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可汗大帳。
大帳並非是過去的那種臨時營地,而是一座正在成型的城池,有了城牆,有了道路,有了民居。
在城池的南邊,此刻聚集了大量的百姓。
這些百姓裡,既有帶着鐐銬的奴隸,也有披着毛皮的自由人,膚色各異,有老有小,成分混亂。
這些人足足有上萬,在高處,則是有披甲的騎士手持大弓,盯着那些人,眼神兇狠。
這上萬的百姓們正在忙碌。
有人正在挖地基,有人正在搬運石頭。
老人們吃力的搬動石頭,稍慢了幾步,就有官吏手持長鞭進行抽打。
奴隸們大多都是漢人,契丹人,奚人,西域人等等,他們幾乎赤裸,身上只有破爛的布片能遮蓋身體,遍體鱗傷,不斷的重複着手上的工作。
可還有相當規模的突厥人,跟着這些奴隸們一同工作,他們倒是有衣裳,可依舊免不了毒打。
那些戴着高高尖尖帽子的官吏們,做事相當的公正,真正做到了對大家的一視同仁,不管你是被抓來的俘虜,還是自家的百姓,其態度都是一樣的暴虐且殘忍。
在衆人的努力之下,一座嶄新的佛塔正出現在城池的南邊。
佛塔估計會相當的高大,只從地基上來看,可能要比城內的可汗宮殿還要高大的多。
還有許多的匠人,此刻戴着鎖鏈,正在爲佛塔雕刻各類的佛像。
浩浩蕩蕩的衆人,正在重複着自己的工作,時不時就有人因勞累而倒下,官吏上前毆打,若是發現再打也起不來,那就拖走了,一同埋葬。
冷風呼嘯而過,似是惡鬼正在發笑。
幾個和善慈祥的老和尚正在商談着這座大佛塔的周邊配套建築,全然不顧那些苦工們的哀嚎聲。
哭嚎聲時不時的響起,妄圖夾雜到那些大僧的誦經聲之中,卻又往往半途而廢,戛然而止。
新上任的佗鉢可汗站在了城樓之上,就看到他披着黑色的奢華裘衣,身後跟着幾個全副武裝的武士,身邊還有一個年邁的僧人。
佗鉢可汗相貌慈祥,眼裡閃爍着明亮的光芒,嘴角帶着虛僞的假笑。
他眺望着遠處的工程,笑呵呵的看向了身邊的老僧。
“惠琳大師,國內的智者們對我說,修建佛塔的事情沒有什麼好處,耗費了大量的財力,還死了很多的奴隸和百姓,要我停止修建,可我看到這座輝煌的佛塔即將誕生,就聽不進他們的言語了。”
惠琳和尚急忙說道: “可汗,這些話都是無知之言,當初的齊國之所以強悍,就是因爲君王禮佛,佛法無邊,使其強悍異常,無人敢招惹,齊國被篡奪之後,國力不如從前,再也不敢出徵了。”
“當下可汗禮佛,若是能在國內繼續推行佛法,以慈悲爲懷,國家定然興盛,往後或許能南下建邦,完成齊國皇帝都沒能做到的大事!”
佗鉢可汗忍不住問道: “我也能達到英雄天子的地步嗎?”
“定然可以! ”
這位可汗有兩個愛好,第一個是比較喜歡佛法,第二個是很崇拜高洋。
他覺得高洋是真正的英雄天子,想要效仿他來成就大業。
嗯……某種程度上,他是比較成功的,奈何他先天有缺,儘管有些荒唐舉動,但是對比高洋來說太過於正常,還是形似而神不似。
這位上臺之後,沒有急着去南下大戰,也沒有去開擴四邊。
前任可汗是個雄才偉略的人,雖然在斛律光這邊沒佔到什麼便宜,但是光看他能跟斛律光打的有來有往,就知道他的才幹不凡,前任可汗通過一系列成功的軍事行動,消化了上一個草原帝國的遺產,成功讓突厥變成強盛富裕,兵馬數十萬的大國。
到了他這裡,突厥的戰略目的斷了一次,佗鉢可汗沒有再想着去擴大其餘方向上的領土,或者收留其餘部族,他的目光幾乎是只盯着中原地區,或許也是因爲周圍都已經被上任給打完了,到他這裡只剩下了中原。
他就做些劫掠的行爲,而後推行佛法之類的。
先前的劫掠行動,都是這位可汗所發動的。
只是兩地的距離較遠,消息閉塞,斛律光尚且不知道對面換了人。
惠琳和尚是河北人,先前被突厥人俘虜,因爲新可汗對佛法比較推崇,故而得到了赦免,而後就開始建議新可汗修佛塔,鑽研佛經。
惠琳已經很清楚怎麼跟這位可汗交流溝通了。
他認真的說道: “當初那位英雄天子,便是崇信佛法,他在位的時候,修建了很多的佛塔,推廣經文,故而得到庇護,每次戰爭都能獲得勝利,百戰百勝,而後來敗給陳國,那是因爲陳人更重佛法,英雄天子也是知道了這一點,故而戰敗之後發誓要超過陳人,修建了更多的佛寺……”
“在中原,佛塔處處可見,人人都知道經文,寺廟裡堆滿了信衆……”
聽着惠琳的話,佗鉢可汗的眼裡閃過一絲亮光。
“只恨沒能出生在中原,沒能出生在英雄天子的故地!”
惠琳偷偷瞥了眼他,沒有說話,神色複雜。
佗鉢可汗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會再加派人手,儘快完成這座佛塔,若是真的能幫助我取得勝利,往後我還要修建更多的佛塔!”
“對了,我還希望您能幫助我受戒,往後我要吃齋唸佛!”
“好!好!”
惠琳答應的很是爽快。
突厥在新可汗的帶領之下來到了新的時代。
佗鉢可汗在不久之後真的受了戒,成爲了佛門子弟,而後開始在國內推行佛教,他派人去四處找那些被驅趕的大和尚們,希望能弄來一些佛經,在得到這些佛經之後,又進行抄寫,在國內推廣。
與此同時,他又找來了周國的宗室,天水郡公宇文衆,在漢國滅周的時候,大量的周人逃到了突厥,宇文衆是宇文導的兒子,宇文導是宇文護的兄長。
他下令讓宇文衆做了周國皇帝,同時讓他收斂周國的逃亡者,要爲周國復國。
同時,他還下令去聯繫齊國的人,希望能拉來一些齊國故人,重建齊國。
找來找去,卻找不到願意叛變的,又找不到什麼宗室,只能暫時作罷。
就在這個時候,斛律光也回到了邊塞,這一次,他一改常態,卻開始派遣小股軍隊出去騷擾襲擊突厥人的軍隊,同時又派人去拉攏突厥麾下的那些小部族,說服他們倒戈一擊。
佗鉢可汗在得知漢國開始出兵襲擊騷擾自己的時候,非常的憤怒。
他決定等佛塔完成之後,進行祭祀,而後大舉南下,給斛律光等人看看什麼叫佛法無邊!
雙方都開始了積極備戰。
斛律光將糧食輜重偷偷遷到前線的幾個重要城池,又集中好了兵力,很期待突厥人能自己過來。
而佗鉢可汗也是在發動百姓積極修建佛塔,講述佛經,等着戰時顯靈。
如此熬到了冬季。
雙方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準備。
斛律光這邊,來自不同地區的精銳磨合完成,邊塞幾個重要地區囤積了糧食和重兵,騎士們幾次襲擊,重創敵人的營地,引起了突厥上下的憤怒,他們的幾個部落跟漢國暗中達成了約定。
佗鉢可汗這邊,佛塔修建完成,比王宮還要高大,成爲了突厥境內的奇觀之一,他下令所有人遇到佛塔都要繞行,不得直接通過,就是自己都得下馬,而他國內的和尚們也成功取來了《淨名》、 《涅槃》、 《華嚴》等佛經和《十誦律》,在國內進行推廣。
雙方準備妥當,開始新一輪的交鋒。
佗鉢可汗之所以崇拜高洋,是因爲他本人就比較好戰,他爲人驕橫,對兄長和父親的觀點都不太贊同,突厥前幾個可汗的態度比較謹慎,尤其是在被高洋擊敗之後,且戰略眼光一直都很不錯。
齊國太過強盛,他們就堅決跟着周國打齊國,周國開始強盛起來,他們就開始搖擺,讓周人先動手,自己在一邊看着,能不上就不上,可一旦發現了好處,就立刻撲上來,一旦齊國開始走向弱勢,又急忙轉變立場。
這在道德上雖然有瑕疵,但是從國家利益出發,他們的選擇是很正確的,制衡兩國,誰弱幫誰,通過兩國的戰爭來壯大自己。
佗鉢可汗並不反對他們的戰略構想,誰弱幫誰是對的,但是,每次都不多搶點東西,小打小鬧,這樣對自己國力的提升作用不大,反而是那兩國容易失衡,一旦其中一方統一了,那自己豈不是就要捱打了?
到了他的時候,突厥的國力又非常強盛,因此,這位愈發的驕橫,甚至開始想效仿高洋來拳打四方了。
爲了反擊斛律光的襲擊和破壞,佗鉢可汗召集了親戚們,準備了近十萬的大軍,當然,其中的精銳只有兩萬多人,浩浩蕩蕩,分兵兩路,一路去強攻恆州,另一路卻是準備等幽營等地的軍隊一如既往的去支援恆州時趁機對這兩個地區發動劫掠。
在老丈人之戰裡,突厥強攻一地,當地軍士死守,其餘地區的軍隊前來增援,而後突厥撤兵,這已經成爲了慣例。
佗鉢可汗就是要打破這個慣例,他要做出強攻恆州的模樣,等到敵人在這裡召集重兵的時候,去偷襲他們空虛的地方!
剛剛入冬,突厥大軍便殺了過來。
佗鉢可汗親自帶隊,前來猛攻恆州,至於劫掠的任務,則是被交給了他的侄子來完成。
一切的設想都不錯,可是,斛律光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爲了擊退敵人。
在突厥大軍奔襲而來的時候,斛律光讓將軍們做好了出戰的準備。
佗鉢可汗帶着大軍殺來,剛停下來紮營,還沒有來得及發動進攻,斛律光就先發動了猛攻,他安排在幾個重要城池的將領們帶着精銳軍士們殺了出來,攻向了突厥人各地的兵馬。
雙方就在關外開始了大戰。
佗鉢可汗顯然是沒有預料到斛律光會出兵攻打自己,按着他麾下智者們的看法,當下的漢國應當是在施行修養政策,做滅陳準備的,不該與自己交戰,他只能認爲這是斛律光的個人行爲!
佗鉢可汗急忙下令,讓侄兒別管劫掠了,快來幫助自己,斛律光的軍隊肯定不會太多,這是解決掉斛律光的最好時機。
突厥人的營帳分佈在各地,共有十幾處,各地開啓廝殺的時間都不一樣,故而無法及時判斷敵人的兵力。
佗鉢可汗正準備跟斛律光大打出手,可很快他就發現了自己的判斷出錯。
斛律光在邊塞的軍隊其實並不少,在擊敗了周國之後,朝廷召集了不少精銳來加強邊防,斛律光麾下的精銳應當各地之中最多的,而他囤積了不少的糧食,出征或許不夠,但是在家門口打一快戰還是可以的。
漢軍忽然襲擊,大家都是憋了一股怒火,難得遇到建功立業的機會,人人當前,不敢遲疑。
各地營地告破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要快。
佗鉢可汗早上得知敵人進攻的消息,到了晚上就已經接到了好幾支軍隊被殲滅的噩耗。
突厥的軍隊是以不同部族爲本,不同的部族軍隊就由其本部大人來統帥,尚且還沒有完成對軍隊的成編制管理。
佗鉢可汗趕忙帶着精銳前往救援。
在長城之外,雙方混戰,斛律光以敵人的軍制出發,將自己麾下的軍隊也分成了幾支,分開與各部作戰,若是遇到較強的部落,那就聚集起來,打完之後再次分開。
斛律光親自坐鎮,不斷的切割戰場,打斷對方彼此的來往,主動出擊來尋求戰機。
而佗鉢可汗面對斛律光就顯得有些太吃力了。
他想要故技重施,讓軍隊徹底分散,讓漢軍難以抉擇進攻方向,但是此時的漢軍也是處於分散狀態,若是大軍徹底分散,反而會被對方咬住吃下,可若是要聚集,聚集起來的突厥軍隊因爲編制上的缺陷無法正面對抗漢軍的騎兵。
漢軍坐鎮邊塞的這些軍隊,絕大多數都是老六鎮出身,騎射都是家常便飯,無論是騎術還是射術,麾下的戰馬,騎兵的戰術,那都不遜色塞外部衆,而在軍械上甚至還領先。
佗鉢可汗親自帶着大軍去支援,可對方一旦發現突厥軍隊主力到達,就即刻回去,防守城池。
另外一面的漢軍就會猛攻。
而佗鉢可汗若是回頭去攻另一邊,那這邊又會撲上來。
一時間,佗鉢可汗都有些分不清誰他媽的是遊牧。
這不是塞外的戰術嗎??
雙方僅僅打了四天。
而在四天之內,斛律光殲滅了六支部落成制的軍隊,他的攻勢兇猛,軍士們全力以赴,而被裹挾而來的部分部落開始反水。
這些部落是後來歸順的,受盡了欺辱,得到了漢軍的保障,那自然就沒什麼好說的,拿着武器就開始倒戈一擊。
到了第六天,佗鉢可汗完全沒有了繼續戰鬥的想法,趕忙下令給遠處的侄兒,什麼都不要管,撤離!撤離!
這次的戰事耗費的時日極短,可以說是漢與突厥數次大戰之中耗費時日最短的一次了。
從雙方正式見面到結束,竟只用了七天的時間。
而在這七天之內,斛律光通過瘋狂的多線出擊,日夜猛攻,擊破敵人大小部族十餘個,斬獲兩萬三千餘人,獲牲畜物資旌旗無數。
佗鉢可汗領着心腹們逃回了王城。
他剛剛上位就迎來如此大敗,且送出去了那麼多部族,國內的局勢大變,而斛律光此刻也向其餘部落首領派出使者。
斛律光表示:這波佗鉢可汗的問題確實很大。
兩國本該和平相處,但是佗鉢可汗收留周人,又頻繁發兵劫掠,實在不妥,希望突厥各部能再選出一個新的首領出來,交出那些被留下來的周人,廢除其皇帝號,兩國再建和平。
佗鉢可汗並非是上任可汗的兒子,是弟弟,本來位置就不算穩固,而因爲這次兵敗,頓時開啓了內部之爭。
至於斛律光,此刻則是一邊向朝廷報喜,一邊繼續派人聯繫塞外的諸多勢力,準備下一次的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