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欺少年窮”
“別讓你的悲哀,成爲大明的悲哀!”
“老子這把刀,專殺豺狼虎豹”
“請大明赴死——!”
張飆的話語,混合着那些底層京官的吶喊、勳貴們譏誚的冷笑、以及老朱那冰冷到極致的厭棄目光,在朱允熥腦海裡瘋狂衝撞、迴盪。
還有呂氏那永遠溫柔的話語、此刻竟顯得無比刺耳。
一種前所未有的噁心感猛地涌上喉嚨。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些他曾甘之如飴的‘寵愛’,那些將他喂得腦滿腸肥的珍饈,或許從來都不是蜜糖,而是包裹着毒藥的餌料。
是爲了讓他變成一頭滿足於豬欄裡糟糠的‘豬’。
一股混雜着屈辱、憤怒和巨大恐慌的戰慄,再次席捲了他。
他猛地擡起頭,眼眶赤紅卻沒有了眼淚,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清明。
他不能這樣下去! 他不能真的變成一個廢物! 一個連自己都唾棄的、只配被圈養等着宰殺的廢物! 那個‘好人大哥’,用最慘烈的方式,在他腐朽沉淪的世界裡,劈開了一道刺目的光。
哪怕那光伴隨着毀滅和瘋狂。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房間角落那個用來放置點心的紫檀木小几前。
上面還擺着一碟呂氏派人送來的精緻荷花酥,酥皮層層迭迭,宛如盛放,散發着甜膩的香氣。
朱允熥死死盯着那碟荷花酥,眼神掙扎,如同看着一條吐信的毒蛇。
過去十餘年形成的本能,像一隻無形的手,催促着他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誘人酥皮的剎那——
“啪!”
他猛地一揮手,用盡全身力氣,將整碟荷花酥狠狠掃落在地。
精緻的點心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瞬間碎裂,酥皮和餡料濺得到處都是,那甜膩的香氣反而因此變得更加濃烈,幾乎令人窒息。
朱允熥喘着粗氣,看着地上的狼藉,彷彿完成了一場極其艱難的戰鬥。
但他知道,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他環顧這間充斥着他所厭惡的甜香和精緻擺件的屋子,目光最後落在了牆角書架上那蒙着一層薄灰的幾卷書軸上。
那是父王朱標生前偶爾會考校他功課時用的書籍。
有大學衍義、資治通鑑。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主動碰過它們了。
每次他想看,母妃總會溫柔地勸他:“熥兒,讀書勞神,你身子弱,好生將養纔是正經,那些勞什子,讓你兄長去鑽研便好.”
兄長?朱允炆麼. 朱允熥嘴脣微抿,喃喃自語:“不,我的兄長叫朱雄英.”
他一步步走到書架前,手指顫抖着,拂去書軸上的灰塵,然後小心翼翼地,極其生疏地,抽出了其中最厚的一卷。
是資治通鑑。
這書卷很沉,壓得他手腕發酸。
但他緊緊抱着,如同抱着一塊救命的浮木,踉蹌着走回牀邊,就着窗外透進來的、越來越暗淡的天光,艱難地、一字一句地看了起來。
很多字他已然陌生,句讀更是艱難。
但他咬着牙,憑藉着兒時那點模糊的記憶和一股不肯認輸的狠勁,頑強地啃噬着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這一刻,他學習的姿態笨拙得可笑,甚至帶着幾分狼狽。
但那眼神裡的專注和掙扎,卻比他過去十餘年任何一次在學堂裡的表現,都要真實百倍。
殿外迴廊裡,朱明月姐妹並未離去。
她們透過窗櫺的縫隙,清晰地看到了弟弟揮落點心、捧起書卷的全過程。
朱明月更是驚愕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這還是那個一提讀書就撒潑耍賴、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弟弟嗎?
那張飆到底對允熥施了什麼魔咒?!
震驚之餘,一股更深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
她忽然意識到,如果朱允熥真的開始覺醒,開始反抗呂氏爲他設定好的廢物之路. 那東宮一直以來維持的微妙平衡將被徹底打破。
等待朱允熥的,恐怕不是新生,而是毀滅。
呂氏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精心培養了十餘年的‘擋箭牌’脫離掌控。
她得做點什麼了 必須阻止朱允熥這危險的醒悟! 至少短時間內,不能讓呂氏母子與自己姐弟產生巨大的矛盾。
心中打定了主意,朱明月最終一咬牙,匆匆轉身,朝着呂氏的正殿方向快步走去。
而另一邊,朱明玉則完全是另一副光景。
她也扒着窗戶偷看,看到朱允熥摔點心、啃書卷,非但沒有擔心,反而興奮地差點吹出口哨。
“喲呵!開竅了啊傻小子!”
她壓低聲音,眉飛色舞:“這纔有點意思!早該這樣了!天天吃喝玩樂,都快變成豬了!”
張飆那番‘莫欺少年窮’的言論,顯然比她想象中效果更猛。
她看着弟弟那笨拙又認真的側影,只覺得比看任何戲文都來得精彩刺激。
甚至讓她有點手癢,也想幹點啥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呼應一下。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瞥見不遠處那個小太監正端着給允熥準備的豬頭肉,尚未離去。
朱明玉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壞笑,猛地躥出去,站在小太監面前。
在小太監驚恐的目光中,她二話不說的搶過盤子,自己捏起一塊豬頭肉就塞進嘴裡,然後把剩下的豬頭肉連盤子,“哐當”一聲,全丟進了旁邊的荷花缸裡。
“看什麼看?”
朱明玉叉着腰,對着嚇傻的小太監一瞪眼:“本郡主餓了,吃了,不行啊?剩下的餵魚了!還不快滾!”
小太監哪敢多說,連滾爬爬地跑了。
朱明玉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看着在缸裡緩緩下沉的豬頭肉,得意地哼了一聲。
“再她孃的.禍害我弟弟,本郡主都給你扔了!”
她覺得自己幹了一件特別仗義、特別張飆風格的大事,心情無比舒暢,哼着不成調的小曲,晃悠着走了。
……
不多時,朱明月就來到了呂妃寢殿。
“母妃,您快去看看吧!允熥他像是中了邪!摔了房間裡的精美點心,還抱着本資治通鑑在看!這要是傳出去,或讓皇爺爺知道”
朱明月急匆匆地走進來,語氣焦急,帶着刻意渲染的恐慌。
呂氏正坐在梳妝檯前,由宮女伺候着卸去簪環。
聽到朱明月的話,她對着銅鏡描眉的手連頓都未曾頓一下,眼神依舊平靜無波,彷彿聽到的只是‘今日天氣不錯’之類的閒談。
“哦?是麼?”
呂氏的聲音透過鏡子傳來,帶着一絲慵懶的訝異,聽不出絲毫火氣:
“允熥竟肯主動讀書了?這倒是件稀奇事。”
說着,她輕輕擡手,示意宮女暫停,緩緩轉過身,臉上甚至還帶着一點欣慰的笑意:
“看來經此一事,這孩子倒是因禍得福,懂事了些。知道上進了,總是好的。”
朱明月愣住了,完全沒想到呂氏會是這種反應。
“母妃!您不覺得他這樣很反常嗎?他肯定是受了那張飆的蠱惑!那張飆就是個瘋子,他.”
“明月。”
呂氏打斷了她,笑容依舊溫和,眼神卻微微冷了下來: “你是允熥的長姐,弟弟知道上進,你該高興纔是,怎可口口聲聲說他中邪、被蠱惑?”
“這般言辭若讓外人聽了去,豈不寒了允熥的心?又置我們東宮顏面於何地?”
她站起身,走到朱明月面前,輕輕撫摸着女兒的臉頰,動作輕柔卻帶着一絲冰涼的力度:
“你要記住,你們是親姐弟,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允熥好了,你們才能好,你明白嗎?”
朱明月被呂氏這番完全偏離重點、甚至帶着警告意味的話弄得不知所措,只能懵懂地點頭:“女兒明白。”
“明白就好。”
呂氏滿意地笑了笑:“下去吧。允熥那邊,他想看書就讓他看,吩咐下去,誰也不許打擾。晚膳.他若不想吃就不必再送了。”
“是”
朱明月滿心疑惑和不安,卻不敢再多問,躬身退了出去。
殿門關上。
呂氏臉上那抹溫和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冰冷的陰沉。
“因禍得福?懂事上進?”
她對着鏡子,無聲地勾起一抹譏誚的冷笑:“呵,看來是本宮這些年太過心慈手軟,竟讓一些不該有的念頭,生了出來。”
她的目光落在妝臺上那柄用來修剪花枝的、異常鋒利的金剪刀上。
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卻無比決絕的殺機。
張飆必須死。
而這個開始不聽話的廢物. 若不能重新馴服,那便只能徹底毀掉。
就在這時,殿外忽地傳來略顯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呂氏眉頭微動,擡起眼。
進來的是朱允炆。
他顯然也聽到了那景陽鐘的響聲,此刻臉上還殘留着一絲未褪盡的蒼白與驚悸,但更多的是一種強壓下去的激動與躍躍欲試。
只見他快步走到呂氏面前,甚至來不及行全禮,便急聲道:“母妃!皇爺爺他”
“慌什麼。”
呂氏淡淡打斷他,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讓人冷靜的力量:
“皇上洪福齊天,自有祖宗庇佑,已然轉醒。你這般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朱允炆被母親一斥,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呼吸,但眼神裡的急切並未減少:“是,兒臣知錯。只是母妃,如今正是”
“正是你該去盡孝的時候。”
呂氏接過他的話,語氣平穩而篤定: “皇上病體未愈,又受了大刺激,如今醒來,此刻正是心緒不寧、倍感孤寂之時。你身爲皇長孫,此刻不去牀前侍奉湯藥,更待何時?”
朱允炆眼睛一亮:“母妃說的是!兒臣這就.”
“慢着。”
呂氏擡手止住他:“去,不是簡單地去。要帶上誠意,帶上孝心。”
她目光掃過旁邊小廚房剛送來、還冒着熱氣的蔘湯盅。
“把這盅蔘湯帶上,就說是你親手看着火候、精心爲皇爺爺熬製的。”
“記住,神色要哀慼,要擔憂,但眼神要堅定,要讓你皇爺爺看到你的孝心,你的沉穩,你的可堪大任。”
“兒臣明白!”
朱允炆重重頓首:“定不負母妃期望!”
說完,他便端起蔘湯,轉身欲走。
“還有.”
呂氏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皇上若問起奉天殿廣場之事,尤其是那張飆”
朱允炆腳步一頓,屏息聆聽。
“你要表現得既痛心疾首,又要顧全大局。”
呂氏緩緩道: “就說那張御史雖行事狂悖,大逆不道,但其煽動底層官員,或許是另有隱情,又或許是某些人暗中指使,意圖攪亂朝綱,其心可誅”
她的話說得極其隱晦,但朱允炆瞬間就聽懂了。
這是要把禍水往別人身上引,最好是往朱允熥那些倚仗身上引。
同時,給張飆扣上受人指使的帽子,將其徹底釘死在陰謀叛亂的柱子上。
既除了張飆,又能打擊政敵。
朱允炆心中豁然開朗,對母親的算計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道: “兒臣懂了!必讓皇爺爺知曉,此獠背後恐有更大陰謀!”
呂氏滿意地微微頷首:“去吧。記住,言語要謹慎,分寸要拿捏好,一切以彰顯你的仁孝和穩重爲主。”
“其他的,點到即止,皇上自有聖斷。”
“是!”
朱允炆端穩蔘湯,整了整衣冠,臉上努力做出沉痛憂思的表情,快步向殿外走去。
看着兒子消失的背影,呂氏臉上的平靜緩緩褪去,露出一抹冷冽的笑意。
這一步棋,一石二鳥。
既讓允炆鞏固地位,又能將張飆徹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她算計得很好,幾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