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有辱斯文
朱高熾的雙眼死死盯住瞭解縉，平素溫和的目光，此時如刀鋒般銳利逼人。
“是下面的蘇、鬆、嘉、湖籍貫官員們的意思，還是你們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楊士奇、楊榮都閉口不言，解縉艱難答道：“是下面官員們的意思。”
“這就是你們內閣商議出來的結果？靖難剛剛結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窮竭力.眼見着就是海內鼎沸的時候，四處都在用錢，你們要讓朝廷拿來救命的賦稅，拿去養那些貪官污吏？”
朱高熾憤怒至極，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伱們以爲父皇是建文那無知小兒嗎？！”
“黃子澄、齊泰給建文小兒的建議是什麼？”
“均江、浙田賦，詔曰：國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賦獨重，而蘇、鬆官田悉準私稅，用懲一時，豈可爲定則。今悉與減免，畝毋逾一斗。蘇、鬆人仍得官戶部。”
“解縉！”朱高熾以手戟指，“現在就用大白話翻譯翻譯！”
解縉臊眉耷眼地勉強解釋道：“建文帝認爲太祖高皇帝時定下的賦稅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賦稅太重了，只是開國時用來懲戒的，不應當一直持續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區的田賦，按每畝地不超過一斗糧的統一標準徵收，蘇、鬆等地出身的官員，可以作戶部主官。”
楊士奇面色微變，頓時覺得腦子裡嗡地一響。
倒是解縉，他並沒有露出特別驚訝或者欽佩的表情，只是跟吃了死蒼蠅似地憋得面色難看。
楊士奇臉上帶着微微震驚之色，他似乎沒料到永樂帝居然會打算採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明顯是命題作文，戴着鐐銬跳舞的那種。
可時勢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時接受新帝，不然難道真的讓年輕有爲前途無限的他們，去地下跟齊泰、黃子澄作伴嗎？
解縉等三位內閣官員心中百轉千回。
這種態度讓他們很難不聯想起建文帝的時代，雖然那個時代很短暫，但是確實也是文臣們的快樂年代，非常值得懷念.
建文帝異常尊重文臣，保護他們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魯的武夫勳貴，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於地主階層的政策。
“殿下何故如此？”解縉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陛下不採用這個法子，難道是？”
朱高熾反問道：“你們覺得陛下爲什麼要反對？”
怎麼就一眨眼，這麼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這話把大家都弄懵了。
楊榮則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住地點頭讚歎。
“現在齊泰、黃子澄的墳頭草還沒長出來幾寸。”朱高熾掃視了三人一圈，“你們就這麼着急，想下去陪他們作伴嗎？”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嗎？”楊士奇苦澀地問道。
知道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熾徑直說道。
解縉站着說話不腰疼，是因爲出主意這事跟他壓根就沒關係，從頭到尾都是二楊的責任。
朱高熾把三人心思看在眼裡，隨後淡淡地將姜星火提出的“攤役入畝”陳述了一遍。
“便是不恢復井田制，現在的土地和稅收制度也是不能輕易動的，若貿然動搖，將會影響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爲，此事事關重大，不能拍腦袋做決定.還是要從長計議。”
朱高熾頷首道：“是啊。”
唯有解縉，長舒了一口氣道：“陛下明鑑。”
解縉和其餘兩人心裡頓時感到一陣寒冷。
想辦法這件事是朱棣壓給朱高熾，朱高熾又壓給他們的。
宦官進來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熾也恢復了冷靜，他抿了口茶水。
楊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對兩稅法修修補補，藉此交個差事罷了。
朱高熾站了起來，揹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裡那顆樹，緩緩地說道：“是因爲陛下得到的對策，比你們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說——接近完美！”
“——陛下半點都不打算採用。”
怎麼可能？
朱高熾大抵是被內閣免稅的騷操作給氣到了，今天執意要打擊打擊這幾個自負才學的帝國青年才俊。
實際上，朱高熾平日裡對他們這些文臣都是極爲溫和、尊敬的。
朱高煦看着楊士奇，沉默了片刻後，忽然露出了微笑。
他們都沒有想到朱高熾會生氣成這樣。
解縉其實比二楊更加好奇，只是在這個時候，誰先開口就會顯得太過急切。
頗有城府的楊榮則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邊的解縉眼珠子一轉反倒率先開口。
楊士奇立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楊士奇和楊榮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雖然你們都沒有開口問，但心頭定是已經按捺不住了吧想知道基於兩稅法做的稅制改革遞上去，陛下今天對此的態度如何。”
但即便如此，楊士奇依舊不認爲，會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對策。
楊士奇忍不住低聲道：“殿下息怒，臣以爲此事還需謹慎斟酌。”
楊榮皺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聲。
這個消息讓三位內閣大臣驚愕無比，紛紛擡起頭，他們原以爲楊士奇所提出的建議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認可，朝廷肯定會採納新的土地稅收政策，卻沒料到竟是如此結果。
“洪武朝的時候，禁止蘇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爲戶部尚書，藉此防範出身於這些富庶州府的人們把持財政，偏私家鄉，從而犧牲了國庫的利益。建文帝年幼無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廢了太祖舊制。”
三人臉色再次變化起來，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現。
解縉很快就回過神來，試探着問道：“這個法子，陛下真的准許？”
讓你們接受一點來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楊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幾乎是要脫口而出，可終究是有幾分養氣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變幻不停，目光閃爍。
“這樣一來，豈不是等於徹底廢除了徭役？那以後讀書人寒窗十幾年、幾十年考上舉人，也沒了免除徭役的特權？”
“如何這般說。”朱高熾奇怪地看着解縉，“對舉人這部分特權自然是會有補償的，譬如每月額外發放的廩米或是布匹，國朝總是不會虧待的.把老百姓服徭役的錢攤在了田稅裡，大家都不用服徭役了，難道不是更好嗎？”
解縉怔了半天。
“.有辱斯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