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患病盟主不治

前面正廳、和東、西花廳,早已燈火輝煌,擺開了數十桌筵席。大廳中間,高懸南極仙翁中堂,長案上供着壽桃、壽麪,點燃起兩支粗逾壯漢胳膊的大紅壽燭。

長案前面,一共是三張晶字形的八仙桌,紅氈牙箸,玉盞銀碟,比其他席上,要考究得多。

所有來賓都心裹清楚,上面這三席,是壽星和九大門派,二大幫的貴賓坐的。

這時候,離上燈時分已經過了一會,廳上數十席都已坐滿了。

江湖雖大,江湖上人只要稍有名氣,大家縱然不識,也互相知道,何況這些來賓之中,有多少多時不見的老朋友,在這裹見到了面,因此滿堂歡笑,互敘契闊,自然人身嘈雜其沸如鼎。

這時大廳門口出現了一批人,這是由副總管金奇從東花廳接來的。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不過四十五六年紀,面貌白皙,氣宇軒昂,正是當今的武林盟主黃山萬松山莊莊主萬春霖。

接着是少林方丈慧通大師,武當掌教一寧道長、華山派掌門人華鳳藻、衡山派掌門人魯元增、六合門掌門人徐子桐、九宮掌門人竹逸先生、丐幫幫主簡叔平、徽幫龍頭曹鳳台、江西白鶴觀天鳴道長、雙環鏢局總鏢頭晏長江。稍後一位卻是眉目如畫,體態輕盈,而又冷若冰霜的年輕女冠,看去不過二十三、四,卻居然和這些一派掌門人走在一起,使得全體來賓暗暗納罕不止!

也有人知道那美貌年輕的女道士原來是九華青蓮庵獨目老道姑的門下,叫做阮清音。

說起獨目道姑,就是九大門派掌門人,也莫不肅然起敬,但江湖上卻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她的來歷,如論輩分,當今各大門派的掌門人,算來都該尊她一聲“老前輩”,阮清音是她獨一無二的門人,自然可以和各大門派掌門人並起並坐了。

還有就是雙環鏢局的總鏢頭晏長江,江湖上鏢局之多,何止數十百家,到九里堡來拜壽的總鏢頭,何止上百?但惟有晏長江被招待到東花廳,此時又和各大門派掌門人走在一起,這爲什麼?

一來是晏長江名動大江南北,在武林中名頭甚響,二來他同在徐州,據說和九里堡主菩薩私交甚篤,則被延到東花廳的。

最後一人,則是一身青衫的清癯老者,他是堡主的內親荊雲臺,也就是荊一鳳的爹。他出身峨嵋,還是開諦大師的關門徒弟,和當今峨嵋掌教靈根大師是師兄弟。

此刻,他是以半個主人的身份,陪同這些貴賓進入大廳來的。

品字形的席位,這些貴賓相互謙讓了一番,才依次入席,坐了左右兩席。(中間一席是壽星的)這時只聽有人叫道:“郝真人來了。”

“啊!他就是老神仙!”

老神仙滿臉紅光,由林秀娟攙扶着步入大廳。

上首兩桌貴賓席上的人,立時全都站了起來,貴賓站起來了,其他來賓自然也紛紛起立!

“不敢當,諸位快快請坐,請坐。”

老神仙聲若洪鐘,偌大座大廳,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哈哈,萬盟主、諸位掌門人,久違、久違!”

荊雲臺迎上兩步,拱拱手道:“老神仙請上坐。”

“不敢,不敢。”

老神仙稽首道:“那是壽星席,貧道怎好上坐?”

荊雲臺含笑道:“席次早已擺定了的,就是要老神仙和壽星同席。”

老神仙呵呵一笑道:“荊施主,你真好福氣,令媛出落得像花朵一般,好不令人羨煞?”

荊雲臺道:“老神仙誇獎,小女淘氣得很,還要老神仙多加教誨才成。”

“那裡?那裡?”

老神仙口中說着,又向盟主萬春霖和各大門派的人一一打招呼,才指着林秀娟含笑道:“這是貧道關門弟子林秀娟,也要請盟主和各位掌門人多多指教。”

林秀娟朝大家福了福,登時引起了滿堂掌聲。

掌聲中,老神仙就在中間壽星席右首一把椅子坐下,一面說道:“徒兒,你也坐下來吧!”

林秀娟果然靠着老神仙的下首坐下。

過沒多久,從屏後走出總管勞乃通,提高聲音說道:“各位來賓,敝主人出來了。”

他此話甫出,一片交談之聲,立時靜了下來。

只見壽星九里堡主菩薩由一對少年男女扶持着從屏後走出,大廳上的來賓,登時全體起立,紛紛鼓掌。

勞乃通跟在程明山邊上,俏聲道:“表少爺,待會你要跟來賓說幾句話,報告莊主開刀的經過,好讓大家知道。”

程明山點點頭。

這兩句話的工夫,程明山、荊一鳳已扶着菩薩在中間站定。

菩薩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上身微晃,張張口說了句:“謝謝,謝謝。”

他聲音說得十分低沉,來賓們相距稍遠,就無法聽得到了。

勞乃通忙道:“表少爺,現在該你說了。那個站在前面,面貌白皙的是萬盟主,其餘是各大門派的掌門人。”

程明山點點頭,立刻輕咳一聲,發出清朗的聲音說道:“萬盟主,各位掌門人,各位貴賓,大家請坐,母舅五十晉九誕辰,幸承各位遠道寵臨,母舅內心至爲感紉……”

他口齒清晰,聲音清朗,人又長得溫文俊逸,瀟灑出衆,因此他說到這裹,廳上來賓,就紛紛鼓起掌來。

只有荊雲臺是菩薩的內弟,聽程明山稱菩薩“母舅”,心中止不住暗暗詫異,不禁擡眼朝女兒望去。

荊一鳳冰雪聰明,爹的眼光朝她望去,她自然立時就明白了,不覺粉臉微酡,朝爹嫣然一笑。

知女莫若父,女兒粉頰發赧,低首一笑,他立時就明白過來,一手摸着黑鬚,也不覺會心的笑了。

只聽程明山續道:“近年來,母舅經常患頭風,時好時發,中間經過許多名醫診治,始終不見生效,三天前,勞山通天觀老神仙忽然蒞止,聽說母舅患了頭風,爲了根治宿疾,由老神仙替母舅開刀……”

人羣中有人“啊”了一聲,問道:“老神仙也和華佗一樣,替菩薩剖開腦袋,取出風涎麼?”

程明山道:“是的,老神仙因母舅壽辰在即,當晚開刀,預期三天即可康復……”

來賓聽到這裹,不覺又紛紛鼓起掌來。

老神仙坐在席上,一張嬰兒般的臉上,微含笑容,朝大家頷首答謝。

程明山續道:“老神仙的本意,母舅只是頭風小疾,只要取出風涎,用藥水清洗,即可無事,那知打開腦袋,才發現母舅腦中長了榧子大一顆惡瘤,非割除不可。但施過刀圭之後,須得七天靜養,方可完全復原,如今才只三天,但今晚是母舅的暖壽宴,又有這許多新朋好友遠道蒞臨,不得不親自出來,向諸位貴賓致謝,只是母舅還未十分康復,話聲很輕,也不能飲酒,因此囑咐在下。向諸位貴賓說明原委,要請諸位多多原諒。”

總管勞乃通命一個青衣使女手託銀盤,盤中放着酒壺酒杯,已在邊上伺候。

勞乃通低低的道:“表少爺,你代莊主敬來賓三杯酒吧!”

到了此時,程明山不好不點頭。

青衣使女立時替他斟滿了一杯酒。

程明山取過酒杯,一面朗聲說道:“母舅病體未復,不能喝酒,在下敬代表母舅,向諸位貴賓敬酒三杯,聊伸謝意。”

說罷,伸手從盤中取起酒杯一飲而盡。

青衣使女又替他斟了一杯,他又一口喝乾。

荊一鳳低低的道:“表哥,你不會喝得慢些!”

青衣使女斟了第三杯,程明山又一飲而盡。

全廳來賓也紛紛起立,和他乾了一杯,大家又紛紛鼓掌。

菩薩又晃動了下身軀,口中說着:“謝謝,謝謝。”程明山站在菩薩身邊,他忽然看到老神仙面向菩薩,似乎嘴脣微動,他嘴脣微動之後,菩薩才晃動身子,說着:“謝謝。”

這就使程明山起了懷疑,暗自忖道:“難道菩薩說話之前,還得有人提醒他麼?”

程明山、荊一鳳扶着菩薩在中間坐下,程明山、荊一鳳自然也在他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老神仙朝勞乃通招招手道:“勞總管,你也坐下來。”

勞乃通拱手道:“莊主和老神仙在座,那有在下的坐位?”

老神仙呵呵一笑道:“勞總管追隨堡主二十年,一向是堡主的左右手,堡主一向待你如同手足,自然該坐下來陪陪堡主纔是。”

遇了一回,才聽菩薩點着頭道:“勞總管,你就坐下來吧!”

荊一鳳道:“勞總管,舅舅叫你坐下來呢,你確該坐下來纔對,再說待回,還要由你代表舅舅,給大家去敬酒呢!”

她眼看程明山喝了三杯酒,已經俊臉通紅,這話就是怕等一回敬酒之時,又要他去代表舅舅,大廳上有這許多賓客,挨次敬去,不把他喝得爛醉如泥纔怪,所以趁機把這敬酒的差事,推到勞總管頭上去,要他去代勞了。

老神仙笑道:“對,對,方纔表少爺已經代堡主喝過三杯了,他人頭不熟,待迴向各席來賓敬酒,自該由你總管代表了,不用多說,快坐下來吧!”

勞乃通拱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說着就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這時二十幾名莊丁,川流送上菜餚。

老神仙忽然回首朝林秀娟問道:“徒兒你那妹子呢,怎麼不見?”

林秀娟靦腆一笑道:“今晚廳上,都是各地來的貴賓,我妹子她……”

老神仙沒待她說完,就搖着手道:“不對,不對,難道貧道徒弟的妹子,還算不得來賓,勞總管,快打發人去把她請來。”

勞乃通連聲應“是”,就近朝一個送菜的莊丁招了招手,低低的說了幾句。

那莊丁躬身領命,匆匆而去。

不消多時,錢子良領着林秀宜來了。

她依然穿着那一套青布衣裙,但卻特別顯出她的淡雅宜人,樸而不華。

勞乃通已經站起身含笑道:“林姑娘,快來見過壽星莊主。”

林秀宜靦腆的朝菩薩福了福道:“小女子林秀宜拜見莊主。”

菩薩坐在上首,身子沒動,只是口裹說道:“好,好。”

程明山這回特別留神,果然又見到老神仙嘴皮微動,心中暗忖:“果然是他以『傳音入密』教菩薩說話的了。”

勞乃通轉而一指老神仙道:“林姑娘,這位老神仙,令姐今天已經拜在老神仙的門下,你大概還不知道呢!”

林秀宜又朝老神仙福了福。

老神仙目不轉睛望着她,呵呵笑道:「果然是一對姐妹花,哈哈,好、好,你姐姐拜在貧道門下,已經是貧道的關門弟子,可惜貧道已經關了門,不然倒可以再收一個。」

勞乃通諂笑道:「老神仙垂青,多收一個門人,又有什麼要緊?”

“不成!”老神仙拍着林秀娟的肩,笑道:“貧道本來連這個門徒都不收的,是她懇求貧道收錄,貧道答應她已經是關門徒弟了,以後決不再收。”

林秀娟接口道:“是呀,師父親口說過,不再收徒了,就是妹子想拜師也已經遲了呢。”

接着拉過林秀宜的手,低聲道:“妹子,這位是表少爺,這位表少爺你是見過的。”

林秀宜又朝程明山、荊一鳳福了福,才坐到她姐姐下首,她只是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程明山一眼。

這時武林盟主萬春林已經站了起來,說道:“今晚是槐翁五十晉九華誕,大家站起來,敬槐翁一杯……”

他這一說,全廳來賓果然全都站了起來。

程明山、荊一鳳也趕忙攙扶着壽星站起。

萬春霖首先舉杯道:“咱們恭祝槐翁福如束海、壽比南山。”

說完,一飲而盡,大家都乾了杯。

菩薩低沉的道:“不敢當,不敢當。”

勞乃通低低的道:“表少爺,這一杯還是由你代表莊主乾了。”

程明山不好推辭,只得舉杯道:“多謝各位來賓,母舅不能飲酒,這一杯還是小生代乾了。”

舉杯喝了。

荊一鳳看着他,低聲道:“表哥,你不能再喝了。”

這時,萬春霖又舉杯道:“郝真人是當今的活神仙,大家平日難得一見,今晚能在壽筵上看到老神仙,這是天大的福份,何況今天老神仙又收了一個關山門的女弟子,這是盛事,彌足慶賀,大家也來敬他一杯。”

他首先舉杯乾了。

大家果然也乾了一杯。

老神仙連連搖手道:“萬盟主這不是折煞貧道了麼?貧道萬萬不敢當,貧道敬萬盟主,敬在座的諸位來賓。”

雙手舉杯和大家對乾了一杯。

於是總管勞乃通站了起來,一名使女不待吩咐,立即手捧銀壺跟了過來,他由第一席開始,代表菩薩,挨席敬酒。

江湖上人,個個都是好酒量,佳餚川流不息的端上來,美酒也川流不息的涌進了各位賓客的肚子裹。

大廳前面,鑼鼓喧天,暖壽彩排已經開演,更乎添了許多熱鬧氣氛。

整座大廳,都在一片歡笑敬酒之聲。

菩薩坐在上首,他對來賓的歡笑,似乎無動於衷,既不言語,也不飲食,只是木偶般坐着。

不說話,這是老神仙關照的,說話傷神,他手術初愈,自以不說話爲宜。

不飲食,也沒錯,桌上都是大魚大肉,油膩太重,對身體還沒康復的人,是不適宜的。

但程明山暗中留神,發現他除了不言不動,連眼神都呆滯失神,使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心中感到有些不大對勁,他摯眼望望荊一鳳,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出來。

勞乃通已經敬酒回來,坐在下首,忽然含笑起立,舉杯道:“表少爺、表小姐,二位是莊主的至親,也是今晚壽筵上的一對璧人,在下借花獻佛,敬二位一杯。”

說完,一飲而盡。

程明山、荊一鳳給他當着許多賓客,敬兩人的酒,豈非另有含意,兩人的臉都被他說紅了!

程明山站起身道:“勞總管是舅舅的左右手,小生應該敬你纔是。”

舉杯和他乾了。

荊一鳳也只好站了起來,她暈紅着臉,但心裹卻是甜蜜的,含羞道:“勞總管,我不會喝酒,謝謝你……”

舉杯略一沾脣。

就在此時,左首第一席上,突然有人倒了下去,同席的人,口中發出了驚啊之聲,有不少人迅快的站起,圍了上去。

這左首第一席,是貴賓席,坐的是武林盟主和各大門派的掌門人,一時之間不知這猝然倒下去是什麼人?

勞乃通急忙起身趕去。

這倒下去的人,竟然會是武林盟主萬春霖,他臉色通紅,雙目緊閉,口中吐着白沫,業已不省人事!

華山派掌門人華鳳藻,衡山派掌門人魯元增正好坐在他下首,看他無故倒地,急忙雙雙離席,華鳳藻精於醫道,伸手抓起萬春霖左手,按着他脈門。

少林方丈慧通大師問道:“華掌門人,萬盟主怎麼了?”

華鳳藻攢攢眉道:“心脈跳得很快,但脈像微弱,可能是飲酒過量……”

六合門掌門人徐子桐道:“萬盟主一向海量,今晚他喝得並不算多,照理不至昏倒。”

勞乃通急急問道:“萬盟主怎麼了?”

魯元增道:“目前還不清楚。”

勞乃通道:“老神仙在此,還是請老神仙快來看看吧!”

一面回頭道:“老神仙,昏倒是萬盟主,請老神仙快來瞧瞧。”

老神仙意外的“哦”了一聲,說道:“會是萬盟主,好,且讓貧道來瞧瞧。”

說完,很快站起身,三腳二步的奔了過去。

程明山眼看這是機會,急忙朝菩薩耳邊說道:“舅舅,昏倒過去的是萬盟主。”

照說,菩薩只是動過手術,身體沒有完全康復,說話聲音較弱,但神志應該是清爽的,縱使程明山不說,他看到了,聽到了,也該問的。

但程明山告訴了他昏倒的是萬盟主,他依然木然而坐,一聲不作,連看也沒朝程明山看上一眼。

程明山心頭暗暗一楞,忖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說話必須有人授意才行。”

此時一見老神仙和勞乃通二人均已離席,就趁機站起身道:“表妹,我過去看看。”

他從林秀娟身邊走過,故意放緩腳步,低聲道:“字寫了,回信只有一個字,正大光明的『正』字。”

林秀娟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口中低低的說了聲:“謝謝你。”

老神仙走到萬春霖身邊,蹲下身,也和華鳳藻一樣,先抓起萬春霖左手,切了切脈,兩道白眉忽然微微攢動,沒有作聲。

武當派掌門人一寧道長問道:“道長,萬盟主究是……”

“唔!”老神仙“唔”了一聲,又停了停,才微微搖頭道:“萬盟主心臟一向衰弱,酒是大忌……”

又伸手在萬春霖胸口摸了摸,搖着頭,站起身來。

勞乃通急道:“老神仙、萬盟主他……”

老神仙神色微黯,低沉的道:“他心脈衰竭已久,剛纔多喝了幾杯,不勝酒力,才致猝然發作,勞總管,你趕緊派人護送他迴轉黃山,據貧道預計,萬盟主最多也只能苟延三天了。”

“阿彌陀佛!”

慧通大師合掌道:“這麼說,萬盟主已是無效了?”

老神仙道:“一個人心臟衰竭,是無藥可救的。”

勞乃通道:“萬盟主關係武林安危,老神仙總得想想辦法纔是。”

老神仙微微搖頭道:“辦法是有,但這辦法行不通。”

勞乃通喜道:“老神仙既有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老神仙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換心,萬盟主的心臟已經衰竭,換一個強壯的心,他就可無事,但爲了救人,總不能去活生生的殺一個人,挖出來替萬盟主更換吧?”

慧通大師望望昏迷不醒的萬春霖,只是口誦佛號。

華鳳藻一聲不作,又去抓起萬春霖的左手,仔細切了一回脈,眉峰微斂,沒有作聲。

勞乃通已要管事周新亭率領兩名莊丁用軟榻擡起萬盟主,往外行去。

副總管金奇急步走入,朝勞乃通垂手道:“總管有何吩咐?”

勞乃通吩咐道:“萬盟主酒後中風,連老神仙都無法施救,你趕快備馬,護送萬盟主迴轉黃山,連夜起程,向萬家詳說原委,據老神仙預測,萬盟主已只有三天時光,務請萬夫人節哀順變,替他準備後事,不可耽誤了。”

金奇點頭道:“屬下省得。”

勞乃通一揮手道:“你快去吧。”

金奇應了聲“是”,匆匆退下。

勞乃通轉身走至菩薩身邊,低低的道:“啓稟莊主,萬盟主中風猝發,據老神仙切脈之後,認爲萬盟主心臟衰竭,只怕已難捱得過三天,屬下已經叫金奇連夜護送回轉黃山。”

菩薩上身晃動,點着頭,低沉的道:“好,這真是意外之事,就這麼辦吧!”

程明山心頭暗暗嘀咕,萬盟主自己雖然不熟,但看他不過四十五六歲,一個練武的人,如果心脈早已衰弱,焉會事前毫不察覺,尤其無巧不巧會在今晚猝然中風,這難道和菩薩的神色呆滯,形同木偶,有着關連不成?

真要如此,那麼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大家因萬盟主猝然中風,各大門派掌門人,心頭自極沉重,再也無興喝酒。

勞乃通悄聲道:“表少爺、表小姐,莊主身體尚未復原,二位先扶他進去休息吧!”

一面起身道:“各位來賓,敝上身子尚未復原。要先行退席了,諸位請再多飲一杯吧!”

程明山、荊一鳳已攙扶着菩薩站了起來。

大廳上所有賓客,也紛紛站起。

菩薩又晃動着上身,連聲說着:“謝謝。”

老神仙道:“勞總管,堡主回去休息,這裹就由你多照顧一回吧,貧道還得回去給堡主調配服藥,也要先行告退了。”

林秀娟跟着站起,朝她妹妹道:“妹子,你先回去,我送師父回東園去。”

林秀宜點點頭。

於是程明山、荊一鳳攙扶着菩薩,身後跟着兩名丫鬟,林秀娟扶着老神仙一起退入廳後,折入長廊,迴轉東園。

程明山、荊一鳳把菩薩送到仰星樓,然後由兩名丫鬟攙扶上樓,就和老神仙告辭,退了出來。

此時夜霧雖濃,但東園幾條主要通路上,卻懸掛起風燈,把花樹亭臺,照得通明。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荊一鳳首微擡,側着臉道:“表哥,時間還早,你要不要到我那裹去坐一回呢?”

程明山低笑道:“表妹一個人無聊,我就陪你去聊聊也好。”

荊一鳳披披嘴道:“難道你一個人不無聊?”

程明山道:“是,是,我一個當然也無聊,能陪表妹聊聊,我是求之不得的事。”

荊一鳳舉手理理鬢髮,一甩頭道:“少討厭。”

兩人跨進涵青閣。春雲迎着上來,說道:“表小姐回來了,外面堂會剛開鑼,聽說很熱鬧呢!”

荊一鳳道:“你要去看戲,替我們沏兩盅茶來,你只顧去好了。”

春雲應了聲“是”。

荊一鳳引着程明山上樓,兩人在起居間落坐,一面說道:“累死了,你累不累?”

程明山道:“還好。”

荊一鳳看了他一眼,粉臉飛紅,說道:“爹也看到你了。”

程明山道:“你怎不給我引見呢?”

荊一鳳道:“爹陪着各大門派掌門人說話,他老人家還朝我笑呢!”

程明山道:“朝你笑作甚?”

荊一鳳赧然道:“就是爲了你咯!”

說話之時,春雲已端着兩盞茶送上。

荊一鳳道:“你可以去看戲了。”

春雲道:“小婢不敢,給周管事看到了,會罵小婢的。”

荊一鳳道:“不要緊,你就說我要你去的就是了。”

春雲喜道:“多謝表小姐,小婢那就去了。”

喜孜孜的退下樓去。

程明山站起身,走到她身邊的一把椅子坐下。

荊一鳳嗔道:“你這是做什麼?”

程明山低低的道:“我和表妹坐得近一些,說起話來就方便得多了。”

荊一鳳白了他一眼道:“你坐在對面,就不方便麼?”

程明山低低的道:“我是和你說正經話。”

荊一鳳抿抿嘴,笑道:“我沒說你不正經呀!”

程明山道:“你看舅舅有什麼不對麼?”

荊一鳳問道:“有什麼不對?”

程明山道:“什麼不對,我也說不出來,我總覺得他神情呆滯,舉動遲鈍,好像自己一點沒有主見。”

荊一鳳道:“那是剛開過刀,身子還沒有復原咯!”

“不!”程明山道:“他好像連話都不會說。”

荊一鳳看了他一眼,說道:“舅舅只是不能多說話,他方纔不是說過好幾句話麼?”

程明山搖搖頭,湊過臉去,低低的道:“他說話,都是老神仙教的,你方纔沒有注意,但我一直注意着,在他說話之前,老神仙一定嘴皮微動,以『傳音入密』教他該說什麼話,他纔開口。”

荊一鳳一怔道:“會有這種事?”

程明山道:“我覺得有些可疑,因此我等到老神仙去看萬盟主的時候,故意和他說話,他就恍如不聞,連理也沒理。”

荊一鳳懷疑的道:“你這話是說老神仙沒有把舅舅的頭風醫好,或者是醫壞了?”

“都不是。”

程明山接着壓低聲音道:“我總覺得他可能不是你舅舅了。”

荊一鳳睜大雙目道:“那會是什麼人?”

程明山道:“我也只是猜想,他可能就是我失蹤的朋友賣狗皮膏的劉二麻子。”

荊一鳳道:“這有可能麼?”

“有。”程明山道:“第一,就是我前天晚上看到樓上躺臥的那人,他腳下穿的明明就是劉二麻子腳上那雙鞋,而且鞋幫上還沾有黃河底特有的黃泥巴。”

荊一鳳問道:“還有呢?”

程明山道:“第二,他和劉二麻子面孔、身材都十分相似,只是劉二麻子臉黑,他皮膚比較白皙,劉二麻子是連鬢蒼須,他是花白鬍子。”

荊一鳳道:“也許臉型有些像,那也是常有之事。”

“還有。”

程明山道:“劉二麻子是苦力出身,臂膀比較粗,而且肌肉上有虯筋,我想舅舅一直處尊養優,就算練武,臂膀也不會太粗,更不應該有虯筋的。”

荊一鳳一呆道:“這倒不錯,我方纔扶着舅舅,就覺得舅舅上臂肌肉甚是結實,他老人家從前好像不是這樣的……”

“還有。”

程明山接着道:“方纔萬盟主突然昏厥過去,只怕也大有蹊蹺。”

荊一鳳道:“老神仙不是說他心臟早已衰竭了麼?”

程明山道:“你相信?”

荊一鳳怔道:“難道不對?”

程明山道:“我也說不出什麼不對,只是太湊巧了些。”

荊一鳳道:“那麼依你看呢?”

程明山道:“這很難說,如果真有蹊蹺,那就不尋常了。”

荊一鳳問道:“你認爲和老神仙有關?”

程明山道:“我也沒有具體的事實,但我總覺得這中間,好似有一件很大的秘密,牽連着很多人,而且正在醞釀之中。”

荊一鳳道:“不知爹知不知道?明天,我抽個時間,和爹說去,看看他老人家的意見。”

說到這裹,忍不住悄聲問道:“你到徐州來,究竟有什麼事呢?”

程明山道:“我是奉家師之命,到徐州來的,家師也沒指明要我做什麼?他老人家平常也不大肯多說,好像要做什麼,讓我自己去找,做應該做的事,所以我也弄不清楚此來的目的。”

荊一鳳低低的道:“無名道長學究天人,他要你來,說不定就是我們目前遇上的事了。”程明山道:“也許是的。”

荊一鳳道:“你該回去了,如果他們真有什麼陰謀,一定會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你在樓上耽久了,人家就會起疑。”

程明山點點頭,站起身,說道:“那我就走了。”

荊一鳳也跟着站了起來。

程明山一把把她擁入懷裹。

荊一鳳嗯道:“表哥,不……”

她“要”字還沒出口,兩片櫻脣已被他的嘴脣吻住了。她沒有掙扎,也緊緊的抱住他。

過了好一回,他們才從溫馨中醒來,她離開他的懷抱站住,幽幽的道:“以後不要這樣,讓人家看見了,多不好意思?”

程明山滿足的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不放,道:“這裡會有什麼人看見。”

“好了,你可以走了。”

荊一鳳飛紅着臉,輕輕甩脫了他的手。程明山瀟灑的舉步往樓下走去。

荊一鳳跟着下樓,一直送到門口,嬌聲道:“表哥,明天見。”

程明山回頭道:“你上去吧,時間不早,也該休息了。”

他踏着方磚鋪的花林小徑,回到涵香閣,推門而入,門只是虛掩着,也不見春蘭的影子,連一點燈光也沒有。

他只當春蘭到前面看戲去了,反正自己也不需什麼人服伺,這就舉步上樓,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正待打火點燈!

只聽身後一個森冷的聲音說道:“表少爺,不用點燈,你坐下來,咱們這樣談談就好。”

一件尖銳的東西,低住了後腰。

程明山心頭暗暗一驚,問道:“你是什麼人?”

只聽另一個人的聲音道:“你不用問咱們是誰,到凳上坐下,好好回答咱們的話。”

程明山因對方有利武器抵着腰部,只好朝前走了兩步,在一張木凳上坐下,問道:“兩位要問什麼呢?”

那人利器依然抵住他腰後,問道:“說,你是什麼人?”

程明山心中已經有數,不覺笑道:“你們不是叫我表少爺麼?我是什麼人,何用再問?”

另一個人道:“咱們問你叫什麼名字?”

程明山道:“我叫程明山。”

身後那人道:“這是你的真實姓名?”

程明山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更姓,我何用說假的?”

另一個人道:“你真是菩薩的外甥?”

程明山笑道:“這能假得了麼?你們倒似在懷疑我的身份,這是誰支使你們來的?”

另一個人道:“咱們已經跟了你幾天,還用得着有人支使麼?”

身後那人道:“你爹叫什名字,家在那裹?”

程明山忽然轉過身去,笑道:“二位問得很多了,現在也該讓我問問二位了吧?”

他這一轉身,身後那人手中的匕首,已經到了程明山的手上。

那漢子駭然後退,但邊上另一個漢子迅快閃身而上,一下到了程明山身邊,手中匕首一下朝腰間插來,他這一手已經快到無以復加,那知匕首插下之時,忽然插了個空,身邊那有程明山的影子?

原來程明山早已跨上一步,到了先前那個漢子面前,微笑道:“朋友大概有些不大服氣,認爲小生奪下你這柄小刀,是投機取巧,那好,小生還給你就是了。”

兩個指頭夾着刀尖,果然把刀柄朝那漢子遞去。

那漢子還有些猶豫,不敢伸手去接。

程明山伸出去的手,依然夾着刀尖沒動,含笑道:“你只管接過去,再來一次,……”

那漢子看他這麼說,果然一探手,把匕首接了過去。

另一個漢子卻趁他說話之時,輕若狸貓,一下欺到程明山身後,這回覷準了下手,又是一匕首朝他後心刺下。

程明山就像背後長着眼睛,連身也沒回,只是右手往後彎去,五指一攏,又把另一個漢子手中匕首奪了過來,交到了右手,同樣用兩個指頭夾着刀尖,彎手往後面送去,口中笑道:“這記不算,你也把小刀子接過去,好好的耍幾招給小生瞧瞧。”

另一個漢子看他連身子也沒轉,就把自己匕首奪了過去,心頭方自一驚,又看到他把匕首往後遞來,急忙劈手搶了過去。

這兩人身手原也不弱,要是弱手,也不會被派出來對付程明山了。

如今自己兩人幾乎連手也沒交上,就被人家奪下匕首,又交還過來,這口氣自然咽不下去。

不,如此窩囊就退卻的話,也沒法子向上面交差。

兩人心意相同,人家既已遞還匕首,這機會豈能錯過?自非全力施爲,放手一搏不可!

兩人口中同時發出一聲吆喝,一個在程明山前面,一個在程明山身後,立時發動攻勢。

他們經過方纔匕首一照面,就被奪走的經驗,心知程明山是個扎手人物,這回當然加倍小心,不但出手奇快,變招也神速無比!就在他們一欺而上,吆喝聲中,兩柄匕首一前一後,寒芒飛閃,各人已經一連攻出了五六招之多!

這五六招可不簡單,前面一個刀尖所指,就幾乎籠罩了程明山胸腹間七八處要穴。

後面一個更絕,他手臂連揮,防範程明山向兩邊閃躲,因此這五六招,幾乎把他可能從兩邊閃出的路子全封死了,不論你向左或是向右閃出,都非捱上他一刀不可!

那知程明山既不前進,也不後退,更不作左右閃避,他雙腳站在原處,根本一動不動,只是隨着一前一後兩柄匕首刺來之時,上身一回左擺,一回右轉,兩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好像專朝他空處下手一般,此去彼來,動作雖快,只是貼着他衣衫而過,不但沒刺到他身上,就是連鈕釦也沒挑下一顆來。

這好像同門師兄弟在練武場上操練匕首,你刺來刺去,有一定的路數,他躲閃也有一定的身法,本來就刺不到的,只是讓圍觀的人緊張刺激而已!

兩個漢子越是刺不着,就越是不肯甘休,手上也越刺越快,有時兩柄匕首一前一後,刺到一個部位,就會匕首擊上匕首,發出“叮”“叮”交鳴聲響!

就因爲他們越刺越急,這“叮”“叮”之聲,也不時可聞!

這一路匕首,兩人少說也已經刺了五六十下之多,打到後來,就因爲程明山閃得太快了,閃動的人影,漸漸由淡而薄,成了透明的人影!(不信你拿一根木棍向空揮舞,舞得太快了,木棍影子不是成爲透明的了麼?這可不是神話)

兩個漢子眼看程明山始終不曾還手,膽子也大了,管他刺得中,刺不中,把一柄匕首運轉如飛,當初師傅怎麼教的,他就怎麼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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