵,您不知道,我原先在陽曲跟僞周作戰的那會,手裡的刀是一碰就碎啊往後就不必擔心了。”
軍官心情還不錯。
他所押解來的這些人,都是原先鐵官案的相關罪犯。
鐵官案是漢國立國以來,不,是劉桃子掌權以來,國內所最大的一起案件。
該案牽連了十六座工廠,三十八座礦場,所涉及的廟堂官員,冶煉官員,府令,地方官員,大小軍官等等,數量到達了數千人。
而其中許多人的罪行都已經達到了舉族受罰的地步。
一鏟子下去就是一個家族,因此牽連的人數破了萬。
廟堂當然不會一次性就處死幾萬人,那實在是太暴虐,漢國以仁德爲根本,因此多判處了徒刑,所謂徒刑,就是限制其自由,進行關押,當然,官府不能白白養着,因此,這些人還是得去做點事來進行彌補,就比如來自己最熟悉的礦場負責採礦工作。
鍊鐵是有技術要求的,除非是一些雜務,其餘的事情,都得是專業的工匠纔可以完成,但是採礦嘛.因爲國內大多還是露天礦,極少的才需要往下挖掘,因此技術上的要求不是那麼多,能掄的動工具就可以。
整個漢國,礦產資源格外的豐富。
鐵,銅,煤.基本上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東西都有。
而讓囚犯來採礦,這是很早就有的規矩,齊國甚至會發徭役,徵民夫進行開採。
張言站在一旁,看着面前這些囚徒,若有所思。
張言剛剛擔任此處礦場的長官,負責開採,總掌管理大權。
而到來之後,他卻發現了很多的問題。
小吏們在進行覈對之後,確定沒有什麼問題,張言方纔簽了名,表示接受。
負責押送的軍隊就離開了,礦場的駐軍接手,將他們帶往礦場。 шшш ★Tтkan ★CΟ
這是一處鐵礦,在礦場的周圍,他們用柵欄圍出了一個小型的城鎮,有關押囚犯的地方,有居住的地方。
戴着鐐銬的囚犯們正在勤苦的工作,軍士時不時來回的巡視。
大家都在忙碌着。
張言站上了高臺,望着面前的一幕,皺起眉頭,憂心忡忡。
冶署丞站在他的身邊,態度放得很低,都有些諂媚的感覺了。
“令公,此番又得到了一批囚犯,礦場有石工一萬三千餘人,加上清除了那些奸賊,也不再有豪強敢公然跟我們爭利奪礦,只怕明年的開採額能達到前無古人的地步啊!!”
這位鐵官甚是激動,可張言卻沉默不語。
“這種以系奴爲主的開採,只怕是提升不大。”
“還是要增加正當的石工人數.”
那官員一愣,糾結的問道:“徭役?可是陛下那邊,好像不是很贊同”
“我不是說徭役,我是說那些正常的石工。”
官員懂了。
採礦的工人,有着多種的稱呼,灰面,系奴,石工,礦隸.好聽的稱呼並不多。
而之所以如此,主要還是因爲那種專門從事開採的工人比較少,大多都是以罪犯,奴隸,戰俘來進行放在兩漢,那就是商賈,贅婿,繼父也要被拉來採礦。
真正以此爲職業的人還是比較少。
官員只好說道:“您所說的我明白,可主要還是關係到支出,若是招募石工來做事,還要給他們錢財這些人就不同了,只要不讓他們餓死,就能一直用,往死裡用,有些時候,有風險的事情也可以讓他們去做,不怕死傷.”
張言認真的說道:“你也看到了,這些人的效率何其低下,況且,若說支出,那這些監督他們的軍士呢,他們的支出又怎麼算?”
“往後囚犯定然會越來越少,難道要效仿齊國去發徭役?”
“還可以去抓戰俘啊.過去就是這樣”
“那耗費豈不是更大?”
張言低聲說道:“不是說不能讓囚犯們務工,只是,這正當的石工,還是要多招募,當下從南邊逃來了很多的亡人,授田也是需要時日的,不是今日授田,明日就能吃飽喝足,若是能讓鐵官們自行招募石工,鐵工,一來能使那些沒有耕地的人活下來,二來能提升開採和冶煉效率。”
“我想要給廟堂上書,講述這件事。”
鐵官不再反駁,不是他不能反駁,是不太敢反駁。
這位張言,並非是尋常之人,他是成安人跟陛下是一個村的,是在陛下面前長大的陛下給他的詔令裡都親切的稱他爲二郎。
這他可惹不起,想怎麼上書就怎麼上書吧。
反正自己也管不着。
這裡多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自從鐵官案之後,各地都出現了很多的空缺,百廢待興,只要不是個傻子,稍微做點事,都能做出突出的政績,到時候就可以往上走了.多好的機會啊。
張言也不遲疑,返回了自己的住所,就開始埋頭書寫,準備上奏廟堂。
平城。
劉桃子穿着尋常的戎裝,正在熱鬧的東市內往前擠。
市內格外的熱鬧,沿路上都是商賈,人來人往,車馬是根本進不去的,大家都彼此挨着,用力的往前擠。
惡臭味從四處傳來,地面上許多被丟棄的雜物,吃剩下的東西,還有些雞鴨的糞便等等。
高延宗走在人羣之中,這嗆人的味道讓他有些頭暈。
高延宗不是個那麼愛乾淨的人,但是,這也太不乾淨了!
劉桃子倒是沒有絲毫的異樣,他興致勃勃的走在路上,時不時看向左右的商販。
前來趕集的人許多,有一些是從鄉野趕過來的,四處都是喧鬧聲。
衆人就這麼一路往前擠。
高延宗終於忍不住,拉住了一旁的祖珽。
“此處人多危險,我們還是帶着陛下回去吧。”
祖珽穿的更加普通,臉上帶着些輕笑,“勿要打擾主公的雅興,再忍忍,忍忍就習慣了。”
穿過人羣,來到了更深處,這裡便是有許多的門面。
這些門面的店不像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販們,是一直都會開門接客的,按着市的開門時間來進行經營。
門開敞開着,門口堆放了好多東西。
有幾個顧客正在低頭查看。
劉桃子領着兩人來到此處,左右看了看。
店家就坐在屋內,微微仰起頭來,一旁放着茶盞,有滋有味的吃着茶。
這是一家鐵肆,就是賣各種鐵器的。
這家店肆跟其他的肆完全不同,不同是因爲鹽鐵專賣,鐵的開採,冶煉,出售都由官府來操辦,因此,這家店是官府所擁有的,裡頭的這個店家,不是商,是‘吏’。
有農民舉起一把趁手的短鋤,問道:“店家,這把鋤值多少?”
店家看都不看他,不好氣的說道:“那邊注着價,自己看去。”
農人有些尷尬,探出頭來,看到一旁標註的數字,他看向左右,悄悄拉着一個人,低聲詢問面前這個數字是多少。
劉桃子盯着那店家緩緩走了進來。
店家擡起頭來,看着戎裝的劉桃子,又看到其身後跟着兩人,一人又格外肥胖,便起了身,臉上帶了些笑容,卻不是很多。
“客人要買什麼?”
劉桃子看了看周圍,“你們都有什麼?”
店家臉色一變,揮了揮手,“有的都在此處了。”
說完,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再次坐下來。
若是放在幾年前,這些吏面對有錢的,地方上有勢力的,還會懼怕,獻寵,但是現在的情況不同了。
當下地方上的這些土豪強,不算是什麼大頭,官府的權威和勢力不斷增強,這些代表着官府的吏,纔是最強悍的,誰碰誰死。
況且,店家也料定這幾個人不是什麼真正的大富大貴,自己招惹不起的人,畢竟,那種人怎麼可能親自來市裡買鐵器??
高延宗看着對方的模樣,勃然大怒,就準備要捲衣袖。
祖珽卻急忙抓住他的手臂,朝他搖搖頭。
劉桃子就這麼看了看那些鐵器,又看到了上頭的價格,看了許久,也沒有買什麼,帶着兩人離開了。
三人走出了門店,高延宗當即就開始抱怨。
“何以放過這般小人?!狗眼看人低,該拉出去殺了!”
祖珽卻笑了起來,“他又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不知者不怪,達不到該殺的地步。”
高延宗有些懊惱,“天下竟還有這般做買賣的?這是盼着東西賣不出去嗎?”
祖珽又解釋道:“他們不是商賈,東西賣出去多少,跟他們沒有關係,他們有固定的俸祿,那自然就是如此”
高延宗看向了劉桃子,“兄長,我覺得不太好。”
“我雖然不懂政務,但是也知道,這麼做買賣肯定是不對的我要是真正百姓,看到這般做生意,哪裡還敢買??”
祖珽一笑“這就是商賈之用啊。”
“農人耕作來養活其餘衆人,匠人制造工具,商賈販賣使其流通,交到農人的手裡.如此循環,便是社稷了。”
“不過,當下還不能讓商賈們來負責,至少鐵是不能讓他們來做的。”
祖珽幽幽的說道:“我們的目的不是要用鐵器來換取財政收入,而是要降低價格,推廣到民間,商賈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他們是爲了利潤而販賣,只會想辦法提升利潤,若是無法做到,那就會想辦法降低成本.平城的鋤頭,在營州販賣,其價格跟平城一樣,可若是讓商賈們來做,那價格至少會翻兩倍.那邊人少,貧窮,甚至可能都沒有商賈會過去。”
“唔”
“況且,北方被禍害了太久,民生凋敝,耕地荒蕪,人所定所,百廢待興,至少要使其恢復正常,恢復之後,再讓鐵器市場漸漸正常化。”
高延宗似懂非懂。
劉桃子忽開口說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讓店家們這般的怠慢,祖公,你來想辦法。”
“唯!”
祖珽當即低頭領命。
三人就在市內來回轉了很多圈,在閉市之前,終於是離開了東市,返回官署。
出了市,城內也依舊很擁擠。
馬車在大路上也不敢走的太快,外頭那喧鬧的聲音就不曾中斷過。
祖珽還是很開心的。
“陛下,今年各地大豐收,就以目前這完成秋收總結的四個州的情況來看,我們終於不必再從外頭弄糧食了哈哈哈,應當是能存下來不少,可以作爲出征所用!”
“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劉桃子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臉色也還算不錯,帶着若有若無的笑容。
高浟的重農主義在當下還是很實用的,北方並非是像亂世那般天天作戰,但是其情況比古代戰亂後的亂世都要慘烈,沉重的徭役弄得十室九空,耕地荒蕪,城池變成廢墟,州越來越多,縣越來越少,齊國的耕地面積從天保五年開始出現大規模的消失,這情況一直持續到高演,有所緩和,而後再次迅速下降。
人口更是如此,光是冀州,之前的測量結果就顯示十年之內少了四五萬戶人口,那可是戶啊!
高漲的是那些失去耕地的無業遊民的數量,是各地的盜賊數量,是糧食和各類必需品的價格。
也難怪高浟一心撲在農業上,整個河北都一塊捱餓,軍隊都養不活,分心搞別的就是死,官府耗費了不少的精力,努力恢復河北的農桑,步步安穩了當地的民生。
接下來是以農來帶出工,而後再用工來滋潤商,再讓商來反哺農和工,一個大循環完成之後,北方基本就穩了。
他們一路來到了大將軍府,祖珽和高延宗方纔停了下來。
高延宗還想繼續跟着進去,祖珽卻拉住他,跟劉桃子告別。
府內也頗爲熱鬧。
人來人往的,隨着劉桃子坐穩江山之後,他的‘親戚’就越來越多了。
最先就是劉成彩。
劉成彩是懷朔的一個小軍頭,也是最早投奔劉桃子的人,而劉桃枝到來之後才發現,這位原來是劉桃子的族叔.
還有張家的那些人。
劉桃子的兩個舅父,二舅父因爲原先的不作爲被罷免,到現在都沒能再當上官,整日讀書,不再出門。
倒是大舅父,如今在尚書檯任職,也不是因爲他是劉桃子的親戚,他本身也確實有才幹,而且當初送勇士營,也算是有功勞的。
劉桃子對這些親戚們不是那麼的在意,直接返回了自己的寢屋。
劉桃子正換着衣裳,斛律婠就走了進來,她躡手躡腳的走到了劉桃子的身邊,兩人相處了很久,她也不再是那麼的害羞了。
她做賊似的走到劉桃子的身邊,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夫君,方纔又有人來求官了,說是本家親戚,也是夫君的族叔,給拿了許多禮物”
“叫什麼?”
“叫劉成器.”
“好,知道了。”
劉桃子猛地披上了衣,低頭看向一旁的斛律婠。
“你回去再探。”
“若有消息,及時前來稟告。”
“勿要讓那老頭干預廟堂之政,若是他開口給誰許諾官職,便將那人記下來.”
斛律婠茫然的眨巴着雙眼,遲疑了片刻,“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