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
在一處山腳下的幽靜道路上,達奚武騎着戰馬,一臉絕望的看着遠處的濃煙。
滾滾黑煙正往天上鑽去,隔着很遠,都能看的清楚。
達奚武身邊的騎士們已經開始破口大罵了。
他們費盡了心思,付出了不少的代價,終於是暫時的撇開了斛律光,掩蓋了蹤跡,可剛剛過去半天,就再次被人所出賣了。
遠處那濃煙,並非是他們所點燃的。
那是尋常村莊遇到賊寇時用以告知周邊軍隊的狼煙。
僞周當初爲了預防來自北面的威脅,在這沿路的村莊上修建了許多烽火臺,好讓沿路的鄉吏隨時提供最近的敵人動向。
只是達奚武怎麼都沒想到,有那麼一天,被他們所修建的烽火臺卻成爲了對付他們自己人的利器。
這些烽火暴露了達奚武的位置,不斷的給周圍的漢軍提供達奚武等人最近的動向。
達奚武身邊的副將此刻是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一羣暴民!”
“刁民!!”
“他們都是周人,這齊人才剛剛過來,他們就叛變了?”
“當真是毫無德行!”
“賤民便是如此,不知禮,未有德!!”
那副將憤怒的說道:“國公,我們先去破了那村子,只要連着屠他幾個出賣我們的村莊,就不會有人再敢出賣我們了。”
達奚武臉色平靜,沒有理會身邊這小鮮卑,終究是年輕,想問題還是太簡單了,若是真的在這邊屠村,那影響只能變得更壞。
現在還只是出賣行蹤而已,屠村了保不準就是別的什麼舉動了。
達奚武只好再次領着衆人從此處離開。
他心裡已經清楚,斛律光肯定也發現了這裡的動靜,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殺過來的。
達奚武再次狂奔而去,他的頭痛症狀越來越頻繁了。
雖然冬季已經過去,春種也即將到來,氣候開始回暖,但是回暖並不代表不冷了。
在這般季節,披着沉重的甲冑,縱馬狂奔以達奚武的年紀,他還能活着,就說明他的身體是真的很硬朗了。
他們不敢往山上跑,那樣會被堵住道路,他們只能沿着小路往下跑,爭取早些走出山林,而接下來要往哪裡走,達奚武還不曾確定。
按着當初宇文憲的戰略,達奚武殺進來的目的,是爲了攻打那些守備不是很森嚴的城池,襲擊敵人的糧道和倉庫,讓敵人不敢無視自己,給予對方壓力。
但是,達奚武如今實在是沒有辦法去執行戰略。
因爲斛律光還在自己身後,他總不能帶着斛律光一起去攻打城池吧?
現在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擺脫斛律光。
但是偏偏斛律光這狗賊又是屬瘋狗的,一旦被他咬中,根本就沒辦法讓他鬆嘴,除非是將他的牙齒給打掉。
只是有能力打掉斛律光牙齒的人並不多。
達奚武領着衆人迅速消失在遠處。
就在他剛剛離開之後不久,一支騎兵出現在了這裡。
他們皆是輕甲,人數在兩千人左右,從兩旁包抄過來,速度極快,到達之後就開始在周圍偵察敵人的行蹤。
斛律光騎着一匹快馬,一顛一顛的來到這裡,他低着頭,看了看敵人所留下的痕跡,而後又擡頭看向了遠處那濃煙所在。
他讓衆人在周圍繼續探查,自己則是朝着那濃煙的方向靠近。
在小路上走出了許久,斛律光忽停下來,舉起手裡的箭,對準了一旁的灌木叢。
“何人?!”
下一刻,幾個獵戶打扮的人高呼着走了出來,他們的臉色惶恐,趕忙表明自己的身份,正是附近村莊的獵戶。
斛律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們一番,又索要過所,看了看。
“是你們村莊點燃的狼煙?”
“正是。”
“我們發現有賊人靠近,就即刻回去告知村裡人,安排老弱躲藏起來,又領了些青壯在路上做陷阱.”
斛律光開口問道:“人去了哪邊?”
獵戶們趕忙爲他指明瞭道路。
斛律光的臉色好看了許多,他看向左右,武士們從懷裡掏出了些錢來,算是對這幾個獵戶的獎勵。
斛律光許諾道:“若是能殺了賊將,我上書陛下,赦免你們全村一年的稅賦。”
說完,他便帶着騎士們匆匆離開。
達奚武帶着衆人們不斷的跑路,足足跑了半天,來到了一處溪流旁,正要安頓下來休息,遠處卻又再次冒起了黑煙。
達奚武愣在原地,只是看着遠處的煙,一言不發。
自己的大限,看來是已經到了。
縣城之內,大量的百姓聚集在官署門口,排成了長龍,春風算不上粗暴,可溫度也不低,許多人都是在搓着手,跺着腳,讓自己暖和起來。
這些百姓應當是有六百餘人,左右都有軍吏盯着。
爲了防止引起動亂,斛律羨採取了分批辦理的方式,城內是一個街一個街的辦,城外則是一個村一個村的辦。
官署正對面的告木之前,坐了好多的小吏,此刻皆是手持文書,認真核實情況。
“王大雀嗯辦妥了。”
那小吏將嶄新的戶冊遞給了面前的農民。
“三個人,除卻桑田,其餘授田全部都給你取締了。”
“沒了.這授田終於沒了。”
農夫熱淚盈眶,死死抓住手裡的戶冊,忍不住再次問道:“是沒了對吧?往後那授田就與我們沒有關係?是按着桑田來收稅的對吧?”
“對,對,下一個!”
小吏很不客氣揮了揮手,讓這人離開。
而在官署那邊,斛律羨身邊站着幾個當地的官員,正盯着遠處的情況,低聲的攀談。
這些農民聚集在官署門口,主要辦理的業務是退田。
沒錯,斛律羨就是帶着人來搶他們田的!
可他們是被搶的如此心甘情願,各個都怕來晚了,新官府來不及搶走自家的田。
斛律羨跟高長恭兩個人刺史不像是刺史,將軍不像是將軍。
高長恭這個刺史,根本閒不住,帶着騎士們就衝了出去,如今都衝到延州那邊去了。
而斛律羨這個將軍,大多時候都是在操心郡縣內的政務,高長恭在前面打,他就在後面收拾爛攤子。
斛律羨每拿下一個城池,都會想辦法恢復官吏體系,讓命令能夠下達,而後,第一件事就是廢除原先周國時的假授田,清查戶籍。
對這些被迫有十幾個兒子,被迫有數百畝授田的農民來說,這是天大的仁政。
看着那些連連拜謝,熱淚情況的農夫們,斛律羨都有些繃不住了。
他看向了左右,“周國不亡都沒有天理,百姓們被拿走授田之後竟如此的開心.這簡直是荒唐!”
站在他身邊的,都是在當地名聲不錯,找不出什麼罪行的舊官吏,也包括了一些新插進來的軍吏。
新來的對這些自然是無話可說,但是那些老官兒,他們就太清楚了。
此刻最靠近斛律羨的那位,是當下臨時設立的縣丞這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瘦巴巴的,過去曾在城內擔任吏,因爲反對城內官員的行爲被抓起來,丟進牢獄,正準備判決的時候,高長恭等人打了進來。
他也就從階下囚的身份變成了新漢的臨時官員。
老頭看着遠處的一幕,惱怒的說道:“這都是他們掙錢發財的門道嘞!”
“哦?他們.是誰?”
“還能是誰?”
“是那些當官的,是那些地方上有權有勢的,是那些鮮卑.”
一旁的年輕人嚇壞了,急忙伸出手扯了扯這老頭子。
老頭子卻不怕,一把扯開了後生的手,“怕什麼,我罵的又不是斛律將軍這樣的鮮卑!”
斛律羨也不生氣,他只是輕聲說道:“我並非鮮卑,乃敕勒丁零。”
“無礙,你繼續說。”
老頭子這才繼續說道:“他們先是給這些民夫們編造戶籍,家裡有三個娃,那就說有十三個,有十個娃,那就說有二十個。”
“都是往大里說,有夭折的也不管,能壓就壓,絕不更改。”
“而後,他們就按着這戶籍來進行授田,都是虛授,反正那些人也根本不存在,不可能來官府索要。”
“但是官府名下的授田是發出去了,只是沒授給這些不存在的人,是直接送到了地方豪族的手裡。”
“地方豪族憑空得到了大量的土地,稅賦是由什麼都不得的農夫來承擔,官府因此提升了稅賦,豪族因此得到了耕地,而那些勳貴軍頭們,他們擴大了自己麾下軍戶的數目.”
廟堂的授田制,被周國的大族和勳貴們聯手玩出了花。
各類主旨在濟民的政策,在他們手裡都能變成吃人的惡政,而且吃起來極猛,農民不僅要承擔自己的稅賦,連帶着老爺們的稅賦也給一併扛了。
這簡直就是拿農民當牛馬來用,也不怕自耕農破產,破產了還能繼續讓他們在別的地方發光發熱這是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從出生到死亡,皆對老爺們有所用處,絕不浪費。
斛律羨不是那麼的意外。
作爲老對手,齊國和周國各有千秋。
齊國是亂,皇帝胡亂殺人,勳貴胡亂殺人,上下沒有一點道德可言,是明目張膽的人吃人,周國好一點,他們明面上很不錯,只是在背地裡吃,不拿出來給人看。
斛律羨低着頭,心裡則是盤算了起來。
他想了片刻,方纔回過神來,看向那幾個人,笑着跟他們說道:“這裡的事情,我已經瞭解了許多,諸位勿要管我了,都去忙吧,我會自己離開的,也不必來送。”
衆人不敢違背,稱是之後各自離開。
斛律羨這才帶着其餘的軍吏和將領們離開了此處,早有人牽着戰馬等着他們。
斛律羨上了戰馬,就帶着衆人往城門口的方向前進。
斛律羨騎的並不快,他看向了左右,認真的說道:“都聽到了吧?此處的那些大族,也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必再遲疑了,也別管會不會引發什麼亂子,抓人,抄家。”
“我不管他們的立場,不管我們入城之後他們是主動親近還是躲在家裡不出來,徹查他們過去的行爲,按着律法來進行處置,現在就開始着手去辦。”
“大族,豪強,還有那邊的那些”
斛律羨示意了下遠處那輝煌雄偉的佛塔。
“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一個都不要落下。”
聽着他的話,副將有些爲難。
他開口問道:“將軍,咱畢竟只是地方軍而已,還是靈州軍,當下分出軍吏來接手城池,就已經有些說不過去了,這若是再下令去治理.是不是不太妥當?”
“地方將軍,是不許插手地方事的.”
“那怎麼辦??”
斛律羨一臉的無奈,“咱刺史跑出去打仗去了,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是要等刺史打完仗回來操辦?還是要等廟堂安排的官員到達?”
“那得多久啊。”
那副將撓了撓頭,“話是這麼說,將軍,要不您先派人將文書送到高刺史手裡,等高刺史的回信.”
斛律羨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送個信倒是可以,要等書信回來再做事就算了。”
“先辦着吧。”
“我不是尋常的將領,我外戚也!”
“當這外戚不就是盼着能借着身份‘胡作非爲’嗎?要是這點事都不敢做,我這外戚豈不是白當了?”
幾個軍官聞言只是苦笑。
外戚不應該更在意這種事情嗎?
但是斛律羨的心思很堅決,主要是春種即將開始,夏州和銀州各地又新入手,若是不能做主,除掉那些潛伏起來的蛀蟲,儘快的得到百姓們的信任,發動他們去耕作,那今年的秋季對漢國來說就太難熬了,要救濟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斛律羨不管別人的看法,將自己的想法和行爲寫了個文書,送往高長恭,而後即刻下令各地,按着自己的命令來做。
斛律羨第一步就是要幹那些專業魚肉百姓爲生的大族。
大族跟豪強不一樣,豪強家裡一般都是以吏爲主,佔據地方上的下層,接手一些大族不屑去做的生意。
大族就是那種真正有官員,有太守乃至大臣級別的傳承多年的大宗族。
並非所有的大族都是壞東西,但是大多都不怎麼樣,至於豪強,這是一個貶稱,被稱爲豪強的,就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無論是大族還是豪強,他們只能在規則之內說話,看看齊國就知道了,什麼狗屁大族,遇到老鮮卑大氣都不敢喘,就因爲對方不講規則。
周國的這些人也是,在漢軍進來之前,按着規則,他們是無人敢撼動的,可當軍隊殺進來之後,他們那點手段,實在是拿不出來。
各地的軍吏帶上了駐軍,開始清查搜刮。
地方上鼓勵百姓們揭發,同時又將那些俘虜帶出來,詢問地方的骯髒事。
這些被抓起來的惡官惡吏,對地方上的事情門清。
斛律羨在那些新得土地上掀起了一場清洗,要在新官員到來之前,將地方上衝洗得乾乾淨淨的。
果然,地方上出現了動亂,發現漢軍開始追查,那些暫時低頭哈腰的人也露出了獠牙,準備逃離,或者奪城。
只是,他們那點甲冑,奴僕,弓弩,拿來對付百姓綽綽有餘,但是要對上漢軍,差了太多。
各地都因爲漢軍的‘暴行’而震動。
良善之家,哭聲不絕,大善之家,雞犬不留。
宇文邕不敢直接下手的寺廟,在斛律羨這裡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麼一搜,搜出來的東西都能讓斛律羨移不開雙眼。
周國的寺廟極其富裕,比大族還富有,不必繳納稅賦的這幫人,想出了最先進的理念來收割黔首,各類的暗室和密道之中,藏着數不清的糧食和錢財。
隨着一顆顆人頭落地,這些沾滿了血污的糧食被找出來。
最可恨的是,其中很多糧食,被堆放了太久,堆放的時間超出了幾年,這糧食就不能吃了。
斛律羨不明白他們的用意,他們有着堆積如山的糧食,卻就這麼放起來,任由糧食腐敗,損壞,也不肯稍微降低些自己的慾望,更不願意拿出一點點來救濟周圍的百姓。
斛律羨做的事情頗爲順利,愈發的得心應手。
在斛律羨施展拳腳,在各地推行了一系列的仁政,極大的降低了過去周人的負擔之後,達奚武死掉了。
各地被赦免了授田,消除了那連年暴增的稅賦,看着欺辱魚肉自己的豪強們被抓起來砍掉的百姓們,很樂意去點燃烽火,稟告賊人的最近位置。
達奚武的肉體是被斛律光所毀滅的,而他這類人的根,卻是由斛律羨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