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魄帶小風離開後,洛浮生與燕思轅並未在豐華樓逗留太久。
洛浮生本以爲燕思轅會講述一個悲慘少年賣身豪門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獲得家主信任走上輝煌人生的故事,而在這個故事裡謝無雙則扮演着欺霸奴僕的惡主子,不曾想燕思轅酌了口清茶,拋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二少爺是個好人。
“二少爺是個好人。”燕無雙的聲音一如爲人,清淡如風,“我進府那年,二少爺正大病了一場,老爺與大少爺遍訪名醫皆束手無策,整個謝府都處於一片陰雲中,大家都說二少爺活不下來了。”
“那時我跟着管家學事,管家看我手腳利落,就常把二少爺院裡的事安排給我做。二少爺病重,院裡極爲清淨,只留了兩三個知根知底的丫鬟僕人伺候,每日除了大少爺會領着新請的大夫匆忙來去,極少見到外人。後來大少爺請動了一位在江湖上頗有威望的柳神醫,纔將二少爺的病治好。”
柳神醫?江湖上有威望的神醫屈指可數,姓柳的只能是藥王谷的人。這謝家人本事不小,藥王谷谷主柳石路的脾氣秉性向來古怪,莫說請動他老人家,就是能讓他老人家點點頭派個弟子出來,江湖各大門派都不敢誇海口說百分百請到。洛浮生沒追問來者是誰,不管是柳石路本人還是他手下的寥寥數位的弟子,謝家能請動,就說明他肯賣謝家面子。
洛浮生托腮,她這次來徐州看來是來對了,
“據府中的老人說,二少爺病癒性情大變,不及曾經聽話乖巧。”燕思轅笑笑,似乎並不贊同這個說法,“我不瞭解二少爺,不過在我看來,二少爺病癒後做出的那些過分舉動,不過是想引起老爺與大少爺的注意罷了。”
“就好像那些用嚎啕大哭來引起大人們同情與關注的嬰孩?”洛浮生略微驚訝,“如此說來,謝無雙生病時年紀不大嘍?”
“那年少爺十二歲。”燕思轅這點記得很清楚,“與現在的小風差不許多。”
“半大孩子,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洛浮生還是有些奇怪,“如你所言,謝老爺與謝大少爺應該極爲疼惜謝無雙纔對,怎麼他還要故意做出軌之事引起父兄的注意?”
“這個……我也不甚瞭解。”燕思轅無奈,端起茶來輕酌一口,眉微蹙,“茶有些涼了。”他喚來小二,又添了壺熱水,給洛浮生斟上。
洛浮生雙手捧着茶等燕思轅繼續講,說了這麼些,他還是沒說到點子上。
比如謝無雙爲何如此仇視燕思轅,他不是進府後便在謝無雙院子裡辦事麼,難道是在那時候得罪過謝二少?
“二少爺病重時,老爺與大少爺確實心急如焚,尤其是老爺,那段時日蒼老不少,大少爺更是拋開了謝家大大小小的生意,不遠千里到處奔波爲二少爺聘請名醫。”燕思轅轉着手中的茶,看着茶湯中漂漂浮浮的碎末,不知想起什麼,眸色變得有些哀傷,“後來柳神醫治好了二少爺的病,謝府上下皆鬆了一口氣,可不知爲何,老爺與大少爺漸漸地就不來二少爺院子裡看他了。”
“那時我已經開始負責搭理二少爺院中的一些小事,算是能與二少爺說得上話的家僕。他病癒後記憶出現了偏差,忘記了許多事情,唯獨記得老爺與大少爺,知道自己是謝家二少爺,叫謝無雙。他很在乎父子兄弟之情,老爺與大少爺少來院裡之後,他因着身體孱弱又出去,就命人在窗口擺了張軟塌,時常俯趴在窗戶口盼着父兄來看望。”燕思轅嘆口氣,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講述中,重新回到了初入府陪伴在方病癒的謝家二少爺身邊的時刻,“那時的二少爺很讓人心疼,大少爺不來,他便遣人去請,初時每次請大少爺還會來看看,後來即使派人去請,大少爺也不太來了,只派人送些新鮮玩意過來給二少爺消遣。”
“爲什麼謝老爺與謝大少會這樣對待謝無雙?”洛浮生覺得這前後矛盾,若說不疼,謝無雙病重舉府上下緊張無比,謝風行爲請動藥王谷的人想來也費了不少力氣;可若說疼,怎麼會在謝無雙病癒後就冷落起來?雖說名門望族對待子嗣更該多嚴厲少寵溺以免其恃寵而驕,但聽燕思轅這麼講,可不是嚴厲這麼簡單。
而且謝無雙現在這幅樣子,明擺着就是長歪了。
“這個,我也困惑多年。”燕思轅搖搖頭,“其實這些年老爺與大少爺並不曾苛責二少爺,吃穿用度從未減少,不過是沒他病時那麼關注。大少爺爲了二少爺的病放手府中生意半年之久,二少爺病初愈他便重新接手府中生意,想來是太忙了。”
洛浮生還是覺得不對,人再忙,若想關心,無論如何也能擠出時間。謝老爺也好,謝大少爺也罷,總該不會是不吃不喝不睡的,兄弟不比姐弟兄妹,想聯絡感情還需注意許多事情。若非這父子倆冷落謝無雙到一定地步,謝無雙也不會去做些出格之事來引起父兄注意。
“那你和謝無雙又是怎麼回事?”燕思轅這個謝家人這麼多年都搞不明白爲什麼,她一時半會兒的指定也找不到答案,洛浮生乾脆將話題引到另外一個她更感興趣的問題上。
燕思轅苦笑一聲:“若我沒猜錯,二少爺應是憎惡大少爺常安排事情給我。”
“……”堂堂一個謝府少爺嫉妒一個僕人受重用?洛浮生本覺得好笑,可轉念一想,結合燕思轅前面說的那些,也不無道理。
看來謝無雙在府中確實是不受重用,如此一來他不喜燕思轅也不是說不通。
可洛浮生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只能皺着眉沉吟一會兒,道:“若是這麼說,剛纔那個什麼馮老爺其實也是謝無雙找來的?”
燕思轅點點頭,脣角的笑越發苦澀:“馮老爺雖然在徐州府排不上名號,但也是家境殷實的,怎麼會看上我一個賣身爲僕的做女婿。”
怪不得燕思轅沒有明面拒絕馮老爺而是扯到要與謝家解除賣身關係,一是謝無雙牽的線,他若直接拒絕當着外人面拂了謝家二少爺的面子。二是這馮老爺未免沒存真把燕思轅納作上門女婿的想法,畢竟現在看起來燕思轅確實頗受謝家重用,不然也不會將偌大的流民營交給他一個年紀輕輕的打理。
謝無雙再不受寵,依舊謝家堂堂正正的二少爺,即使被人看不起也沒人敢不給謝家人面子。燕思轅再受重用,不過只是謝家家僕,即使再受人尊重也不能違逆謝無雙的命令。嘖,這燕思轅的日子也不好過,洛浮生起身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鄭重其事道:“燕公子,你辛苦了。”
燕思轅哭笑不得:“何來辛苦,混口飯吃罷了。”
“若是混口飯吃的都能混到燕公子這般的地位,那這‘混’字就該是拿來夸人的了。”洛浮生始終不忘恭維燕思轅幾句,畢竟她日後的“大事”還得靠着燕思轅出力。
“洛道長說笑了。”燕思轅約是聽慣了他人恭維,不以爲意,輕笑道,“不知道長還有什麼要問的?”
“沒了沒了!”洛浮生擺手,心說她要問的多了,就是不能明講,“你也別老叫我道長,我姓洛名浮生,你喚我浮生罷。”
“浮生。”燕思轅也不客氣,“既然如此,那你也別喊我什麼公子了,這名號都是外人送的。”
“思轅~”洛浮生笑彎眼睛。
“嗯。”燕思轅笑着點點頭,他看看外面大黑的天,建議道,“流民營有宵禁,你早些回去比較好,我送你。”
“不用,我認得路。白日裡他們都認得我,不會攔我的。”洛浮生起身,隨着燕思轅一同下樓走出豐華樓,“你辛勞一天,最該好好休息。”她靜看了一眼脣角始終掛着笑意的纖瘦男子,輕嘆口氣,“勞思過度容易短命,思轅,你要注意身體。”
燕思轅愣了愣,隨後笑意涌上眼眸:“嗯,我會注意的。”
“明兒見。”
洛浮生揚手,不再與燕思轅攀談,手一背大搖大擺的混進熙攘人羣。
燕思轅則在豐華樓前站了許久,一直看着洛浮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輕輕垂下眼瞼,臉上多了幾分疲憊之色,轉身離去。
他不知道,洛浮生並未走遠,這傢伙混進人羣后便隱去形跡,藏在暗處又回了豐華樓,看着他卸去始終掛在人前的微笑面具,露出一瞬即逝的脆弱神色。
有那麼一剎,洛浮生恍惚在燕思轅身上看到了她最熟悉的影子。
燕思轅或許並未撒謊,但他也沒有完全說實話。
洛浮生枕着雙臂心想。
房樑上的蛛網已經破爛,孤零零地掛在高處,它已經失去了爲主人捕捉食物的價值,所以被拋棄在此,只等哪日刮過一陣狂風,將它完全撕碎飄落,從此化作塵土。
飛魄見洛浮生一直沒有回答,翻個身望向牀榻:“睡着了?”
洛浮生閉上了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均勻。
飛魄勾起脣角,輕聲道:“晚安。”
無人迴應,直到孤月傾斜,月華透過薄紙糊的窗戶灑進清冷的屋子,牀榻上的少女已睡得香甜。
地鋪上,空空蕩蕩,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