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元年,冬十二月十二日,白朮水北岸。
中軍擂鼓三百下,號角連天,數萬唐軍沿着白朮水列陣,沖天的熱氣早就將寒冬驅逐,所有人都緊張地看向對岸,那裡是南詔軍的方向,他們也在列陣。
在戰場的東北角,趙懷安的土團被安排在了這裡。
軍中有人的確是好辦事,縱然還是在土團軍,但趙懷安的隊伍卻被分到了後線,不用當第一撥的炮灰。
望着旌旗遍於四野的雄壯大軍,趙懷安的思緒回到了昨夜,鮮于嶽在入夜的時候進了他的大帳,告訴趙懷安明日的戰鬥一定要謹慎。
尤其是要看川東軍的旗幟,一旦他們有所異動,不要猶豫,立即向北轉移。
其實這幾天的訓練,趙懷安在內心中還是想打一場的,畢竟他創業是來打勝仗的,而不是做個潰兵保命的。
但鮮于嶽告訴趙懷安不要天真了。
主持此戰的是節度使牛叢,此人壓根不知兵,之前也是畏懼南詔人。
之所以後面斬殺了南詔使者,就是因爲那南詔人在成都,竟然說是來借道的,目的是想去長安見聖上,表達他們這些年的苦楚。
這番話落在當時的監軍使周從寓耳朵裡,那就是這些南詔軍已不是想到川西搶搶東西那麼簡單了,而是要帶兵殺到長安。
周從寓這些人的權力和聖上的權力是一致的,所以一旦南詔人表現了這樣的意圖,他必須做出反擊,不然他在長安的政敵一定會置他於死地。
而牛叢的選擇也和周從寓差不多,那些南詔人表露出攻打長安顛覆大唐的企圖後,那他就不能再當沒看見。
所以纔有了這一場主動攻擊。
鮮于嶽告訴趙懷安,牛叢他們那些人是打給長安看的,但這一戰根本打不贏,因爲軍中諸將,尤其是外藩兵根本不服他們兩人,他們也不會爲了長安的聖上瞎賣命。
唐自艱難以後,百年藩鎮下來,真正忠君愛國的武人已經很少了,他們不過是爲了錢纔來川西的,即便不打,他們照樣能領三份餉,爲何要拼命?
更不用說,軍中還有個包藏禍心的東川大將顏師會,此人完全不值得信任。
說完這些後,鮮于嶽留下了一句“活着纔有以後”,就走了,畢竟他帳下也有五百突將,他同樣需要做好準備。
正是鮮于嶽的這番話,讓趙懷安徹底死了心了。
此時,置身於萬軍之中,趙懷安又激動又不安,他立在戰馬上,努力去張望前方的情況,但卻只能看到無數旗幟和各色軍衣。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正午,中軍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趙懷安已經看到隔壁的豆胖子熱得脫下了戰甲,正咬着指甲來回踱步。他也看到中軍的那面“唐”字大旗,正隨風飄蕩。
忽然,一陣劇烈的鼓點聲從中軍處傳來,充斥整片天地。
此時趙懷安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
“大戰開始了。”
……
隨着中軍望樓上十餘面各色軍旗開始向前壓,最先一排的隊列開始向前移動。
他們是保義軍、慕義軍兩個營,一共兩千多人,從東側戰線開始往前壓。
此時處在唐軍和南詔軍中間的白朮水,因爲冬季枯水期的緣故,水量非常小。
保義、慕義兩軍踩着河牀,開始進入冰冷的河面,對面的南詔軍開始回擊,無數箭矢如暴雨一般砸在兩個軍的隊列內。
但保義、慕義兩軍雖然裝備沒多好,卻有足夠的牌盾,所以這些箭矢並沒有能阻滯兩軍的步伐。
他們頂着南詔人的箭雨向前移動。
此時趙懷安坐在戰馬上,有限的視野只能讓他看到唐軍衝下了河牀,但至於結果如何,他一點不知。
這邊在緊張的時候,旁邊的老六忽然來了一句:
“趙大,額有預感,今日這一戰就是你的開運之戰。”
這會老六也穿戴起了明光鎧,你別說,還真有點老秦武士的味道。
趙懷安以爲老六有高見,忙問:
“老六,你說說。”
卻不想老六認真道:
“趙大,我昨天做夢,夢到一羣烏鴉盤旋在軍門之上,這是吉兆。”
趙懷安很想出這不是噩兆嗎,但覺得自己也不瞭解大唐這邊的祥瑞情況,還是決定不說了。
不過和趙六聊的這會,趙懷安也沒那麼緊張的。
他之所以緊張,還是因爲個人以及他們這百人都在這片戰場太無力了。
只要看看前方,兩萬多唐軍蝟集在這片狹小的河灘地上,到處都是人和旗幟,趙懷安對戰場上發生的什麼,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所以他只能聽鮮于嶽的,死死盯住中軍的旗幟,那是他們唯一的活路。
正想着,忽然戰線的左側就傳來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他們大聲在喊什麼,可人聲太嘈雜了,趙懷安完全聽不懂他們在發生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趙懷安忽然看到自己戰線的前方,南詔軍也出動了。
不過和此前他襲擊過的那些南詔軍不同,眼前正在渡河的那支南詔軍裝備似乎並不好,他們舉着大量“火牛”圖騰的旗幟,正在淺淺的白朮水上快速飛奔。
這些人的速度太快了,列陣在河岸的幾支土團慌忙射箭,不斷將奔來的南詔軍射死在河牀上。
但很快,越來越多的南詔軍踩着同伴的屍體,爬上了河牀,然後跳到了白朮水北岸。
雖然很快被舉着步槊的土團兵攢死在了河岸,但南詔軍卻比唐軍更快殺到了對岸。
也是到這個時候,趙懷安纔看到對面那支南詔軍的旗幟,上面竟然是用漢字寫的三個字,“望外喻”。
趙懷安不解其意,但他看到對面展開這面旗後,原先還穩固的土團前線竟然開始不穩了。
忽然,在後方有十幾個土團鄉夫,在看到這面旗幟後,崩潰地丟掉了步槊,一邊大喊,一邊向後方逃跑。
遠遠的,趙懷安能聽到那些人在喊“望苴子”這一類的詞。
可沒等趙懷安繼續聽,忽然從附近的軍陣中衝出十幾名騎士,他們手持丈八馬槊,將這些逃兵全部挑死在了戰線。
而那支軍陣正是兗海軍的陣地,都將田重胤帶領五百兗海軍列陣在那。
那些牙騎在殺了這些潰兵後,竟然沒有回到陣地,反而在一個紅色軍袍的騎將的帶領下,從兩個土團陣地之間的細縫中衝出,直插河灘上的南詔軍。
趙懷安忍不住仰頭張望,就見那十餘牙騎就像是一團火焰穿梭在南詔軍的陣地上,那些從河牀上爬上來的南詔軍,壓根沒有陣列,就遇到了這樣一支衝鋒起來的騎隊,其結果可想而知。
南詔軍的散兵被這十幾騎攪得稀碎,輕鬆被殺穿了陣地。
趙懷安在戰場的右側看到了那支騎軍,他們已經從南詔軍的陣地中殺出,此刻已經分不清哪個是之前領頭的紅披風騎將了,因爲所有人都被鮮血染紅了。
趙懷安一眼就看到,那支騎隊人數少了一個。
正當趙懷安感嘆一個勇士隕落的時候,忽然就看到那支騎隊中有人率先撥動馬首,竟然又向來時的路殺去。
而後面那些騎士竟然毫不猶豫,舉着寒芒馬槊,緊緊追隨。
於是,南詔軍的陣地上再次傳來哭喊,本來都要在河岸地上站住腳跟的南詔軍,竟然崩潰地跳下了河牀,向着後方奔逃。
緊接着,趙懷安看到前線的土團在一聲聲大吼中,開始向前衝鋒,隨着無數聲震天怒吼,土團將那些還留在河岸上的南詔軍全部殲滅。
那面寫有“望外喻”三字的南詔軍旗也落入了那個紅披風騎將之手,他帶着騎隊從河灘地殺出,其背後還綁着一名騎士,正是此前落馬的那名。
原來剛剛那支騎隊竟然是去救落馬的袍澤了,何其膽大,何其將南詔視爲無物啊。
看着那支騎隊衝陣奪旗,然後全員皆存地回到兗海軍的方陣。
趙懷安目眩神迷,再忍不住:
“這是誰的部將,竟然如此勇猛?”
此刻,他腦子裡忽然閃現出這麼一個念頭:
“如果藩鎮兵都是這樣強,無怪乎朝廷百年間不能平定藩鎮,也無怪乎五代十國會持續百年。”
……
剛剛的戰鬥對唐軍和南詔雙方都不過是開胃菜。
那些逃往對岸的南詔軍全部被斬首在了河岸邊,然後屍體被踹進了白朮水,隨着對岸的號角再一次響起,南詔軍再一次衝了過來。
趙懷安還在細看,忽然前頭夥裡的陸仲元在看到對面的一面旗幟後,連忙轉頭對他喊道:
“都將,是望苴子殺上來了。”
陸仲元是此前定邊軍的牙兵,對南詔軍各部的瞭解是最深的,他連忙告訴趙懷安,這望苴子是望蠻諸部的精銳,善使弓矢長矛,一直都是南詔軍征戰的先鋒。
趙懷安正聽着,忽然就看到從河牀下射來一陣箭矢,隨後河岸邊的土團哀嚎四起。
那些望苴子在河牀上奔跑時,竟然還射出了箭矢。
而不等前線土團再有反應,那些望苴子已經從河牀上爬了上來。
這些人皆穿着犀皮甲,手持人高的短矛,背後挎着弓,手裡舉着圓牌,他們用圓牌擋掉土團射來的箭矢,奔跑騰挪間,長矛攢刺,所向無匹。
剛剛還勝了一場的土團軍頓時遭受重擊,如果不是剛剛逃兵被就地斬殺的前例在,他們這會就要崩潰。
但縱然是這樣,土團們的防線也在不斷後退,留下的河灘地越來越寬。
正是這個時候,趙懷安看到之前那名兗海軍的騎將再次出發。
也是因爲剛剛一幕的刺激,他們一出來,附近的軍陣和土團紛紛高呼,他們在喊着:
“撞命郞,時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