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光四射,青龍的冥靈自鱗形的石頭之中盤繞而出,附着在了青鱗之上。一瞬間的激昂使得異樣的光線從洞口與各細小的通風口中射出,像是新生的卵即將被內部的什麼東西撐破。青龍在刀身上盤繞一週,然後呼嘯而去,在洞穴的頂部穿透了一個大洞,直入雲霄。
剎那間,青鱗與閃着華光的石頭一起掉落到了已經熄滅的灰燼之中。刀柄上沾滿了鮮血,因那隻握着它的手也早已被高溫灼傷。握住刀柄的那隻手中的皮已隔着厚實的布料化掉,與布條沾在一起,血慢慢地滲出來,染紅了整隻手。
“雲!”
風行的聲音從洞外傳來,然而云出岫卻無法回答他。因爲在他所看不到的身後,一隻鉤爪在青龍衝出雲霄的同時刺入了他的脖子!
雲出岫知道那是誰。只在七年前隔着一段距離見識過的恐懼現在卻來到了如此近的地方,五隻鉤爪自後往前穿透了脖子,精確地擦着喉管與大血管的邊緣而過,不傷及要害,卻讓人絲毫不敢動彈!
當初那人就是在他眼前這樣對待風行,而現在卻輪到了自己!
然而異樣的興奮卻在身體裡迴旋不去。伴隨着恐懼的興奮使雲出岫的手臂上起了一層疙瘩。他在腦中想像着許許多多的方法,使他有可能從險境之中逃脫出來,並與身後的人一決死戰的方法。他盼望着有這樣的機會,但在疾如閃電的思緒之中,他卻沒能找到那個萬分之一。
“雲!我進來了!”
雲出岫心裡一驚,只覺到身後的恐懼之源微微動了下,然後鉤爪便像幻覺那樣消失掉。雲出岫立即動起手指,卻連半個印都沒結好,雙手就被拎到一起。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被推到了洞穴的巖壁之上。
背靠着巖壁,雙手被絞在一起壓在頭頂,身體正面卻是令人類聞風喪膽的冥妖之王!雲出岫知道,只要擡起頭,就能立即與那雙血色的眸子對視,因爲現在那雙眸子的主人就在與他沒有任何間隙的地方!
他只看見妖王的另一隻手牽着鬥蓬的一角擡起,然後將二人籠罩在陰暗之處。周圍的氣息有所變化,雲出岫知道這裡已經形成了一個小範圍的結界,從外面看這裡只能看到一片空氣,連影子都不會留下一片。當然,只要結界之中發出任何響動,這個簡易的結界立即就會被打破。
眼前是有着銀色繁複花紋的黑衣,貼得如此之近卻不能感受到絲毫的心跳與氣息。冥妖是沒有心臟的,氣息也極爲陰冷。低級冥妖只需將它們砍成碎片便可消滅,而高級冥妖卻必需把他們的頭砍下來才能徹底地殺死,否則超強的生命力又能使他們立即復原。
那妖王呢?妖王的弱點是否也與那些能夠幻化人形的高級冥妖一樣?這個問題沒有人知道,妖王在過去的歷史中都只是一個傳說,在七年前魍羅現世以前,沒有任何人類書寫的與他相關的記載。
艱難地將頭擡起一點,視線來到了對方的脖子。從嚴實地包裹着身體的領口之中露出的僅有一小截看起來與人類相同的部分,蒼白得如同未上色的白蠟,讓人幾乎能產生看到了脖子下流淌着的紫色的鮮血的幻覺。
雲出岫將視線往旁邊移了移,越過對方的肩,他看到風行出現在了洞穴之中。他找到了修好的青鱗,他找到了自己的腰佩,他在洞中大聲喊着自己的名字。但他卻看不到自己,他焦躁地在洞穴之中走來走去,幾次都從自己身邊擦身而過。他走路的氣息帶起了黑色鬥蓬的邊角,微微的晃動卻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風……”
剛剛張開嘴,如同耳語的呢喃那般發出連頭髮也無法拂動的音節。但僅此而已,似乎有一隻巨大的手掐住了他的聲音,將之扼殺在口腔之中。
事實上沒有手能夠掐住他的聲音,他的雙手都被控制在頭頂,而魍羅的手一隻正制着他的雙手,另一隻則牽着鬥蓬。魍羅只是在看着他,從近在咫尺的地方靜靜地看着他。他沒有與魍羅對視,因爲僅僅只是感覺到魍羅的視線,他就已經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得喘不過氣。
這就是妖王所特有的壓迫感,沒有人能夠抵擋,沒有人能夠逃脫。
“風將軍!雲大人呢?!”
“雲大人哪兒去了?這上面……這是怎麼回事!!”
“外面那隻怪物也不見了,雲大人去哪兒了?!”
“夠了!!”風行大喝一聲,涌入洞穴的人們這才安靜下來,“立即搜查整座山!一定還沒有走遠……馬上!立即!”
說着,風行轉頭便第一個衝出了洞穴,其他人也迅速地跟着他離開。外面傳來一陣喧譁,風行利落地將兵力從各個方位派發而出,大隊人馬迅速地飛馳而去。
當喧譁漸漸遠去,雲出岫的心也跟着慢慢地涼了下來。他聽到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哼笑,然後雙手的禁錮被鬆開,黑色的人影也隨之離去,輕飄飄地落到火堆前。雲出岫無力地滑坐到地上,目光追着魍羅的腳跟。然而他的心又立即被提了起來,因爲柴火的灰燼之上,青鱗卻被遺落在那裡!
——那個笨蛋!居然就這樣把青鱗……!!
黑色的鬥蓬邊角輕輕地動了起來,魍羅已經走到了灰燼邊緣!雲出岫掙扎着爬起來,然而在他還沒能站起來之前,魍羅便已經向青鱗彎下了腰!
“不……!!”
在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接觸到青鱗的一剎那,青光從刀身之上四射而出,如同利刃一般疾閃而過!只聽到一聲悶哼,魍羅便被青色的氣旋衝得向後倒去,失去平恆的身體歪在地上,那隻蒼白的手上已經滿是紫色的鮮血!
雲出岫迅速起身向青鱗的方向跑去,但還沒跑到灰燼旁邊,身側便猛地撲來一陣冰寒的氣息。雲出岫側身躲過,隨之而來的卻是直指腳踝的會被誤認爲是細雨一般的銀針!
騰空躍起躲過了暗器,半空中的身體卻因纏繞上來的旋風而失了平恆。雲出岫狼狽地跌到了地上,剛要直起身,黑色的靴子便狠狠地踩上了因穿了五個細小的洞而正流着豔紅色的鮮血的脖子!
疼痛與被壓制在喉間的呼吸讓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死掉,眼前一陣陣地發白,餘光看到仍在不遠處泛着青光的長刀。看來青龍的幽靈仍然附着在刀身上而尚未完全消散,不過這種效果持續不了多長時間。
雲出岫在心裡把風行罵了個狗血淋頭,然而現在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魍羅擡起了腳,空氣流入乾澀的肺部,雲出岫蜷在地上難受地咳起來。只是下一刻,妖王又單手抓着他的衣領將他提起。腳懸在空中,像一條死魚一樣,任人宰割。
被迫仰起的脖子讓他的視線與那雙血紅的眸子對視!呼吸在瞬間被奪走,靈魂深深地望進那潭血色的深淵之中。雲出岫看着自己在那雙眼中的倒影,身體因恐懼而戰慄起來!不是因妖王的力量而恐懼,而是在那雙血紅色的眸子裡的自己的眼神,竟是如此的癡迷!
妖王的嘴邊勾起殘酷的笑意,然後向雲出岫的方向俯下了臉。他將臉埋在雲出岫的脖子上,伸出殷紅的舌頭舔上了脖子上鮮豔的血色。粘膩的腥味刺激着妖王的感官,下一刻,他便將嘴脣貼到了染血的脖子上,在自己製造的傷口上激烈地吸吮着與自己體內所不同的液體!
雲出岫的頭皮猛地炸開,神經似乎快要痙攣起來。他大張着口想要喊出來,然而在妖王強大的力場之中,他仍然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像是連靈魂也要被吞噬的恐懼與異樣的觸感所帶來的興奮交織在一起,他就像一條被甩上了岸的魚,只能徒勞地大張着嘴,向原本不屬於他的空氣求救。
他想喊風行的名字,卻又不希望得到友人的迴應。他不願就這樣死去卻又着魔般地癡迷於恐懼中的快感。他的靈魂在瘋狂地叫囂着,理性卻又生生地將它往現實的方向撕扯。他在矛盾中激烈地掙扎着,卻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去哪一邊。
另一隻冰冷的手抱住了他無力的腰,下一刻便將他並不算瘦弱的身體扯向了黑色的懷抱。妖王用幾乎要將他揉進身體的力道把他抱得死緊,鬆開的口中上下頜的犬齒驟然伸長,然後張口便向看起來已經血肉模糊的脖子咬去!
然而利齒剛剛插入皮膚,妖王便感到背後傳來了一道兇狠的殺氣!他抱着雲出岫翻騰着躲開,正面對上的,是不知何時出現的風行!
風行雙目圓瞪,視線死死地落在雲出岫的脖子上。除了五個淌血的細洞,因剛纔的動作,已經刺入皮膚的尖牙又在雲出岫的脖子上劃了兩道血痕。風行眼裡滿是血絲,他的眼裡看到了被折磨得軟弱地倒在魍羅手臂之中的雲出岫,而他的心裡卻看到了七年前在自己眼前被殺的父親和無能地任由魍羅折磨的自己!
感受到了風行的怒火,魍羅的嘴邊卻是愉悅的笑意。他挑釁地伸出舌頭舔食着雲出岫的鮮血,血色映在殷紅的眸子裡,像是躍動的火焰!
風行向魍羅的方向疾跑了幾步,妖王抱着雲出岫往一旁閃身而去。只是風行並沒有跟上他的腳步,而是直撲因魍羅的閃避而露出的柴火灰燼中的青鱗!
血色的眸子中閃現出不快,妖王出手回擊,然而掌中射出的雷電卻被青鱗的刀刃生生地撞了回來。風行在幾個折線閃身之後便如同鬼魅般貼近了妖王的身前,魍羅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伸手格擋。只是擋出去的手臂卻沒有承受到絲毫的重量,反而是懷裡一空,風行巧妙地避開了擋出的手,靈活地搶走了魍羅另一隻手中的雲出岫!
光潔卻也同樣蒼白的額頭起了些微的褶皺,風行立即將青鱗橫在身前,不過迎接到的卻只是一陣冰寒的旋風。回神一看,洞穴之中早已失去了妖王的身影,只有懷中無力地垂着頭的雲出岫在證實着剛纔並非又一場噩夢。
“雲!”
立即蹲下身把雲出岫平放好,風行將第一擊時扯下的妖王的鬥蓬撕成了布條,把不斷流着血的脖子包了起來。還好沒傷到大動脈和喉管,魍羅的這個喜歡在別人脖子上開洞的壞習慣卻爲救援贏得了時間。否則不但是雲出岫,他風行也早死上了幾百次。
“……你剛纔……你剛纔就在這裡……是嗎……”
風行一邊顫抖着手包紮着雲出岫的脖子,一邊顫抖着聲音說着支離破碎的話。
“……你怎麼不叫我……不……你被魍羅抓到了吧……所以纔沒出聲……我竟然……我竟然沒發現……該死!我真是……真是笨……”
雲出岫扯出個虛弱的笑容,然而他自己卻不知道這比哭還難看。風行的手囉嗦得更厲害,只得慌亂地將雲出岫抱出洞穴,跨上了等在外面的自己的坐騎。
“……笨……蛋……”
風行驚喜地低頭看着好不容易找回了聲音的雲出岫,然後連忙從袖中抽出一支細笛管,吹出尖細而悠長的笛音。這是收兵的號角,在山間聽起來像是鳥鳴,只是戰士們都知道它所代表的含義。
“你沒事對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沒事……你別說話了……我們馬上……馬上就能到營地了……”
俊馬飛跑起來,蹄下的煙塵讓人會錯以爲它是在雲端飛行。只是風行卻仍嫌不夠,死命地抽着鞭子。
“……別……慌……”
“……我知道……我知道……”風行用自己聽着都不保險的顫音連聲說着,“我不慌……你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到……”
“……我……死不了……”
“……我知道……雲……我知道你一定會沒事的……”眼角閃出液體,卻在飛馳的風中瞬間消散,“……馬上就能到了……就快到了……”
一星溼意滴落雲出岫的脣角,卻如同幻覺一般轉瞬而逝。雲出岫擡起視線看到了風行的眼,心裡閃過一絲悔意。這個男人是真的拿自己當同命的兄弟,然而剛纔被魍羅制住之時,自己心裡想的卻是就那樣死掉也無所謂!
在自我滿足中死去之後的事,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裡雲出岫從未想過。雲啓然或許會萬分可惜自己少了一枚好用的棋子,炎帝或許會悲嘆少年薄命。而持法皇廟裡那位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巫女又會怎麼樣呢?只怕是早已忘斷前塵了吧?
可這個男人會哭,這個認識了八年卻一共與他相處不到數日的人,會因爲他的死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