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趙懷安人表現得大大咧咧的,但實際上比誰都有危機感。
他特別愛組酒局,但誰都不知道他在袍子下面永遠都穿着一層鎖子甲,他時刻謹記歷史豪傑們的教訓。
虛假的政鬥是三十六計,環環相扣。真實的政鬥從來就是一條,那就是騙出來,殺,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什麼何進、董卓、凱撒、爾朱榮無不如此。
所以赴宴要記得帶甲、釣魚和下棋要記得戴頭盔,這都是血的教訓。
而現在,對面這個董公素與自己素無謀面,上來就喊了一句“貴不可言”,這一下子就讓趙懷安想到,范增看到劉邦後,開口就是一句:
“你就是赤帝子?“
然後轉頭就是一句“此子斷不可留。”
可風吹過帷幔,依舊看不見甲士與寒光,又看到那個董公素主動走過來了,趙懷安才意識到是自己嚇自己。
爲了掩飾變色,趙懷安拍着胸脯,哈哈大笑:
“借老董你吉言,我趙大必要幹出一番大事來。”
董公素在趙懷安喊自己“老董”時,明顯愣了一下,這時代大家彼此稱呼充滿了上下尊卑,在公職上來說,他作爲守捉使,這趙懷安不喊自己一句君,那也要恭恭敬敬行個禮吧。
但這個趙懷安倒好,第一次見面就順杆爬高,和自己稱兄道弟的,如果是一般人這麼做,只會讓人厭煩,覺得不知尊卑,但偏偏這趙懷安用起來,卻莫名想要親近。
這是奇了怪了。
剛剛他只是遠遠看趙懷安的身形步態,只覺得龍行虎步,威勢不凡,現在走近了,再看趙懷安的面相,眉骨突出,有如龍形,眼睛生得高,不必擡頭就可望到天。
這些都是貴相,只是可惜就是腦袋不是那種尖尖的,破壞了一些面相,不然是真的貴不可言啊。
當對面的董公素不說話,只是細細打量趙懷安,趙大以爲這個投資人是覺得自己大言,忙解釋:
“董公,可是覺得我趙大狂徒一個?但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生不能無鼎食,死當以無鼎烹,豈可久居人下。”
董公素驚到了,只覺得這番話真盡顯此人豪邁。
至於趙大此番話透露出的狂悖,卻並不稀奇,只因爲這個時代武夫們就是這樣。
藩鎮百年間,下克上簡直和吃飯喝水一樣普遍,但凡一個契機,即便是你不想克上,下面的兄弟們也會把你擡舉到節度使的位置。
所以藩鎮的節度使對於下面的軍頭,尤其是得人心的軍頭,最爲防範,深怕晚上睡覺呢,外頭就給軍頭披衣服了。
所以趙懷安只不過說出了他這個身份該說的東西。
而且趙懷安這次來的目的,他也能猜到一二,無非就是來要錢的,他董公素豪富之名遍於西川,十個來拜訪他的,九個都是來要錢的。
只不過,像趙大這樣一上來就表達自己奇貨可居的意思的,倒真沒有。
現在看來,這趙大也未免太實誠了點。
董公素在打量的時候,趙懷安也先聲奪人,問道:
“老董,你覺得我趙大如何?”
說着,趙懷安就指着身邊的幾個人,開始畫餅:
“老董,我就直接說了,如今我有兵有刀,就是甲械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偏偏幕府那邊給不出錢來,你也知道這會風氣,沒有錢發餉,咱老趙如何能睡安生覺,而我聽朋友們說,說老董你急公好義,有孟嘗公之風,所以就想來找你討個緣,借點錢用用。”
實際上,趙懷安說缺錢其實也不缺,就說之前打仙人戍繳獲到的資財,雖然交上去了三千貫,也發下去了三千貫,但還剩下個八九千貫呢。
這些錢也足夠給下面吏士們再發一年餉了。
可問題是,這個錢是死錢啊,用了就沒了,而趙懷安現在缺的是資助人,是能源源不斷給趙懷安提供資金的人。
而眼前這個董公素家裡私開鹽井的,正是合適人選。
而且創業這種事情,能用投資人的錢,幹嘛用自己的錢?
趙懷安上來挑明來意後,就開始給投資人講項目前景:
“老董,我不是吹,以如今我部的實力,只要和後面南詔人交戰,就一定繳獲豐厚。你這邊投我多少,只要繳獲到,我立即分你二成,換言之,只要打五次勝仗,你這本錢都能收回來。”
見董公素還不張口,趙懷安開始介紹在場的幾個創業團隊。
他先指着趙六,給董公素介紹:
“此君爲趙順,爲我關中豪傑,曾與萬年李氏多有交接,更是熟于軍務,正是我軍中得力人物。”
趙六被這般介紹時,雖然心裡虛,但還是昂着頭,腆着肚子,一副捨我其誰。
然後趙懷安又指着張龜年,先是豎了一個大拇哥,開口就是:
“此君爲張龜年,正爲我蜀地俊彥,曉暢經學、涉獵兵謀,更進京趕過考,如今爲我掌書記,同樣爲我得力人物。”
接着,趙懷安又指着外頭的門徒和隊頭武士們,誇耀:
“而我外頭一衆豪傑武士,哪個不是以一當十,有此材勇,有我調度,再有君之鼎力相助,何事不成呢?”
此時的,董公素邊聽邊看幾人,然後一邊點頭,他現在以爲趙大所說的大事,也就是圖謀一個節度使坐坐,並沒有想其他的。
他看着那腆着肚子的趙六,讚揚了一句:
“你面似大獸之面,對朋友忠誠,將來必得友人幫助,當有高位。”
趙六一聽這董公素煞有介事的樣子,立馬被哄住了,忙諂笑問道:
“董君說的可是真的?”
董公素速揚了一下眉毛,沒回應,然後又看向施然站立着的張龜年,細細看了面相後,動容:
“你‘三亭’成就,‘天’‘地’相臨,十年後必有高位顯榮。”
那邊張龜年聽了這番話,同樣高興,對董公素行了一禮,然後又站在了趙懷安身後。
這邊趙懷安聽着董公素大搞封建迷信,暗暗稱奇,他也知道一些奇人,能從面相、骨相、手相來斷人吉凶、福禍、貴賤、甚至壽數。
難道自己眼前的這位董公素也是這樣的奇人?
只是不論內心再如何,趙懷安還是明白他來的目的的,於是爽朗大笑,順着董公素的話頭,說道:
“董君,既然我三人皆有富貴相,那董君現在資助我們,不正是雪中送炭嘛?如我等日後若能真承董君吉言,做了幾分功業,對董君必有厚報。”
董公素聽了這話,竟然也贊同的點頭,就在趙懷安以爲拿下的時候,此人忽然提了一個條件。
那就是他要看看趙懷安手下的這羣兵。
……
趙懷安是牽着董公素的手出來的,只走了這麼一段路就彷佛和董公素很親切了。
而董公素感受着趙懷安雙手溫暖寬厚,就知趙大此人必內慧,且有厚福。
而相反,如果他剛剛摸到趙大的手掌是那種硬如生鐵,涼如花蛇,那即便剛剛趙懷安的氣度、骨相、面相都好,也要大打折扣,因爲這種手掌的人,一生難有大發。
此刻,幾個方面一結合,董公素越發覺得眼前這個趙大福運深厚,沒準真是潛龍在淵的時候,此時投資他,不說像呂不韋那樣得國,但百倍、千倍的回報肯定不在話下。
當然,這一切都還要看看趙懷安的實力。
而這個時代,兵馬就是實力。
可當他隨趙懷安出了軍寨後,就見到曠野上排列着一支整齊的軍陣,心下就是一驚。
剛剛他可是臨時起意要看趙懷安的部隊的,然後一路過來的時候,他也沒見到有人先過來通風。
換言之,這支隊伍在趙懷安進了營地後就這樣列陣於野。
董公素不是土錘,雖然川西兵素闇弱,但他年輕時常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中原勁旅,而能做到這樣軍紀的,也就是那些老牌的藩鎮兵了。
於是,再忍不住讚歎了句:
“趙大,你部軍容整肅,怕整個幕府都找不出幾支能與之比肩的。近千人列陣於野,竟然無人喧譁,好好好。”
此刻,董公素終於認可了趙懷安的實力。
忽然,董公素想起了他年輕時學相術,他師父是個瞽者,在他下山時,師父給他卜了命,說:
“汝遇貴人,見奇表豐下者即汝主也,宜謹事之,汝當貴矣。”
董公素作爲瀘州豪族,也不是沒有野心的,他和那瞽者學陰陽之術,就是想用相術的手段來招攬豪傑人才。
而效果也確實明顯,這十來年來,他樂善好施,急公好義,結識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漢,朋友們也給了個“賽孟嘗”的美名。
但董公素卻發現,自己能識人卻不能得人,也許是他這幅婆婆樣,素無威儀,不能得豪傑歸心。
所以那個時候,董公素也就認命了,知道自己沒做主上的材器,只能聽師父說的,尋一明主而報之。
看着丰神俊朗,龍行虎步的趙懷安,此人莫非就是我之明主?
想到這裡,他再忍不住,握着趙懷安的手:
“趙大郎,我少學相術,十餘年間相過的人不計其數,但沒有人面相能有你這般,如你不嫌棄,我有個女兒願意許給你。”
剛剛趙懷安見董公素爲保義都軍容所震懾,還沾沾自喜於他的提前謀劃,卻不想這個董公素忽然就來了這麼一句,直接傻眼了。
老董啊,老董,我把你當冤大頭,你卻收我作女婿?
你把我趙大當成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