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不悔!
有個聲音不停在心裡吶喊,耳邊卻吵鬧不停,上官鳳瀾用力掐着雪衣的仁中,掐了一會,雪衣不覺得痛,但緩緩轉醒過來,口裡喃喃喚着不悔的名字,“帶我去見不悔,鳳郎,帶我去見不悔!”
上官鳳瀾一把將無力站起的雪衣打橫抱起,一行的人邁出御書房,別宮裡燈火喧譁,但因着後宮里正忙着皇上和皇后出殯前的法事,因此哭泣聲迴盪不絕,誰也沒發覺別宮裡的騒動,只有因近來朝事冗忙,住在別宮外殿的孟然和龍青天並阿碧等人發覺出了事,即刻匆匆趕了過來。
上官鳳瀾抱着雪衣一隻腳才跨進殿門,雪衣掙扎着落地,幾步奔進內室,一路撞翻了屏風,扯落了珠簾,踢翻了花盆,偏殿自門口起至裡屋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
“郡主在哪!”
穿過一間間屋子,雪衣聽聞一陣哇哇的哭泣聲,是末離在哭。
“王妃饒命!王爺饒命!”牀前跪倒一片宮女太監。
大抵別宮的不論大小宮人得知郡主出了事都來了,郡主若沒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誰還能睡得着,黑壓壓都匍匐在寢殿裡。
雪衣的腳步終於在牀前頓住,末離躺在一旁的搖牀裡哭着,她抱起襁褓裡的不悔,害怕伸出手去探不悔的鼻息。
隨後跟來的上官鳳瀾和一羣人都闖了進來。
小喜子拿了年長的幾位嬤嬤詢問事情始末,老嬤嬤顫顫巍巍,將事情斷斷續續道了一遍,雪衣壓低聲音,輕聲喚着不悔,圓圓的小臉蛋上一雙眸子緊緊閉着,一動不動,也沒睜開。
不知何時上官鳳瀾站在她身後抱着她跟不悔,他想要抱過不悔,但她不肯鬆手,他檢查了一番,聲音裡壓制着驚痛,但還是將那幾個字說了出來:“雪,不悔夭折了,是中毒。”
“不————————”
她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熬過來的,只知道她死死抱着不悔不肯放手,直到眼窩都熬得陷下去,直到懷裡的不悔再沒有醒來,她才清醒的知道,她的孩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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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的河水蠕蠕流淌,碧流見底,魚蝦驚散而去,水面扶開一層水浪,一葉小舟簪滿新鮮的花朵,輕輕落在河流裡。
小舟上鮮花錦簇,鋪着雪白的緞子。
林子裡清風送來一陣幽香,天空飄着幾層陰柔的白雲。
河流邊立着幾道身影,一前一後,隔着一段距離。
上官鳳瀾陪着雪衣,雪衣抱着不悔,阿碧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準備冥錢香燭,一雙眼睛也是哭得紅腫。林子裡有龍青天帶着屬下候着。
雪衣輕輕撫着不悔的臉蛋,冰涼涼的觸感,但卻沒有僵硬,讓她以爲不悔只是睡着了,她試圖用那血玉救回不悔,可是不論她怎麼祈求,那血玉甚至連光澤也沒了。
就像是不悔歿了一般。
“公主,吉時到了,該送小郡主走了。”阿碧手裡挽着裝香燭的籃子,在河邊點燃香燭插在小小巧巧的青銅香鼎裡,起身說道,聲音哽咽,一口氣未說完,掩面背身而哭,
雪衣讓上官鳳瀾抱着不悔,從袖裡掏出一隻她親自繡的精緻荷包,荷包上繡着不悔的名字和生辰,她將荷包掛在不悔脖子上,再一次泣不成聲。
上官鳳瀾隱隱咬着牙,眼底有暗暗的冷色掠過。
從牛家莊回來他見不悔並無礙,卻沒想到蝶雙會對不悔下毒,且這毒連雪衣都未察覺,不悔的突然夭折,不止是對雪衣天大的打擊,在他心底亦是沉痛的驚變。
他將不悔放入那一葉小舟裡,雪衣抓着不肯放手。
“讓我再看孩子一眼,讓我再看看”她又抱起不悔,不捨的親吻着不悔的眉眼,這纔將不悔放回小舟,上官鳳瀾掌風輕送,那小舟便無聲劃開,飄入河中。
“不悔!”
雪衣哭倒在上官鳳瀾懷裡,上官鳳瀾緊緊將她摟着,目送那小舟漂流,阿碧拋灑冥錢,雪白的冥錢紛紛落在河面,隨着簪滿鮮花的小舟飄向下流。
河流兩旁山林裡陣陣徐徐的清風送來,將那小舟撥向河流中,不一會便隨風遠去,只餘一團模糊的影子。
在河流邊凝望了良久,雪衣遲遲不肯離去。
“鳳郎,你先隨青天回宮,宮中離不開你,我想在這多陪陪不悔,就讓阿碧一人留下好了。”雪衣望着水面低低說道。
上官鳳瀾爲她攏緊披風,在她額上深深一吻:“不悔走了,還有末離,別讓自己累垮了,吹多了山風對身體不好,天黑前回宮來。”
雪衣懵然的點了一把頭:“嗯,我知道。”
上官鳳瀾握着蒼勁的拳頭,那力道掩飾着他內心的憤火。
阿碧陪着雪衣靜靜立在那,風吹走了一陣又一陣,也不知將那小舟吹向了哪,更不知此時的不悔已經飄到了何處?
“阿碧,我要妳瞞着鳳郎,幫我做幾件事。”忽然,雪衣定定的說道。
“公主打算做什麼?”阿碧眸光一凜,聽出雪衣話中的冷意。
“替不悔報仇。”淡淡的聲音,微微眯起的眸子,雪衣無限寒涼的將那水面凝望着,緩緩捏緊十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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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
在下流某一處地方,淺淺的小舟沿着河面靜靜飄蕩,只見從河邊另有一艘船划過來,緩緩靠近小舟。
那船頭立着一位漁夫,戴着斗笠,“夫人,看到孩子了。”
“嗯。”船篷裡傳出一把清清冷冷的女音,絲絲如水流低淌,聽來約莫三四十來歲,“把孩子抱過來。”
漁夫放下桅杆,彎身小心將孩子抱起,又走進船篷,將孩子交給裡頭的女人。
那女子一襲棉布黑裳從頭裹到腳,瞧不清容貌。
只見那女子撥開襁褓,將不悔打量了幾眼,從袖裡選出一隻瓷瓶,揭開瓶上封口,將瓶口遞在不悔鼻端晃了幾晃。
“船家,回岸。”
船在河流中輕搖,搖了一炷香的時間,忽然從船篷裡傳出一把女嬰哇哇的啼哭!
女子嘴角浮着靜雅的笑,抱着不悔哄了一陣,那哭聲才漸漸停下,裹在黑裳下的手深入層層棉衣,將不悔衣襟撥開,只見心口處,漸漸浮現一枚月牙形的胎記,與末離心口那枚胎記如出一轍,那胎記微微泛着暈黃色的淺淺的光芒,忖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異常可愛。
“以後,妳就叫月牙兒了。”涼雅的女音對着不悔輕輕說道。
“咿呀咿呀”
小不悔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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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
一輛馬車停在王府門前,阿碧同雪衣走下馬車。
擡頭望一眼景王府,雪衣靜靜的呆了好一會,依稀還記得兩年前從北蒼和親來到東陵,彷彿那一幕幕就發生在昨日。
只是如今的景王府前,多了那麼一絲蕭條的寂靜。
阿碧叩響府門,有家丁將門打開。
那家丁怔了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喲,是王妃和將軍夫人,老奴失禮了!”
那老家丁忙忙的就去叫馮管家和下人來相迎。
“奴才馮全給王妃請安。”馮管家邁着蒼老的步子迎了出來。因着當年的事,馮全在雪衣面前有些忐忑和愧疚。雪衣無心將當年的事記在心上,因此對馮全還是禮待一笑。
“馮管家,勞煩你派人入宮告訴王爺,這幾日我想宿在景王府。”
“是。”馮全不遲疑,忙令人去辦。
雪衣邊朝大廳裡走,邊問:“小王爺可回了?”
“還未,小王爺大概要到酉時方纔回府。”馮全緊跟着雪衣回答。
“小妹可還好?”
“還好,王妃既回了,可去晨風閣看看小王妃。”
雪衣嗯了一聲,又問:“老夫人怎麼樣?”
馮全忽然頓住了腳步,雪衣也頓住腳步回頭望着,“老夫人知道了?”
馮全頜首:“小郡主沒了,這消息想瞞也瞞不住,老奴極力隱瞞,可還是讓下人走了風聲,老夫人得知孫女歿了,悲慟難忍,昨兒一宿都未就寢,今兒一日又未進食,自午間起便躺在牀上未能起身。”
聽了馮全的話,雪衣便先來到延熙齋看老太妃。
馮全趕緊着下人去備晚宴,雪衣乍一看到老太妃那般蒼老的情形,不由得怔了怔,想當年剛入門,那時的老太妃還是精神奕奕的老婦人,才兩年光景,只是事過境遷,屢次的莫大打擊也讓那高高在上的婦人一夕白髮。
雪衣爲老太妃搭了一把脈,又親自熬了一盅藥。
老太妃因想着孩子沒了最悲慟的莫過雪衣自己,因而勉強撐着喝了雪衣喂的湯藥,眼裡老淚縱橫:“孩子,我這一身做過的罪孽太多,可只有對妳,老身這心裡纔是愧疚的,恨只恨這報應偏生不報在老身身上,瀾兒,珠珠,蓮兒,甚至是碧君,還有小妹那丫頭,現在又是老身的孫女,最最苦的人是妳,老身看着你們一個個遭遇着不幸,想來這些不幸,都是老身造孽太多,報應啊!老天但凡開開眼,將這報應都報在老身身上,即便是這一刻眼一閉死了,老身也悔不當初,陰死地獄裡也難贖盡這一身的罪她纔多大點的孩子,剛來到這世上就走了,作孽,作孽啊”老太妃聲淚俱下,慟哭不已,伸手拍着牀榻,面上是無盡的悔痛。
“老夫人,王妃痛失愛女,想來心裡悲慟莫名,老夫人如此自責,倒惹得王妃又徒增傷心了。”一旁,服侍老太妃多年的較年長的婢女開口勸慰道。
彼此你一言我一語的相勸,此時屋外有丫環的喊着,“郡王妃來了。”
話落,公孫小妹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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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閣。
從老太妃的延熙齋出來,雪衣來到晨風閣。
公孫小妹拿出從公孫家帶來的上好的新茶讓下人泡給雪衣嘗,雪衣一嘗,嚐出了家鄉的味道:“是北蒼的香茶?”
“是我爹爹讓人從北蒼帶來的,姐姐嘗着可好?”
“我嘗着挺好,當初在北蒼,我最是愛喝這香茶的。”雪衣笑着抿着茶,將公孫小妹打量了一番,公孫小妹微微別開淡淡的臉色,避開臉上那一道烙印。雪衣還記得,當初的公孫小妹是那樣的清秀可愛,一雙大大的眼眸極是愛笑,每每笑起來,盈盈如一彎月亮。
她想問公孫小妹過得好不好,可她心裡明知遭遇過那樣的一場噩夢,對這弱質纖纖的女子是怎樣一種打擊,能堅強活下來已屬不易,她心中委實有些欽佩眼前這可愛的女子。
“小妹,讓姐姐幫你治好臉上的傷。”
公孫小妹微微一怔,思索了一會,淡淡笑道:“不必了,這道疤對我來說並沒什麼,再說,臉上的傷可以好,發生過的事卻是好不了的。”
雪衣淡淡失落,神思之間,公孫小妹將人都支開了。
“姐姐。”小妹拉起雪衣的手笑着說:“小妹要謝謝姐姐,雖然知道蓮哥哥當年是爲了姐姐才答應娶我,但是如果不是姐姐,恐怕我今生都無法成爲蓮哥哥的妻子。”公孫小妹臉上的笑意溫柔而動人,緩緩說道:“知道嗎,如果不是姐姐的那把金刀,也許這一生我都不能得到蓮哥哥一個溫柔的眼神,雖然知道他是因爲內疚,可是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一年來,蓮哥哥怕我再輕生,又因着覺得欠了我,他想給我一個孩子。我真的很喜歡蓮哥哥,也很想爲他生兒育女,可是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了,我不配做他的女人,更不配爲他生孩子。我只要在他身邊,哪怕是做丫頭,能看着他好,我就好了。”
雪衣心中微微泛酸,卻又溫暖不已。
她知道,公孫小妹這一席話,間接的有開解她的意思,她也的確一直爲那把金刀而愧疚,小妹這一番話,讓她更加心疼起這如水一般可人的女子。
妯娌正聊着,門外有丫鬟來傳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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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哥哥,最近見你很忙,來,多吃點,別累壞了身體。”公孫小妹往上官重蓮碗裡夾菜,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
從開飯起,上官重蓮的目光卻一直落在雪衣身上。
“來,這是你愛吃的薑片蒸魚。”公孫小妹只是習以爲常的關心着上官重蓮,誰知上官重蓮忽然將手裡的碗往裡一收,公孫小妹那一筷子菜掉在了桌面上。
桌上氣氛忽然間尷尬起來。
上官重蓮咬咬牙,有些晦澀的眸光凝一眼雪衣,但他沒想到下意識的一收,卻讓公孫小妹頓時處於尷尬的境地,他嘶啞着試着安慰一聲:“雪衣難得回來一次,給她夾吧,我自己來。”
公孫小妹此時才察覺到上官重蓮今晚的失常。
瞭然到上官重蓮是因着雪衣在,所以怕是不想在雪衣面前與她表現得太過親密融洽的樣子,所以忙附和上官重蓮的話笑道:“是是,姐姐難得回來一次,是小妹失禮了。”說罷忙一個勁的往雪衣碗裡夾菜,化解上官重蓮的尷尬。
雪衣吃着碗裡的菜,只能試着忽略上官重蓮不時望過來的灼熱眼神。
一頓飯畢。
“蓮哥哥,你送姐姐回香雪園吧。”公孫小妹接過下人手裡的燈籠交給上官重蓮,上官重蓮深深望了一眼公孫小妹,默默無聲提了燈籠送雪衣前往香雪園,香雪園裡雖無人住,卻每日都有僕人打掃收拾,因此十分乾淨,不曾荒廢。
“幽夢齋的蘭花開了,我帶妳去看看。”上官重蓮低低說道。
雪衣沒有拒絕,兩人進了幽夢齋。
院門僕一推開,滿院的蘭香清冽撲鼻而來,曾經的點點滴滴瞬間都涌上了腦海。
“還記得這個嗎?”上官重蓮從袖裡掏出一個荷包遞給雪衣,雪衣接過來,見那荷包沉甸甸的,便將荷包打開,裡頭一絲清甜溢出,她驚喜道:“是芝麻南糖!?”她捏了一點放入口中,甜甜的味道讓她失去不悔的那顆悲慟的心稍稍有了一絲暖暖的安慰。
她還記得當年他的行爲雖輕佻放/浪,卻也讓她在無助的陌生環境裡得到過許多溫暖。
“丫頭,在我眼裡,妳永遠都是當年那個和親而來的醜丫頭。”
上官重蓮定定望着她,將這一句飽含深意的話隨意的說了出來。
雪衣抿着口中的南糖,笑着回答:“你也永遠是我眼裡的小王爺。”
他略略一笑,眉眼間失落融化在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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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香雪園裡潛入一道身影,徑直入了冬暖閣廂房。
身影一直摸到牀前,牀上帳幔撩開,雪衣探起身子,“事情辦得怎樣?”
阿碧壓低聲音:“照公主的吩咐做了。”
“嗯。”
“公主,七王府守備森嚴,闖王府劫人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真的能行嗎?”
雪衣亦壓低聲音道:“不悔的死,唯有以命償命!”
廂房裡一時再也無聲。
一直到翌日清晨,香雪園裡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有丫鬟急急的在外頭敲門,“啓稟王妃,馮管家讓王妃趕緊到延熙齋去!”
雪衣聽出話裡的急促,忙忙的問道:“出什麼事了?!”
外頭丫鬟喊道:“是老太妃出事了!”
雪衣即刻同阿碧一起下了牀,簡單梳洗一番趕到延熙齋。
“王妃,不好了,今兒一早,老奴伺候老夫人起牀,可,可老夫人面色蠟黃,不斷囈語,發着高燒,這病一夕之間如山倒,此時連牀也下不了了!”馮全十分焦急,見着雪衣趕來忙將情況告訴給雪衣,雪衣走進牀前,這時門外又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上官重蓮和公孫小妹也趕來過來。
衆人侯在一旁,雪衣端看老太妃面色,望聞問切了一番。
衆人只見雪衣的眉頭越擰越深,最後慘白不說,眼底還有驚詫之色。
“如何?”所有人等着雪衣說話。
雪衣的手有微微顫抖,臉色越發慘白如雪,額上滲出冷汗,一旁的阿碧見着雪衣這樣不免爲雪衣急了,雪衣這才望着所有人,緩緩才咬出一句話來:“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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