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殿,老朱寢房外。
朱允炆端着蔘湯,被雲明攔在了房外。
“雲公公,聽聞皇爺爺轉醒,孫臣憂心如焚,特親手熬了蔘湯前來侍奉,還請通傳。”
朱允炆語氣哀慼,姿態放得極低。
雲明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他手中的湯盅,聲音平靜無波地道: “殿下孝心可嘉,但皇上剛醒,太醫正在裡頭請脈,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擾。殿下請回吧。”
朱允炆臉上的悲慼一僵,忙道:
“雲公公,孫臣就在外間等候,絕不打擾皇爺爺診治,只求皇爺爺稍後能喝上一口孫臣的心意”
“殿下。”
雲明的聲音冷硬了幾分,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皇命不可違。請回。”
朱允炆碰了個硬釘子,看着雲明那油鹽不進的臉,心中一陣惱怒,卻又不敢發作,只得強笑道:“那孫臣就在外面等着,絕不打擾皇爺爺”
他用手心緊緊捂住那碗盅湯,即使燙得手生疼,也不願鬆開手。
而一旁的雲明,則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有讚許,卻不動聲色。
與此同時,老朱半靠在龍榻上,臉色依舊蠟黃,眼神卻銳利得嚇人,絲毫不見昏沉之態。
太醫戰戰兢兢地請完脈,躬身道:
“皇上脈象雖仍虛浮,但已趨平穩,只需靜心調養,切勿再動肝火.”
“咱的死活,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老朱聲音沙啞着打斷他,揮了揮手:“滾下去煎藥。”
太醫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Wωω◆ ttκǎ n◆ c o
“雲明。”
老朱冷不防地開了一句口。
門外的雲明立刻應聲:“奴婢在!”
“去將蔣𤩽叫來!”
“是,皇爺。”
雲明躬了躬身,正欲轉身離開,忽又聽到了老朱的聲音:“是允炆在外面嗎?”
雲明愣了一下,隨即看了眼朱允炆,道:“回皇爺的話,皇次孫殿下擔憂您的身體,特煲了盅湯來看您,奴婢怕打擾了您,就沒讓他進來”
“多事。”
老朱語氣不明的道了兩個字,旋即淡淡道:“讓允炆進來吧,正好咱有點渴了。”
“諾。”
雲明應諾一聲,然後對朱允炆露出一抹笑意,便擡手示意道:“皇次孫殿下,請。”
“多謝雲公公。”
朱允炆心頭大喜,面上則禮數有加的對雲明表達了感謝,讓雲明如沐春風。
很快,他就擡步進了老朱寢房。
“皇爺爺!”
當他看到老朱面色蠟黃的坐在牀邊,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眼眶瞬間就紅了,連帶聲音都無比哽咽:“您您沒事吧”
“傻孩子。咱都被氣暈過去三次了,能沒事嗎?”
老朱自嘲的笑了笑,隨即朝朱允炆招手道:“來,到皇爺爺身邊來”
“是”
朱允炆面容哀切的走到老朱牀榻前,雙手捧着那盅將他手掌燙得通紅的蔘湯,遞給老朱道: “皇爺爺,應該有點涼了,都怪孫兒沒用,熬個湯也熬不好….”
“呵呵.”
老朱暖心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接過那盅湯,拿起湯勺,舀了一勺,放進嘴裡,入口是濃郁的參味,還有火候掌握到精髓的甜美。
“嗯,不錯。”
老朱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欲跟朱允炆聊聊家常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雲明的聲音。
“皇上!蔣指揮使來了!”
“讓他進來!”
老朱話鋒一轉,拿着手中那盅蔘湯,緊緊盯着門口方向,而朱允炆則屏息凝神的待在原地。
“皇上!”
蔣𤩽走進來,目光飛速的瞥了眼朱允炆,旋即朝老朱恭敬行了個禮。
卻聽老朱平靜而淡漠地道:“咱昏迷這段時間,可有什麼事發生?”
“這”
蔣𤩽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擔心老朱是否能夠承受得住這些消息,但感受到老朱如刀的目光,又硬着頭皮稟報道:
“回皇上,您昏迷的這段時間,確實有事發生,而且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先給老朱打了個預防針,免得老朱等會兒又氣暈了過去。
但老朱卻不以爲意的重新拿起了湯勺,淡淡道: “說吧,咱也想聽聽,有什麼比咱暈倒三次還要驚天動地的事,說出來讓咱再吃驚吃驚。”
蔣𤩽罕見地陪笑了兩聲,這纔拿出一個小冊子,如數家珍地念道:
【就在五個時辰前,張飆帶着沈浪他們,以討薪爲由,去了戶部衙門,進行了他們所謂的‘審計’工作。】
【辰時二刻,他們破開了戶部大門!】
【張飆親口報出傅友文貪墨浙江修堤款、剋扣北疆軍餉、盜賣官倉陳米之細目!】
【分毫無差!】
【傅侍郎當場癱軟崩潰!戶部庫房被張飆‘以資抵債’,搬空桌椅三十五張、文案卷宗七箱、甚至廚房的鍋碗瓢盆都未能倖免!估值逾萬兩!】
Σ(°Д°|||) 於是老朱如願以償,滿臉震驚的看着蔣𤩽。
而蔣𤩽彷彿沒看到老朱目瞪口呆的樣子,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硬着頭皮,繼續念道: 【巳時一刻!兵部!他們架梯子爬了兵部衙門的房頂!】
【茹尚書企圖利用那些領撫卹金的老兵,震懾他們,結果張飆直接報賬,反而激發起了老兵們的怨氣!】
【緊接着,張飆又用鍋底灰摻豬油,在兵部大堂的白牆立柱上書寫茹尚書的罪狀!】
【一條條一樁樁!私賣遼東淘汰軍械三千五百兩!京營冬衣採購吃回扣!陝甘軍屯籽糧虧空三萬石!吃空餉!縱容家丁冒領京營餉銀!皆有時間、地點、經手人!】
【茹尚書當場嚇得涕淚橫流,跪地求饒!】
【老兵們被那些罪狀驚得徹底倒戈張飆,然後逼問茹尚書,打開了兵部衙門,將張飆他們放了進來。】
【隨即,兵部武庫被他們搬走腰刀四十把、皮甲二十副、甚至連演練用的木質拒馬都擡走了三架!】
【最後,他們將‘以資抵債’來的物品,以償還欠俸的油頭,分給了那些老兵和聞訊而來的家眷,並將他們驅趕走了。】
【理由是怕皇上醒來,連累那些老兵和家眷。】
【午時三刻!吏部!】
【他們將吏部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弄虛作假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的抖了出來,嚇得吏部侍郎翟善癱軟在地,求着他們進門審計!】
【最後,他們進入吏部機要檔案室,將吏部這些年做的考功檔案、官員升遷檔案,全部記錄在吏部衙門的牆壁上、柱子上,將吏部的醜惡,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羞辱得體無完膚!】
【未時二刻!曹國公府!張彪率人審計開國公府大門!】
【李景隆國公爺嚇得連忙將他們迎接進府中,最後國公爺被逼着捐贈現銀三萬兩!】
【國公爺說沒有現銀,張飆揚言‘以資抵債’,直接將國公爺收藏的前朝字畫、玉器古玩,甚至連窗簾都拆了,國公府前廳幾乎都被搬空了!】
【但是,這還沒完,他又強行將氣暈的國公爺喚醒,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才揚長而去。】
【申時六刻!武定侯府!郭英老侯爺裝病閉門不出!】
【張飆竟帶着鍼灸銀針和一把短斧爬上牆頭!揚言要爲侯爺施行‘鍼灸斧療’!】
【郭老侯爺被嚇得當場‘病癒’,主動捐贈了白銀三千兩!只求他們速速離去!】
【而現在!酉時初刻!】
蔣𤩽的聲音已經帶上了顫抖:
【他們正浩浩蕩蕩地殺向工部衙門!沿途百姓圍觀者數以萬計!歡聲雷動!他們打着‘討薪’、‘審計’之名,行抄家劫掠之實!】
【六部衙門、勳貴府邸,人人自危,應天府已經亂了!】
轟隆隆——! 這一連串的消息,如同九天驚雷,一道比一道猛烈,狠狠劈在了老朱的寢房內!
朱允炆嚇得臉色煞白,整個人僵在原地。
饒是他極善於僞裝,此刻也被這抽象荒誕、卻又恐怖無比的‘移動審計’嚇得魂飛魄散。
這已經不是無法無天了,這是要把大明朝的頂樑柱們連根刨了啊!
寂靜!
整個寢房,驟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一個個精準的時辰! 這一樁樁駭人聽聞的細節! 這如同蝗蟲過境、又如同地獄繪卷般的場景!
這真的是發生在天子腳下、洪武大帝的眼皮子底下嗎?! 老朱在蔣𤩽報出‘戶部被搬空’時,身體就已經搖搖欲墜了。
當聽到兵部罪狀上書於牆柱、吏部社會性死亡、曹國公府被抄家,還被迫請‘兇手’吃了頓飯、武定侯被嚇得垂死病中驚坐起,捐了三千兩時,他嘴脣哆嗦得如同風中落葉。
最後,當聽到‘正殺向工部衙門’、‘百姓歡聲雷動’、‘人人自危’、‘應天府已經亂了’這些字眼時 他心目中的大明朝,崩塌了!
煌煌大明!洪武盛世! 六部勳貴!國之柱石! 就在這短短不到幾個時辰裡!
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被一個瘋子! 帶着一羣拿着算盤和夜壺燈的窮酸! 像土匪一樣挨個踹開了大門,搬空了家當! 撕碎了所有的體面和尊嚴! 這不再是抽象,這是赤裸裸的崩塌! 是秩序的解體,是末日般的景象!
“哐當——!”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打破了寢殿的死寂。
已經溫涼的蔘湯和瓷片濺了一地。
老朱卻渾然不覺。
他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脣哆嗦着,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充滿了極致的震驚、恐懼和一種世界觀徹底崩塌的茫然。
審計 搬空 抄家 逼捐 一個個聽起來很平常的詞語,此刻匯聚起來,是那麼的驚世駭俗。
張飆這混賬東西. 他怎麼敢?!
他怎麼能?!
他真的要亡了咱的大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