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軍備競賽
朱棣聞言微微頷首，誇讚道：“夏卿心細如髮。”
夏原吉連忙起身行禮。
“陛下謬讚。”
朱棣的笑意讓他臉上的法令紋都出來了。
“那就來解釋解釋這個倭寇的囚徒博弈吧，李卿。”
“啊，啊？”
李至剛被皇帝的話鋒一轉，整的險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不過看到皇帝正在注視着自己，李至剛也只能硬着頭皮捋一捋思路，雖然他壓根沒聽過什麼上次的‘倭寇分銀博弈’，但大略的背景故事，倒也聽了個囫圇。
也不知道是李至剛囚徒當得多了，還是其人確實有幾分敏銳思索，李至剛竟是真的頗有條理地開始推導了起來。
“陛下，我們不妨先站在丙倭寇的角度上先考慮一下問題。”
說罷，朱高煦看向了鄭和，想跟鄭和對對答案。
又過了好半天，朱高煦竟是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你不對勁！
李至剛的語速頗慢，顯然是在給自己的推導爭取時間。
李至剛被看得心跳加速，老和尚的陰狠毒辣，他是極爲忌憚的。
“所以從春秋到戰國，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愈發頻繁，便是姜師所說的，這種所謂的因爲‘進攻現實主義’而形成的惡性循環。”
“因此，‘倭寇囚徒博弈’能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如今看領土面積和人口、兵員、經濟等等情況，帖木兒汗國不僅能跟大明分庭抗禮，某些方面，還能小勝一籌。
李至剛也知道，恐怕自己的心思被道衍看出來了。
“這個平衡的意思，就是問題不在於雙方博弈的勝負，而是博弈方哪怕知道了對方的選擇，依舊不會後悔。”
緊接着，李至剛纔繼續推導道：“正如陛下所說，丙倭寇很難相信戊倭寇不背叛自己，所以這還有其他的說法。”
“所以丙倭寇只能確定一件事。”
背叛（0，20）（18，18）
“如果戊倭寇坦白了，而丙倭寇傻傻的保持着沉默拒不開口，那麼大明的將軍會把他關在監獄裡足足20年，這麼長的時間，已經是所有選擇裡最壞的結果了。”
這次是鄭和開口：“還是跟剛纔兩個倭寇的博弈類似，某個國家企圖攫取權力，就意味着又反過來使其他國家感到更不安全，並迫使其他國家作最壞的打算，所以說沒有任何國家能感到徹底安全，追求安全的惡性循環也就開始了。”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已經病重的時候，剛剛擊敗了金帳汗國的帖木兒撕下臉皮，把使節給扣了，這其中既包括大明，也包括了奧斯曼帝國。
“所以說，丙倭寇很難接受這個結果，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說戊倭寇坦白了，丙倭寇自己也應該坦白，否則就會吃最大的虧.而丙倭寇坦白，就意味着會被關在監獄裡18年。”
鄭和唸叨着這個古怪的名字。
“這個叫做博弈矩陣，也就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所有可能解。”
“但問題就在於，背叛對方，不從個人角度，而是從結果上來看，他們都沒有因此受益，只是做到了跟對方不虧。”
姜星火指了指道：“左邊的沉默/背叛是丙倭寇的，上邊的沉默/背叛則是戊倭寇的。”
李至剛越理越順。
“姜先生怎麼說？”
如果姜星火沒有給朱棣的皇權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哪怕真是謫仙人，朱棣也不會如此尊敬和重視的。
“對於這個平衡，丙倭寇和戊倭寇肯定都不後悔，因爲如果任意一名倭寇不坦白，改變主意爲保持沉默拒絕開口，那麼他就會被判20年監禁，在博弈中他將失敗並且抱憾終身，也就是走向（20，0）或者（0，20）的結局。”
“爲了從‘進攻現實主義’的基本邏輯出發來獲得安全，國家就會被迫攫取越來越多的權力，以避免他國的權力衝擊但是這就會造成一個後果。”
一開始，帖木兒並沒有理會，直到二十年後，帖木兒征服了花拉子模，也就是朱棣正在第一次率軍北征的時候，帖木兒纔開始遣使進貢。
姜星火沒說，而是在地上同樣畫起了東西。
道衍既然不說話，論地位，自然是朱高熾接茬。
“朕其實有個疑問。”
朱高熾倒也不再深究，復又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衆人都同意這個觀點。
就像是人與人之間相處可以耍手段，下陰招一樣，國與國之間當然也可以。
隨後幾年過去了，當朱棣從情報中得知，在大明上演南北內戰，打了四年奉天靖難的同時，帖木兒汗國就已經打敗了馬穆魯克王朝和奧斯曼蘇丹。
而朱棣此時剛剛結束靖難之役，國內各種事情搞得他焦頭爛額。
帖木兒比朱元璋小八歲，他倆是同一輩人，也是分據東西的兩大當世之雄。
“那麼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國與國，尤其是具有競爭性的國家之間，同樣是存在一個‘倭寇囚徒博弈’的，這個博弈我稱之爲‘大國安全困境’。”
“意思就是，這樣就平衡了。”朱高煦解釋道。
可惜，這跟他的職位不太相符。
“而且他倆分贓是不均勻的，丙倭寇拿走了99枚銀幣，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銀幣，相當於勉強保住性命此時恐怕很難指望戊倭寇不背叛丙倭寇吧？”
事實上，正是因爲姜星火的績效削藩幫他搞定了藩王，攤役入畝搞定了士紳，還有提出其他各種有益於快速平定國內亂局、穩定他的統治的政策，朱棣纔會對姜星火如此尊敬和重視。
聽到這個結果，朱棣不禁有些恍神。
反而是道衍，從似睡非睡的狀態下脫離出來，睜開了他那標誌性的三角眼，盯着李至剛看了幾眼。
對於《大國博弈學》，其實朱棣最關心的問題，是怎麼從中學到點知識，來遏制對大明威脅愈發巨大，且敵意毫不掩飾的帖木兒汗國。
“回稟父皇，確實跟春秋爭霸差不多的意思。”
朱棣略微思忖，確定自己不會在臣下面前露怯後，凝聲問道。
不然讓朱棣自己一個人說話，沒人搭理，那多尷尬。
“兩個倭寇，應該都相互背叛了。”
大明的禮部尚書，應該是將大明的光輝沐浴給每一個藩屬國纔對，怎麼能有這種陰損齷齪的心思呢？
在所有的可能性裡，20年刑期，確實是最壞的結果。
姜星火緩緩說道：“人與人之間在面臨競爭性利益問題的時候，極難做到【信任對方】，卻極容易做到互相背叛。”
沉默背叛
沉默（1，1）（20，0）
“如果是從丙倭寇的視角來看這個問題，他怎麼能確定戊倭寇會保持沉默拒不開口的？須知道，上次在對馬島，五個倭寇瓜分100枚銀幣的時候，可是互相背叛，足足死了三個人，只剩他倆活着。”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這個邏輯沒什麼問題，衆人都在看李至剛的下一步推論。
“陛下燭鑑萬里，目光如炬！”李至剛馬屁如潮。
李至剛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明悟，繼續說道。
李至剛支支吾吾地說道：“回稟大皇子殿下，臣也沒想到。”
“喔，原來如此。”鄭和微微撫髯。
衆人心中頗爲無語，顯然這是李至剛的廢話，他恐怕還沒完全想明白。
所以，李至剛爲了不讓自己的形象在皇帝、大皇子面前太難看，也只好把這些東西藏在了心裡。
而李至剛正是此中高手，所以跟君子可以欺其方的夏原吉不同，李至剛幾乎是剎那間就想出了不少招數。
“那麼除了這種惡性循環，國與國之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來制約對方了嗎？我指的是那種既可以制約對方，又不用陷入這種惡性循環的辦法。”朱高熾若有所思地問道。
“因爲隔離審訊的原因，丙倭寇肯定不知道戊倭寇到底是拒不開口還是坦白。”
朱棣迅速地警惕了起來。
鄭和也同意了朱高煦的說法。
雖然在官方的書信中，帖木兒自稱是臣，但帖木兒想的絕對不是像李氏朝鮮那樣奉大明爲宗主，相反，帖木兒通過使節的往來，在不斷地瞭解大明的情況和國力。
“陛下請講。”
“所以說，丙倭寇和戊倭寇都知道背叛對方纔是更好的選擇，而無論另一個倭寇怎麼做都是如此。”
朱高熾此時也捋清楚了，補充道：“那也就是說，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的思路相同，那麼戊倭寇也會在另一間牢房裡，做出同樣的推導，那也就意味着，戊倭寇也會得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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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這跟春秋爭霸差不多？”朱棣若有所思。
“事實上，我們從旁觀者的角度都知道，這個均衡是不明智的，因爲兩個人如果都能【信任對方】，那麼原本都可以只被囚禁1年的，結果卻都被囚禁了18年。”
姜星火指向了（18，18），解釋道：“這便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標準結局，倭寇博弈的參與方，按照互相背叛的策略，同時付出了代價，這便是所謂的納什均衡。”
“而對於這種情況來說，我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那就是坦白，背叛戊倭寇！”
姜星火語速比較慢地說道。
姜星火讚許地衝他笑了笑。
夏原吉深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暫時沒有想到。”
帖木兒汗國，早在大明洪武大帝開國的時候，就已經佔據了河中府西遼故地，當時朱元璋就要求帖木兒汗國按元朝舊例來進貢。
“如果戊倭寇保持沉默拒不開口，那麼我是丙倭寇，我只需要同樣拒不開口，只需要在監獄裡被囚禁1年的時間，就可以被釋放了這種不算漫長的時間，當然是我可以接受的。”
“——背叛同伴就是最好的選擇！”
朱高煦有些醒悟地說道：“這跟丙倭寇和戊倭寇博弈的道理是一樣的。”
夏原吉也微微頷首。
嗯，在近代這種惡性循環通常被稱爲軍備競賽。
“李尚書覺得呢？”朱高熾轉向了李至剛。
“如果我選擇了背叛戊倭寇，向大明的將軍坦白，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我連1年都不用被囚禁，當場就可以被釋放。”
“這裡面就體現了《大國博弈學》第一部分‘進攻現實主義’中的基本邏輯，該困境的實質是，一個國家用來增加自己安全的測度標準，常常會減少他國的安全。”
“鑑於對於國家來說，很難確定多少權力纔算是今年和明年、後年乃至大後年夠用的權力，因此，大國認識到，保證自己安全的最佳辦法是當前就爭取成爲霸主，這樣就消除了任何其他大國挑戰的可能性。只有糊塗的國家纔會感到它已獲得了足夠的生存權力，而不願抓住機會爭做霸主。”
李至剛掰着手指頭：“戊倭寇只有兩個選擇，拒不開口，或者坦白。”
而道衍，此時則徹底停止了念珠的轉動。
“之前我們講國家權力的時候，你們應該就發現，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行爲，其實跟人與人之間的行爲別無二致，對不對？”
“這裡便是說，丙倭寇和戊倭寇共同選擇了背叛對方，其實從個人角度上來講，都不是錯的，畢竟每個人都會優先考慮自己的利益，而在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絕對理性】，也就是幾乎不可能同時選擇保持沉默拒絕開口，走向（1，1）的結局。”
只不過，這次姜星火學乖了，撿了根粗樹枝，沒再用自己的手指，上次用手指寫字把指甲都磨出大理石狀花紋了。
朱高煦與鄭和點了點頭。
“就譬如宋國與楚國爲了爭奪霸權而打的泓水之戰，就是一個大國博弈很典型的例子吧？”
“也就是說，在國與國的博弈之中，絕對不能【相信對方】，哪怕明知道互相提防會導致互不信任，招致更嚴重的後果，但不管怎麼選擇，都比自己國家遭受嚴重損失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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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均衡？”
朱棣此時沒忍住，開口打斷道。
“可哪怕是關押18年，其實對於丙倭寇來說，也比被傻子似地拒絕開口，結果被關押20年強得多，好歹少關了730天呢。”
姜星火懶得解釋也無法解釋，其實他應該改個稱呼，但一時半會兒，又委實想不起有什麼特別合適的稱呼。
隔壁樹下。
畢竟，帖木兒汗國擴張的速度，實在是太過驚人了。
朱棣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句話還真不是廢話。
朱高熾慢吞吞地說道：“宋襄公正是因爲在博弈之中，沒有選擇半渡而擊，所以纔會落得兵敗重傷，累國衰亡的下場。”
“也就是說，每個倭寇都做出了最好的選擇，結果卻是兩敗俱傷。”
就在幾人勾心鬥角的時候，隔壁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姜先生，難道沒有辦法打破這種惡性循環嗎？”
“當然有，而且不止一種。”
姜星火溫醇的聲音飄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