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一間房足足佔了半層,卻也被陳凡安排得滿滿當當。
這裡既是書房,也是擺放樂器的房間,另外還佈置了一個角落安放了一張大牀。
那張牀本來是陳凡給自己準備的,看書或休閒的時候累了,就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不用爬上爬下。可每次周亞麗過來,都會住在這裡,便也兼了客房的功能。
與大牀遙遙相對的一個角落裡,擺放着花了220塊錢買回來的二手施坦威古董三角鋼琴。
陳凡坐在後配的琴凳上,眼睛半睜半閉,手指在琴絃上跳動,彈出一串串優美的旋律。
兩姐妹站在鋼琴旁,互相依偎在一起,眼神裡滿是迷醉。
幾分鐘後,等琴聲消失,她們依然沉浸在音樂聲中,難以自拔。
直到一個聲音響起。
“咦,今天竟然沒有人鮮花綻放?”
姜麗麗回過神來,先是愣了愣,看見陳凡望着窗外,纔不解地問道,“什麼鮮花綻放?”
這大冬天的哪來的鮮花?
陳凡轉過身來,“我說要是在廣東,冬天也有鮮花。”
他也不想想,以前每次練樂器都是午後,那時候人家正睡午覺呢,他一會兒彈琴一會兒吹笛子,人家不鮮花綻放纔怪。
這時姜甜甜也從音樂中醒轉過來,感嘆地說道,“難怪以前你不敢讓小凡彈這支曲子。這種輕快的曲風,與現在嚴肅的音樂完全不是一個類別,反倒和私下裡流傳的鄧麗君歌曲有點相似,很輕快、活潑。
也就是今年有不少歌曲被解禁,還有外面的磁帶流進來,許多青年朋友都喜歡這種音樂,要不然還真不能讓人聽見。”
現在不是幾十年後的移動互聯網時代,憑藉手機平臺,一夜之間就能造出一個爆款來。
通信和交通的不便,決定了如今所有的爆紅都不是一蹴而就。
人和歌是在79年火的沒錯,但在78年就已經有了苗頭。
就在今年下半年,首先由去廣東出差的人、偷偷帶回來一些從香港流進來的磁帶,其中最多的就是鄧麗君歌曲。
隨後這些磁帶通過年輕人的“錄音機舞廳”得以迅速傳播,而最受歡迎的,便是鄧麗君。如此你借我、我借他,磁帶不夠就想方設法託人從廣東往回帶。
等到明年,她的歌就會在全國範圍內爆發,人氣高得可怕,如京城、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就是最先爆發的地方。
結果在80年的時候,部分音樂家在京城西山舉行“西山會議”,將鄧麗君的歌定義爲靡靡之音,批判其破壞社會風氣,甚至還有專家下場寫文章,說歌詞是黃顏色的。
有了這個作爲基調,再加上對岸的一些騷操作,便形成了民間火爆、官媒不談的格局。直到90年代以後她才得以被解禁,可那時候她已經因爲身體原因漸漸離開舞臺,最後始終也沒能過來演出,可惜。
等姐姐說完,姜麗麗輕輕點頭,隨即看向陳凡,眼裡帶着幾分希冀,“那你在文藝聯歡會上,表演這首曲子?”
陳凡在琴鍵上按下幾個音符,臉色似笑非笑,“這種曲風也只是在民間被接受而已,‘音樂家’們可不一定會接受哦。”
他可沒忘記,明年一首《鄉戀》,隨着電視風光片《三峽傳說》的播出而紅遍大江南北,可老百姓喜歡的東西,偏偏被一部分所謂的“音樂家”否定,非要說李谷一用的氣聲唱法是靡靡之音,簡直荒唐之極。
哪怕李谷一自身底子硬,棒子沒能打到她頭上,卻也被禁了歌曲。
沒辦法,後世看來極其荒唐的事情,在當前卻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一部分“主流”。
所以在這幾年裡,既有餐館裡喝酒划拳的“改革”,也有對流行歌曲敵視的“保守”。
後來有些人評價這個時候的“摸着石頭過河”是不負責任,但只有過來人才知道,當時如果不“摸着石頭過河”,恐怕這條路還要更加艱難曲折。
畢竟上級的目的是改開,不是易幟。
許多涉及根本的東西,都是從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細節裡面體現出來的,也是調轉風向的一部分。
陳凡當然想順着歷史發展的方向前進,但他不願意成爲被別人“摸”的石頭、給自己招惹來麻煩,理所當然不會去幹那些“石破天驚”的事。
別人走過且無事的路,纔是最安全的路。
聽見陳凡這麼說,姜甜甜若有所悟,“這麼說,不能演奏這首曲子了。”
姜麗麗抿了抿嘴,秀眉微微蹙起,“那要表演什麼節目呢?”
如果是普通曲子的話,小凡可就沒那麼出彩。在她的心裡,自己男人是全天下最優秀的人,既然要上臺表演,當然要一鳴驚人。
而且他這麼有才華,創作出了《天空之城》這樣的曲子,卻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真的很可惜。
當然,若是因此而引來麻煩,那她寧可不要小凡出彩,終究還是平安最重要。
陳凡想了想,笑道,“沒事,我再想一下。”
隨後兩手一攤,“大不了我也跟你們一樣,彈個黃河大合唱,或者唱一首《花兒爲什麼這樣紅》也行。”
姜甜甜挽着妹妹的胳膊,笑着說道,“你要是唱這首歌,可要早點報名,不然就讓別人給搶了先。”
姜麗麗也咯咯直笑,“這首歌可緊俏得緊,我們班本來也想唱這首,結果去報名的時候,聽說有好幾個班都想報,我們才報了《黃河大合唱》,這還是班長去得早,要不然,連這首歌都撈不着。”
姜甜甜連連點頭,忽然壓低聲音,小聲說道,“畢竟呀,誰也不想再唱‘樣板戲’了。”
這裡的“樣板戲”,自然不是指那八部戲,而是那些唱爛了的“樣板歌”。
話說幾十年後,這些樣板歌也沒多少人記得咯。
看看兩姐妹,陳凡故作一驚,“這樣的嗎?那我得趕緊去報名。”
兩姐妹相視一笑,姜甜甜忽然眼珠微轉,紅着俏臉,對着陳凡說道,“小凡,能不能再彈一遍《天空之城》呢?”
姜麗麗也趕緊點頭,眼裡冒着小星星,“想聽。”
陳凡打了個手勢,轉身端正坐好,輕輕舉起右手,藝術家的氣質油然而生,“下面請欣賞,鋼琴獨奏,《天空之城》。” тт kan C O
……
昨天還是紅火大太陽,今天卻又飄起了雪花。
坐在巴老家的客廳沙發上,陳凡將皮襖裹緊,說道,“您這兒怎麼連個炭盆都不燒,也太冷了吧。”
巴老窩在沙發上,身下墊着一件厚實的棉大衣,手裡拿着旱菸杆,美美地抽了一口,“我一個老人家都不怕冷,你個年輕人還怕冷?身子骨虛了點啊。”
陳凡老臉一黑,“什麼我怕冷,冬泳我都沒問題,我是怕您冷。您這個年紀得多注意身體,要是一不小心受了風寒,多糟糕。”
巴老扭頭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少咒我,我老頭子身體好得很。你自己怕冷就怕冷,非要嘴硬,還冬泳,有本事你去表演個跳黃浦江試試。”
陳凡滿臉無語,“我就過來拿個證,怎麼就要跳江了呢?”
全國會員證早已經揣進兜裡,那玩意兒也沒什麼好看的,無非就是個小本本,然後每個月能多點福利,就是些菸酒糖果之類的。
不少老作家還挺期待,對他來說就無所謂了。
現在兩姐妹都學會了去涉外商場買菜,每次他過來,她們手裡又沒有票證、或者菜市場裡東西不齊全的時候,就拿着他給的僑匯券或舅舅給的美元,直奔涉外商場,花錢一點也不手軟。
不過買的東西都餵了他。
所以這些福利補貼,陳大作家已經看不上。
想想當初在盧家灣吃苦?的日子,還真是讓人感慨萬千吶。
巴老見他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不由得嘴角微抽,“開個玩笑而已,又沒真讓你去跳。虛點就虛點,你不是說從東北買了虎骨人蔘嗎,平時多喝點參茶,弄點虎骨泡酒,養養身子就好了嘛。”
陳凡回過神來,趕緊擡起頭正色說道,“我不虛。”
巴老沒腦子地點頭,“不虛不虛。”
隨即趕緊轉移話題,“想好沒有,到底報個什麼節目上去?”
陳凡看着巴老連連眨眼,怎麼感覺沒有被信任呢?
頓了兩秒,他問道,“這個文藝界聯歡會,有哪些單位參加?他們都報了些什麼節目?”
巴老眯着眼睛抽了口煙,邊想邊說道,“參加的單位不少,作協、戲劇家協會、音樂家協會、美術家協會,這幾家是最早成立的,一個不少都會來參加。
另外還有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電影家協會、曲藝工作者協會、攝影家協會,差不多就這些。
再就是文化和宣傳口的一些領導,哦,對了,電視臺的會來錄像,到時候可能會拿到電視上播放。”
陳凡聽着輕輕點頭。
現在有協會的文藝行業差不多就是這些,作協、戲協、音協和美協基本上都是在50年代就已經成立,其他的大多在60年代成立。
比如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其實就是後來的上海書法家協會,不過現在還沒有全國書法家協會,各個地方的書法家還是各自抱團取暖,要等過兩年成立了全國書法家協會之後,纔會改組爲書法家協會的各省分會。
至於後來上海文聯的成員單位,民間文藝家協會、舞蹈家協會、雜技家協會、電視藝術家協會和翻譯家協會這些,都是80年代才陸續成立,現在還沒有。
巴老抽了口煙,繼續說道,“當然了,這些協會的各個下屬單位也會包括在內,至於來不來、誰來,都是他們內部決定。”
陳凡暗暗點頭,比如自己就被抓了壯丁,所謂的文藝界聯歡,既是聯歡、也是比賽,比的就是哪家單位的實力更強、人才更優秀。
也難怪巴老會把自己抓來,雖說作協裡面也有不少文藝中老年,吹個口琴、彈個鋼琴之類的不在話下,可要說跟專業人士相比,那就不夠看了。
到底是誰讓自己如此優秀?!
錐處囊中、其末立見吶。
巴老瞟了他一眼,不知道爲啥這孩子忽然嘆氣,難道是感受到了壓力?
可聽小何說,他的口琴和手風琴都比江南省的音樂表演藝術家還好聽,一個作家到文藝界聯歡會上表演樂器,不求壓過他們,只要不太難看就行了,還能真的去打臉不成?
這孩子就是太求上進,不好不好。
收斂心思,他繼續說道,“單位就是這些單位,人呢也就是這麼些人,至於節目,無非就是歌曲、舞蹈、樂器演奏、詩朗誦這些。
要說最出彩的,肯定是音樂家協會、舞蹈家協會、戲劇家協會、電影家協會這些個單位的人,另外書法篆刻研究會的,也可以寫寫字,倒也不足爲慮。
所以啊,你不用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到時候上去露兩手,讓其他協會的人震驚震驚,知道咱們作協不是拿不出人來,也就是了。”
陳凡擡起頭,“我沒壓力啊。”
巴老哈哈笑了笑,“沒壓力最好,那麼,你打算表演什麼節目呢?”
陳凡想了想,說道,“泉水叮咚響,有人報了嗎?”
巴老滿臉震驚地看着他,“你報兒歌?”
陳凡,“不可以?”
巴老搖頭,“這個有單位報了,文化廳下屬青少年宮的小朋友演唱。”
陳凡臉色微僵,自己竟然跟小朋友搶節目?
他立刻說道,“那蝴蝶泉邊呢?”
咳咳,這個可不是黃雅莉唱的那首,而是電影《五朵金花》裡面的插曲,就是“大理三月好風光哎,蝴蝶泉邊好梳妝,蝴蝶飛來採花蜜喲,阿妹梳頭爲哪樁?”那個。
巴老搖頭,“這麼好的電影插曲,肯定早就有人報了啊。”
陳凡斟酌兩秒,“那就《祝酒歌》。”
這首歌是施光南作曲、韓偉填詞,李光曦——的同事蘇鳳娟演唱的歌曲,在78年1月1日的專輯中首發。
但是唱紅這首歌的,卻是李光曦,他在79年的央臺春節聯歡晚會上唱了這首歌,隨後一炮而紅,這首歌也成爲79年最紅的歌之一。
另一首自然便是鄉戀。
陳凡想着,趁着現在這首歌還沒爆紅,應該沒人跟自己搶了吧?
結果很遺憾。
巴老撇撇嘴看着他,“音協的人早就報了這首歌,而且是作爲開場曲演唱。”
陳凡眼角微抽,這麼巧的嗎?
之後他又報了幾首歌,都被巴老一一否定,“都有人報了。”
陳凡有些奇怪,“難道所有單位都第一時間報了節目過來?”
聽到這話,巴老有些尷尬,“其實很早以前就決定辦聯歡會,只不過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你有這一手啊,還是在京城開會,聽小何說的,然後開完會回來,就第一時間找你。”
陳凡努力維持笑容,“就是別人都報完了,我才被拉來救場唄。”
巴老幹咳兩聲,“那個,要不然我明天去一趟文聯,要一份節目單回來給你,你對着節目單避開一下?”
陳凡長嘆一口氣,扭頭看看外面越來越大的雪花,感覺心跟外面一樣,都是冰冰的,“都想表演好聽的經典歌曲,怎麼避嘛。”
隨後將牙一咬,“沒辦法了,我就表演原創節目吧。”
巴老先是一愣,隨即狐疑地看着他,“你還會創作歌曲?作詞還是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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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凡緩緩坐正身體,滿臉嚴肅地說道,“難道我就不能詞曲都創作?”
巴老呵呵乾笑兩聲,“我當然是希望你有這個本事,就是有點擔心。”
陳凡,“擔心什麼?”
巴老咂咂嘴,“可別露臉不成,變成了露馬腳。”
陳凡嘴角微抽,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口琴,“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現場請您指點了,看看這首歌夠不夠資格上臺!”
巴老看着他手裡的口琴,沉默了兩秒,“看你的樣子,顯然是已經完成創作,只不過,你吹口琴,還怎麼唱歌?”
陳凡雙手微抖,起身就往外走,“我去換手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