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塵、祭拜竈神,吃了一頓香甜卻不那麼正式的午餐,主要食物是米花糖、芝麻糖、花生糖、貓耳朵、雪棗、酥糖、核桃酥等各種高熱量點心,以及炸小魚、炸藕夾、炸紅薯片、炸酥肉……,還有蒸珍珠丸子、豆腐丸子、蘿蔔丸子、白菜丸子……。
不是陳凡家這樣,是整個雲湖地區的人家都這樣。
雖說小年也是年,可更多還是被老百姓視作過大年的準備和預演。
所以在這一天裡,家家戶戶都有忙不完的事。
殺年豬、做年貨都是最常見的節目,幹過這些活兒的人都知道,做一大鍋丸子、再炸幾盆炸貨,每熟一撥,自己嚐嚐、喊小孩兒嚐嚐、再給老人嚐嚐,等所有東西做好,基本上全家人都能吃飽。
所以久而久之,小年這一天很少有人家會正經做飯,都是吃這些東西管飽。
吃完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比如貼春聯,一般也是在小年這天貼好。……也有拖到除夕那天貼的,但一般最晚不會晚於除夕那天的中午12點。
還有理髮過年、洗澡迎新等等,大致就這麼些講究。
盧家灣這兩年日子不錯,家家戶戶都早早地開始準備年貨,以至於到小年這一天,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幾天後過大年。
另外,正常情況下,小年、除夕這兩天,即便是關係再好的朋友,也不會輕易串門。
嗯,親戚和特殊關係的除外。
這個特殊關係說的就是幾個姑娘這種,別說小年,就算是除夕上門,外人看了也不會說半句閒話,反而如果不去,纔會讓人覺得不懂規矩。
所以現在陳凡只能揹着手,一會兒在屋裡看看,一會兒到外面轉轉,就算閒得無聊,也沒有出去騷擾別人。
然後家裡的活兒也用不着他動手,他也只能揣着兩手,蹲在風雨廊的木凳上,看着扒在欄杆上的三隻熊貓,衝着它們做鬼臉。
兩隻金絲猴乖乖地坐在他旁邊,互相抱在一起,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從面帶哀怨到面無表情的熊貓,眼珠子亂轉,也不知道在想啥。
這時周正東一手夾着煙,一手端着茶走了出來,一屁股到他另一邊坐下。
先看看屋子裡面,隨後湊到陳凡跟前,小聲說道,“那個,甜甜昨天送親過來,你打算什麼時候送她回去?”
陳凡回過神來,仰頭想了想,“楊廠長和李書記他們是不是還在楊隊長家?”
不等周正東說話,他便回頭喊道,“楊菊、楊菊。”
“來啦。”
正和大家一起聊天的楊菊聽到喊聲,立刻顛顛地跑出來,“陳老師,找我什麼事兒?”
陳凡看向她,“昨晚楊廠長和李書記是在你家吧,他們有沒有說過什麼時候走?”
楊菊立刻眼睛一睜,說道,“他們早走啦。天剛亮的時候,就跟着送貨的船一起回雲湖了。”
陳凡聽着眨眨眼,問道,“他們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甜甜還在呢。”
楊菊看看他,再轉頭看看屋子裡面,嘟了嘟嘴,說道,“那就留下來過年唄,反正以前又不是沒在這裡過過。”
她們聽到陳老師今年要回來結婚的消息時,就湊到一起分析過,經過詳細討論,7個人一致認爲,姜麗麗能順利勝出,背後一定有高人支招。
而這個人,絕對非姜甜甜莫屬。
姜甜甜這個人吧,雖然長得跟姜麗麗有九分相似,可厲害就厲害在剩下的一分上。
這一分還不是因爲相貌,而是氣質和一些行爲細節。
就比如說,她總是喜歡將額頭昂起,不是低眼看人的高傲,而是大雪壓頂也不屈服的傲骨。而且她將自己收拾得非常乾淨,哪怕幹活兒的時候也不帶一絲窘迫。……還有一些其他方面的小細節,都能將她和姜麗麗輕易區分開來。
而這些小細節,都給她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這個姑娘不簡單。
再看看姜麗麗,這姑娘柔柔弱弱的,一天到晚低着頭,從來不爭也不吵,讓她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樣的姑娘能贏得陳老師的歡心?她們可不這麼認爲。
所以啊,楊菊幾人都不太喜歡姜甜甜,今天早上楊隊長和李書記回城的時候,她明明想到姜甜甜就在陳老師家裡,也故意沒提,就當不知道。
陳凡眨眨眼,敏銳地從她的話語和眼神中捕捉到一絲不喜,他心裡不禁有些納悶,姜甜甜好像沒跟她們打過交道吧?這是發的哪門子瘋?
不過人家不說,更沒幹什麼過分的事,他也不好直接挑明。
當即甩了甩手,“那沒事兒了,回頭我自己送她回去。”
一聽這話,楊菊肚子裡直泛酸水。
早知道陳老師要親自送,在楊廠長和李書記他們走的時候,自己就該提一嘴。
現在好了,反被“敵人”佔了便宜,扎心。
陳凡看了一眼楊菊垂頭喪氣的背影,心裡頓時更納悶了。
怎麼了這是?奇奇怪怪的。
隨後對着周正東說道,“沒事兒,待會兒我送她回家,耽誤不了事。”
周正東抽了口煙,眼眉低垂着想了想,忽然說道,“要不,乾脆明天帶她一起去雲湖。”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陳凡,“反正明天你不是要陪麗麗回門麼,到時候一起回,還更省事。”
陳凡心裡咯噔一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個什麼意思?
他可不信在美國唐人街長大的周正東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頓了兩秒,他決定以大無畏的姿態來面對,“哪有帶大姨子回門的?知道的清楚是她耽誤了回城的時間,不知道的指不定要怎麼想呢。”
隨後笑道,“反正快艇的速度也快,回頭我送她回城,也不費什麼事。”
周正東微不可察地撇撇嘴,沒再提這一茬,隨後說道,“祭祖的事安排得怎麼樣了?”
陳凡打了個手勢,“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拍拍身邊小猴子的腦袋,“去,給我把桌上的菸袋拿過來。”
那小猴子纔剛滿一歲,依然是可愛的小公主,體型連成年金絲猴的一半都不到。
(一歲的小公主瑞瑞)
可就是這麼一隻小可愛,卻被某人指使着去跑腿,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最少現在周正東就看不下去,“這麼小的小傢伙,你竟然讓它幹活兒?”
沒辦法,自從有了小兒子,原本以冷靜、理智著稱的周大律師,赫然也有些愛心氾濫。
他在紐約甚至籌建了一家小型的社區流浪貓狗救助中心,還給孤兒院捐了一批奶粉和文具,大有向慈善家靠攏的趨勢。
這樣的周正東,自然看不得某人虐待小動物。
尤其是這麼可愛的小猴子,哪怕是大外甥也不行!
小猴子的動作很快,在地上忽閃忽閃幾下,再跑回來時,手裡便拿着一支帶菸袋的旱菸杆,而此時另一隻小王子才從和滾滾的對視遊戲中回過神來,扭頭看着妹妹手裡的煙桿,腦子裡滿是迷糊,什麼時候去拿的?
陳凡拿着旱菸杆,從菸袋裡捏了一團菸絲塞進煙鍋,慢條斯理地劃燃火柴點燃,抽了一口,才淡然說道,“陳家不養閒人,也不養閒猴兒。”
他指了指正在天上盤旋,不時俯衝而下的海東青和燕隼,“從第一隻鳥燕隼開始,就發揚了自力更生的精神,每天除了要解決自己的口糧,還要上繳肉食,爲大家庭的發展盡一份力。”
然後指指後面,“就算最沒用的小馬,也會在半個月一次的集市上賣藝,給自己掙口糧錢,偶爾還能給兩隻小羊添點零食。
至於兩隻羊嘛。”
陳凡抽着煙笑了笑,“它們那身羊毛,每年還能賣上幾個錢,再加上它們會自己找吃的,養着倒也不虧。”
隨後又介紹了一年只需要一碗小魚乾的貓保安、雖然很費糧食但是忠誠保護女主人的貓保鏢、自食其力還樂意護主的大花蛇。
哦,現在是冬天,大花正在冬眠。
雖然它睡的洞穴是霸佔了一窩老鼠的,老鼠也已經進了它的肚子,可是這座山頭依然是陳業主的地方,不能說沒有給它提供報酬,所以對於這個護院,陳凡向來是理直氣壯。
何況當年是他從楊隊長手裡救下了它的蛇命,以此作爲回報,不是很應該的麼?
什麼?楊隊長也救了陳凡?可是陳凡已經回報過了啊,想想他爲這個集體做了多少事,它大花吃幾隻老鼠就想跟陳老闆比,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些?
周正東聽着大外甥介紹這個家裡的動物,有捕獵能手燕隼和海東青、有能看家放羊的兩隻狗、有能賣藝賺錢的兩匹馬,還有長羊毛的羊、推磨的熊貓、跑腿的小猴兒……。
好不容易等陳凡說完,他才搖頭嘆道,“我以爲你辦這個動物園,每年的開支肯定不少,沒想到竟然還能讓動物幫你做事賺錢,看來在剝削剩餘價值方面,我不如你啊!”
陳凡卻幽幽嘆了口氣,“我也不想的,主要是家裡有幾個大胃王。”
他說着指向熊貓園,“咯,這三個傢伙,每隻每天都能吃掉十幾斤竹子、十幾斤蔬菜,一般人是真養不起。如果不是有盧家灣在後面支持,我早就把它們送動物園去了。”
滾滾扒在欄杆上,扭了扭屁股,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聽到陳凡的話,忍不住腦袋往前拱了拱,想要聽他們在說什麼。
它聽倒是聽到了,不過爲什麼說的是人話?爲什麼不說點熊貓能聽得懂的?
陳凡發了一通牢騷,看似將每個動物都貶得一文不值,可那話裡話外的炫耀感,連旁邊的小金絲猴兒都能聽得出來。
他最後說道,“養家難,養這樣一大堆沒用的動物更難,也就是它們都缺少獨立生活的能力,否則我肯定要把它們都放出去,讓它們自力更生,最多給它們一點啓動資金。”
說着咧嘴笑道,“要是有一兩家能成功的,我下半輩子就可以躺在家裡數錢了。”
周正東若有所思地扔掉菸頭,皺着眉頭想了想,忽然說道,“上次你和我聊周家的產業改革,提了不少意見和建議,我記得其中有一條,就是支持有想法、有實力的員工自己創業。
當時記錄的東西太多,後來我一直忙着整理方案、梳理公司業務線,也沒有多想。”
他說着轉頭看向陳凡,“你對待這些動物,倒是跟這條建議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凡一聽,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您可別想太多,我就是開開玩笑,這動物哪能真的跟人比?更別說出去創業。”
“不不不。”
周正東滿臉認真地看着他,正色說道,“也許你確實是在開玩笑,但是一個人的思想,總會在不經意中左右他的行爲,並在細節中體現出來。
所以我的話也不能說錯。
將周家的一部分人和業務都放出去,給他們一點啓動資源,讓他們自由發展,這種做法,也很符合西方國家中很暢行的自由經濟主義。
那麼,我可以將許多不重要的業務交給信得過的人,讓他們憑着自己的本事自行發展,如果失敗了,可以再回來周家的公司做事,可萬一要是成功了,豈不是可以成爲周家的衛星公司?”
等他說完,陳凡咂咂嘴,想了幾秒,說道,“您要這麼幹的話,也不是不行,但是必須要制定合理的監管和扶持方案,不能放手不管。”
周正東聞言一愣,不解地問道,“爲什麼?”
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美國就有了最早的風投,由富有家庭和個人爲新創企業提供資本支持,等項目成功後分享股份和股息。
但是那種方法還很原始,要麼是不管不問、只看結果,要麼是直接參與,將風投變成了經營,最後跟創始人爭權奪利。
直到1946年,美國研究與開發公司(ARD)成立,才標誌着現代風投行業正式起航。
同年喬克·惠特尼創立了惠特尼公司,並首創“風險資本”這一專業術語。
與此同時,勞倫斯·洛克菲勒帶領洛克菲勒兄弟公司,推動對技術領域的投資,麥道飛行器公司、英特爾公司和蘋果電腦公司等項目的成功,也帶動了美國80年代風投行業的異常興盛、間接推動美國高新行業的發展。
只不過,要等到80年代中後期以後,風投行業纔有了對項目管理的一系列手段,而現代風投業的孵化標準流程,更是要到進入新世紀,互聯網行業度過初生的寒冬、茁壯成長起來之後,總結了一大堆寶貴的經驗,基於對投資人和創業者的雙重保護,才逐漸完善起來。
所以,周正東現在的這種“丟下種子、等待收割”的想法,很符合當前風投界的一部分思想。
而另一部分思想,則是“丟下種子、搞死農夫、全是我的!”
陳凡既然知道,當然不會看着周正東玩“刀耕火種”,便笑着解釋了一番放縱管理的害處、以及“扶上馬、送一程”的優點,最後說道,“如果您把業務交給他們去打理,讓他們成立自己的公司,事實上您就是以實業爲資本,向他們進行投資。
事實上您能給的,不僅僅是這些‘風險資本’,更包括周家完善的財務、法務等保障體系,通過這種‘後勤式’的不干擾經營的介入,既可以幫助他們更穩、更快地成長,同時還能即時掌握項目公司的狀況,不至於等到項目失敗,才遺憾風險資本歸零。”
周正東畢竟是老江湖,陳凡這番話也說得透徹,他當即便點頭說道,“你這個建議很好,回頭我就做一套項目管理方案出來。”
他掏出煙,給陳凡散了一支,自己叼着一支點燃。
過了幾秒,周正東轉頭看着大外甥,好奇地問道,“我忽然覺得,你對盧家灣也是在做風險投資,只不過你投的是創意,風險資本反而是他們出。
如果是在美國的話,現在的情況應該是正好相反,盧家灣的所有產業的經營者、應該是你,而盧家灣纔是提供後勤支持的投資人。
但現在你退出了,不再管盧家灣產業的經營,……”
說到這裡,他忽然拍了拍腦袋,“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要怎麼表達哈,就是,如果以後盧家灣的公司出現問題,你會怎麼辦?盧家灣公司的未來,也會是和美國的風投項目一樣發展嗎?”
說完之後,他又咧嘴笑了笑,“我這就是純屬好奇,畢竟國內的這種經濟制度,在國外確實沒遇到過,而且跟老蘇那邊也不太一樣。”
陳凡擼着猴兒,笑着說道,“您這個問題啊,其實就不是問題。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根本邏輯錯了。
風投也好、企業經營也好,最終的目的是爲了盈利,投資人獲得資本回報,創業者收穫成功,而一切的衡量標準都是錢。
可我們這裡不是。”
周正東瞪大眼睛,“不是爲了錢?那你們開公司賺錢幹什麼?”
陳凡笑道,“當然是爲了更美好的集體生活。”
他解釋道,“首先您要明白,盧家灣的企業,並不是屬於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集團的,而是全體盧家灣的村民,這是集體企業的基礎,但不是全部。
因爲除了要對村民負責,還要兼顧到上級,也就是南湖公社的利益,同時還不能忘了國家的利益。
這是集體利益和個人利益的邏輯差異點。這種時候,一些企業的經營行爲,就不能以盈利爲目的,而是要服務於集體利益。”
他打了個手勢,說道,“就比如各家各戶養的雞,我不知道外面的專業農場有更好、更便宜的雞嗎?但是盧家灣的食品廠不能去買他們的,而是要優先購買村民的,這就是要保證村民的利益,否則這個食品廠就失去了開辦的意義。
如何在保證村民利益的前提下,通過管理、技術等手段保證公司的利益,那是經營者要考慮的問題,可這個前提不能被破壞,否則這個集體企業存在的土壤就沒了。”
想想後世,郵政的網點遍佈每一個邊遠村落,移動的信號塔可以佇立在只有兩戶人家的邊疆,這個就是基於集體利益的考慮,而不是一切以盈利爲目的。
只不過這些例子,陳凡現在還沒法拿出來說。
而周正東聽了解釋,也大概明白了一些東西,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那這樣的企業,就不是一家正常的企業唄?”
陳凡當即笑道,“應該說,是不符合美國、或者資本家心中印象的正常的企業,但是在國內,還是很常見的。”
話是這麼說,可陳凡卻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
集體企業嘛,從這一年起,就會越來越多,可是堅持基於集體利益而存在的企業還能有多少,那就要打個大大的問號了。
周正東倒也不糾結,轉而好奇地問道,“那盧家灣的那些公司,以後要怎麼發展?總不會你要管一輩子吧?”
陳凡立刻搖頭,“那不會。”
隨即笑了笑,說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人嘛,總歸是要靠自己。我最多做個狗頭軍師,在關鍵的時候指點一下迷津,可最終他們肯不肯做、做成什麼樣子,還得看他們自己。”
說完兩手一攤,“歸根到底,我也就是個村裡的獸醫,還能怎麼着嘛?”
周正東嘴角一撇,看看他手裡的猴子,點頭說道,“嗯,你這個獸醫倒是挺正經。”
兩人說着聊着,時間很快過去。
到了下午,眼看時間不早了,陳凡才叫上姜甜甜,開船送她回去。
只不過,以快艇的速度,兩個小時能跑個來回還綽綽有餘。
可陳凡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
他的理由倒是很充足,在姜家坐了一會兒,喝了兩杯茶。
具體什麼情況,估計只有他自己和姜甜甜才清楚。
嗯,姜麗麗也能猜到。
轉眼第二天,是新娘回門的日子。
陳凡又顛顛地跑了一趟雲湖,給送去不少東西。
藉着回門的時間,他也將地委的一些熟人都走了一遍,告知過完年就要去東北祭祖,拜年的事兒,就顧不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