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柵欄距離榮寶齋不遠,陳凡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就是跟着三位師父走着過去的。
現在有了汽車,踩幾腳油門,小心避過路上的行人,便到了門口。
將車停到一旁,下車走進去,裡面和上次來一樣,依然是人潮涌動。
今天明明是星期六,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閒人逛街。
什麼?自己?
陳凡表示自己是來學習加採購的,都是正事,絕不是什麼閒人!
走進大門,簡單環視一眼,他便發現掛在牆上、正對着門口的萬古青蓮圖。
一株青蓮憑空無根而生,荷葉婷婷、卻似乎能覆蓋八方,另有蓮花一朵,花開九品,明明沒有荷葉大,但彷彿能撐破天際。
國畫中“以畫傳意”的精髓,莫過於此。
畫幅左下角,“萬古青天一株蓮”的題詞,簡簡單單,卻將畫意表現得淋漓盡致。
隔着櫃檯,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賞畫,自然也免不了有些人品頭論足。
櫃檯裡的營業員站在一旁,對眼前這一幕似乎已經習以爲常。
陳凡站了一會兒,大多都是在研究畫法、以及爲什麼這朵青蓮看上去如此神奇,彷彿處於虛空一樣,還能看見整朵蓮花的樣子,倒是沒聽見有差評的。
對此,他只是嘴角微微翹起,表示不過是借鑑了一點點未來的3D畫法,不值一提。
隨後扭頭看了看周圍。
店裡依然是以文房四寶爲主、兼營書畫、古玩。
就連古玩也基本上都是“文玩”。也就是筆墨紙硯、壺扇玉牙、印石古畫這些。
古籍?
抱歉,這個古籍屬於舊書類,按照規定,舊書都是中國書店的經營範圍,出門右轉,得去隔壁那裡纔有。
這時陳凡才恍然醒悟,好像自己來錯了地方?
不過來都來了,就先看看唄。
他徑直往裡走,穿過前廳到了後院,立刻就有人上來“迎接”,“這位同志,後院是工作場地,您需要購買什麼東西,我可以帶您去?”
陳凡笑着說道,“您好,請問侯經理在嗎?”
那位小同志微微一愣,態度又恭謹了三分,“還未請教?”
來找侯經理的,基本上都是作家、畫家、書法家之類的文人,而且名氣還不小。現在風向轉變,這類人又有乘風而起的趨勢,自然要讓着些。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風最大的時候,榮寶齋也沒有幹出過看低文人的事。
陳凡臉色不改,“麻煩通傳一聲,就說陳凡拜訪。”
那位小同志也不多說,輕輕點了點頭,“請稍等。”
隨後轉身往裡走。
走了好幾步,他才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等等,陳凡?
那個風頭最盛的青年作家?
陳凡看見他停下,正準備問還有什麼事,結果那人又繼續往裡走,便閉上嘴原地等待。
小同志走進後房,轉身避過陳凡的視線後,撒腿就跑。
他徑直衝進經理辦公室,喘着氣說道,“侯經理侯經理,陳凡來啦,就在外面院子裡。”
侯經理正在批改文件,聽到他的話,先是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哪個陳凡,讓你跑成這個樣子?”
話音剛落,他猛地擡起頭來,“陳凡?你說的陳凡,是那個陳凡?”
小同志用力點頭,“就是那個盧灣陳凡、畫仙蓮圖的。”
即便是在榮寶齋裡,知道陳凡就是畫這幅圖的人也不多,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其實如今在國內文壇書畫圈子裡,幾乎都知道陳凡書畫雙絕,沒辦法,畫有仙蓮圖在這兒擺着,書有巴老先生經常主動給他宣傳,不知道的人還真不多。
只不過這年頭消息傳播速度慢,而書畫界還不像後來那麼出圈,他的名聲纔沒有傳到人盡皆知,更別說那些想買畫的海外商人。
侯經理聽到真是陳凡來了,連文件都顧不得收拾,起身就往外跑。
陳凡站在院子裡,剛打量完後院的格局,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
下一秒,侯經理出現在門口,那兩隻眼睛在放光,同時快步走過來,遠遠地便伸出雙手,“青……陳同志,稀客、稀客啊!”
陳凡頭上冒出一個?,青城同志是什麼鬼?
等雙手握上,他才反應過來,侯經理是想喊自己青蓮吧?
張師父那個不靠譜的,怎麼就給自己起道號了呢?
還青蓮!
怎麼不叫碧蓮呢。
侯經理拉着他的手就不肯放了,滿臉激動地說道,“陳同志,這麼久沒來,我是真怕你把我這小店給忘了啊。
你是不知道,上次你畫的那幅畫,大受歡迎啊……!”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拉着陳凡往偏房走,等進到裡面,陳凡環視一眼,好嘛,這裡就是上次大佬們聚會的地方,那張青蓮圖也是在這裡畫的。
直到這時,侯經理才鬆開手,請他到茶臺落座,親自泡了兩杯茶,又遞上一支菸,忙完之後,才坐到他對面,滿眼希冀地問道,“陳同志今天過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書畫店當然禁菸,但是這間屋子是例外,如果連這裡都禁了,只怕那些無煙不歡的文人都不會再來。
陳凡被他的熱情弄得有點暈乎乎的,不禁點上煙抽了一口,纔回過神來,笑道,“沒什麼大事,就是來買點東西,順便請教您一點事。”
侯經理伸手一攤,“請說。”
陳凡笑了笑,說道,“就是我有個親戚,人在海外,前兩天回了國,想收購一些古玩珍品。我對這些東西不太瞭解,想着榮寶齋也是百年老店,店裡也有不少文玩,所以想跟您打聽一下,哪裡有古玩可以買、其中又有什麼講究沒有?”
舅舅就是個最好的幌子,拿他的名義出面,總比用自己的好。否則大批量收購古董,你想幹啥?
“原來是這事。”
侯經理恍然點了點頭,笑道,“這古玩品種繁多,其中確實門道不少,若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上當受騙。
不過那是以前,自從建國之後,全國各地都對古玩市場進行整頓,先將各大老字號公私合營,後來全部收編整改,成立了專營古玩的文物商店。
只要在文物商店裡面購買,基本上能保證是正品。就是在文物商店裡面,價格要比私人出售要稍微高一些,而私人手裡的東西卻全靠眼力。
所以,爲了安全起見,我建議你那親戚最好是去文物商店購買,那裡的東西都是明碼標價,一般不會踩坑吃虧。”
陳凡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京城文物商店在哪裡?”
侯經理往隔壁方向一指,笑道,“旁邊就是。”
陳凡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看到一堵牆。
侯經理繼續說道,“現在琉璃廠街上,可沒有那麼多的商號,書畫店以榮寶齋爲尊,古籍店要去中國書店,而文物古玩,都在文物商店裡。”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當年京城將收編的古玩店老字號進行整合,成立京城文物公司,之後分別開了幾家分店,一方面方便收購民間藏品,另一方面也對外銷售。
只是後來,賣文物的多、買文物的少,又因爲每年都有國外遊客入境遊玩,文物公司經請示之後,與旅遊公司進行合作,這文物商店就成了國外遊客來京城遊玩的景點之一。
理所當然,文物也就成了創匯的重要物件。
如今生意最好的幾家分店,分別是隔壁的琉璃廠文物商店、東單文物商店和王府井百貨文物商店。你只要去這些地方,只要店裡有的,隨便什麼都能買。”
陳凡眨眨眼,好奇地問道,“那我想買個青銅器?”
侯經理啞然失笑,搖着頭說道,“早在1970年,除了民間賣給文物公司之外,我國就嚴禁青銅器出境。即使在境內,經鑑定爲國家一級甲等文物的青銅器,也不許交易買賣,若是祖上傳下來的,僅限自己收藏,不允許交易。
可以交易的,只有經鑑定爲一般類別的普通文物。”
聽到這話,陳凡不禁有些失望,“那就是買不到咯?”
侯經理笑道,“也不一定,青銅器並不都是國寶,只有被鑑定爲一級甲等的纔是國寶,一級乙等到三級文物,只能稱爲珍寶,也就是常說的珍貴文物。
有一部分普通的青銅器,在文物商店裡也有出售,只是不太珍貴罷了。”
陳凡捏着下巴,想了想,問道,“您剛纔說民間交易,現在有民間自發的交易市場嗎?”
侯經理丟掉菸頭、喝了口茶,看着他笑道,“若是兩年前,我肯定告訴你沒有。不過從去年開始,有些民間市場又自發組織起來,比如沙河大集,就是老京城有名的鴿子市,除了常規的花鳥蟲魚,還有其他不少東西,已經發展成爲綜合性的集市。
不過那地方有點遠,在昌平,而且現在剛恢復沒多久,東西也不太多,主要是周邊老百姓自發組織,物品也以農產品和日常生活用品爲主。”
陳凡點點頭,表示明白。
這種自發集市,他在公園裡也沒少見,主要是賣衣服、布料,又或者手工竹編用品、自制傢俱,主打一個小農經濟。
另外就是一些輕工業品。
京城裡各行各業幾乎都有,工廠裡的“瑕疵品”、“計劃外產品”不少,很多都被當福利發給職工,有些工人家裡堆積了十幾年都穿不完的衣服、用不完的布料。
眼看着民間集市解禁了,自然有不少膽大的拿出來售賣,或者賣一些給小攤販,既沒有風險,又能賺點小錢。
侯經理見他若有所思,還以爲他想去集市上淘寶,不禁笑道,“如果你想見個新鮮,去逛逛集市倒也可以。但若是想在集市上淘到寶貝,那就不要想了。
文物公司從成立到現在,不知道發過多少文件、做過多少宣傳,二十多年下來,早已經將老京城裡裡外外颳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凡有可能的珍寶,都被老百姓送到他們店裡做過鑑定,若是想撿漏,倒不是說不可能,但首先得有滔天的運氣,否則都是瞎折騰。”
他又敬了一支菸遞給陳凡,笑道,“那您還不如去鬼市看看,機會還更大一些。”
一聽鬼市,陳凡頓時來了精神,好奇地問道,“潘家園?”
後世流傳最廣的撿漏聖地,毫無疑問就是潘家園,就那地方,什麼樣的故事都能傳出來,不知道現在的潘家園是什麼樣子?
結果聽到他的話,侯經理滿臉茫然,“潘家園有鬼市?”
陳凡愣了愣,“沒有嗎?”
侯經理,“有嗎?”
陳凡,“沒……”
他立刻乾咳兩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將第二支菸點上,隨後才笑道,“我也是聽人說的。”
“哦。”
侯經理疑惑地晃了晃腦袋,“那應該是個小鬼市吧。”
陳凡眨眨眼,看着他問道,“您、不知道那地方?”
侯經理笑了笑,說道,“知道肯定知道,那地方以前是清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的豪格的墓地,他家幾代人都葬在那裡,還分成老墳、新墳,佔了好大一片地。
民國時期,有個山東來的、姓潘的窯主,在那裡挖地燒窯,本來是想燒製琉璃瓦,可是那兒土質不好,只能燒磚,不過他燒的磚頭質量不錯,又因爲同樣的價格,磚量卻比其他窯口稍多一點,終於打開銷路,聞名四九城。
從此以後,那兒就被人稱爲‘潘家窯’,後來又因爲舊社會把那啥叫做‘窯子’,便改名爲‘潘家園’。”
他說着抽了口煙,繼續說道,“那地方因爲燒窯,地被挖得到處都是坑坑窪窪,比捱了炮彈洗地的戰場還慘。
是六幾年的時候,開始在那裡修建居民區,才逐漸把坑地填平,纔有了現在的潘家園。”
解釋完之後,他又疑惑地晃了晃腦袋,“可要說鬼市,我還真沒聽說過那裡有什麼出名的鬼市。”
陳凡張着嘴,眼裡滿是迷惑,原來是這樣的嗎?
他以前只知道潘家園,卻不知道,潘家園發跡,其實是80年代開始,由於距離城區不遠、交通便利,加上那地方面積不小、卻人煙稀少,不遠處卻有個大型居民區,便有不少人在那裡擺攤賣舊貨,這才引得各種各樣的牛鬼蛇神過去擺攤,之後才慢慢發展起來。
而潘家園市場,更是要到92年才統一規劃修建。
所以啊,論名氣,潘家園最大,但論歷史,確實只能算小弟。
侯經理看了看他,說道,“還是那句話,鬼市上的東西參差不齊,好東西比浪裡淘金還少,您親戚真有心收藏,不妨還是去文物商店購買,鬼市那地方,不叫逛,得叫‘趟’,裡面好東西不多、爛規矩卻不少,如非必要,還是不去爲妙。”
陳凡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嗯,我會跟他說的。”
侯經理笑了笑,說道,“難得陳同志過來小店,若是時間不急,不妨留張墨寶如何?!”
陳凡眨眨眼,笑道,“榮寶齋的字畫,不會都是侯經理這麼薅來的吧?!”
侯經理正抽着煙,一聽這話,頓時讓一口煙嗆住,連着咳嗽好幾聲。
他趕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喘勻氣息,才無奈地看着陳凡,“小店的字畫,自然是收購回來的,若是陳同志肯合作,我願意給您開出頂格的收購價。”
說着比劃了一個手勢,“每平尺15塊,啓功、劉海粟、蔣兆和、李可染、吳作人也都是這個價。”
頓了一下,他又解釋,“以前是60,後來中斷稿費,直到去年才恢復,初步定了最高15元這個價。”
陳凡搖了搖頭,“合作就算了,上次畫了幅畫,這次就寫幅字吧。”
侯經理一聽,心裡是既失望、又開心。
未能合作,肯定是失望的。
開心的是能白得一幅字。
如果可以選的話,他當然是希望能合作,如此一來,不僅能見識更多陳凡的畫作,還能爲單位創造利潤。
現在白得一幅字,卻只能和那幅畫一樣,作爲鎮館寶貝之一,倒是不能售賣了。
人家看情面給的字畫,誰好意思拿出來賣錢呢?
這樣的東西,一般都是榮寶齋的非賣品,而且數量還不少。
無需陳凡動手,也沒有叫人進來,侯經理親自伺候筆墨紙硯。
上好的丈二匹宣紙,就是畫“江山如此多嬌”用的那個,侯經理一拿就是十張,整整齊齊鋪在桌子上,再用青銅鎮紙壓好。
隨後拿出一隻上品湖筆,又有上乘端硯和一截羅小華墨條。
看見如此豪華的套裝,陳凡也不禁手指頭髮癢。
他扭頭看了看侯經理,笑道,“您這是打算讓我寫多少啊?”
侯經理面不改色,嘿嘿笑道,“您愛寫多少寫多少,若是紙不夠,我再拿!”
說話的時候,已經往硯臺裡舀了一勺玉泉山的水,拿起墨條研磨。
陳凡嘴角微抽,我是這個意思嗎?!
不過他也沒多說,等墨汁成形,拿起毛筆,用筆尖觸碰了一下指尖,熟悉了毛筆的堅硬程度和鬆散度之後,便準備下筆。
丈二匹宣紙,長367釐米、寬144釐米,專門用於大幅作品創作。
這種紙,陳凡之前從來沒買過,也沒在這麼大的紙上作畫,不過在他的眼裡,紙再大、大不過大地,只要心中有格局,無論多大的紙、又或者多小的紙,他都能用。
他先將紙打橫,隨後拿起毛筆落下去。
這一次陳凡的速度很慢,他不是在寫字,而是在作畫。
侯經理先是一愣,隨即目不轉睛盯着畫紙,在一旁看得是神采飛揚,同時還不忘了磨墨。
半個多小時後,一幅山關險峻圖躍然紙上。
陳凡緩了口氣,又馬不停蹄,在畫上盡情潑墨,不一會兒,殘陽下、山關之間,便出現一支高舉旗幟、奮勇向前的隊伍。
畫完隊伍之後,他纔在水墨畫右上方寫字。
侯經理瞪大眼睛,輕聲念道,“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等陳凡放下筆,他才猛地拍着巴掌,“好!”
陳凡笑了笑,正要說話,這時房門猛地被推開,一箇中年人赫然闖入,一個工作人員滿臉苦笑地跟在後頭,對着侯經理攤了攤手,表示攔不住、根本攔不住!
不等侯經理說話,那人便衝到書桌前,看着桌上的字畫兩眼放光。
侯經理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陳凡,當即張開雙臂要將那人攔住,嘴裡還在喊着,“非賣品,這個不賣、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