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周乙滿身酒氣的回到家,腳步有些虛浮。
顧秋妍連忙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迎了上去,扶住他,脫下了外套和靴子。
“怎麼喝了這麼多?”
周乙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眼神掃了一眼樓下劉媽的房間。
顧秋妍輕聲說:“劉媽已經睡下了。”
周乙這纔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陳年舊疾帶來的寒氣,正順着他的骨髓縫往外直冒。
顧秋妍看他臉色不對,趕緊轉身去廚房端來早就溫着的薑茶,又手腳麻利地打來一盆熱水,想要蹲下身伺候。
周乙連忙打住:“你有身孕,別蹲傷了孩子。”
他脫掉襪子,冰冷的雙腳泡在了盆裡。
溫熱的水汽氤氳而上,周乙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他捧着薑茶,看着嫋嫋升起的熱氣,開口問道:“你大學的時候,是不是有個同學叫劉萍?
“她還跟你一塊在情報總部培訓過。”
劉萍?
顧秋妍正給他按摩雙肩,她停了下來,仔細琢磨了一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是,她還跟我一個宿舍,我們關係挺好的。
“平汝跟我談戀愛的時候……以前去莫斯科看我,還是劉萍主動給我們騰的宿舍。”
周乙的眼神沉了下來:“這麼說,你們關係很不錯?她知道你的一切,還見過張平汝?”
“是。”顧秋妍點頭。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上血色瞬間褪的乾乾淨淨,聲音裡帶着無法掩飾的慌亂:
“她……她不會是來哈爾濱指認我了吧?
“那我豈不是……”
周乙喝了一口滾燙的薑茶,喉嚨裡暖和了許多。
他沉聲說道:“這個女人背叛了北平地下組織,投靠軍統後被日本人抓了,現在,極有可能已經落在高彬的手上。”
顧秋妍的身體晃了一下,感覺天旋地轉。
“她知道我很多事,她見過平汝……”
“別怕。”
周乙放下茶杯,聲音依舊冷靜。
“我現在擔心的是高彬會請你去對質。
“你記住了,你可以承認劉萍是你同學,甚至可以承認,你在莫斯科的時候,是有一個哈爾濱的男朋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迭起來的紙,遞給顧秋妍。
“這是那個人的資料,你簡單看下。
“叫張成祥。
“高彬要是問,你就說,那個男人之前在哈爾濱倒賣物資,已經被日本人處決了。
“他全家都被處決了,而且這個人私生活很亂,跟奉天那邊也經常有來往,高彬就算派人去查,也查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而且他跟張平汝兄弟長的有點像,大致不會出什麼問題。
“除了這兩點,其他任何事,你都不要承認。
“她要是非要指認你,你就哭,然後就說肚子疼。”
周乙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囑咐:“記住,當着高彬這樣的千年狐狸,萬不可說太多,說得越多,錯的越多。”
顧秋妍緊緊地抿着嘴角,用力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不要怕。”
周乙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高彬就算不在乎你,也得在乎你肚子裡的孩子。
“現在在他看來,那可是他們老高家唯一的種。”
顧秋妍再次點頭,眼神裡恢復了一點點鎮定:“嗯。”
……
翌日。
天剛矇矇亮,高彬特意起了個大早。
洪智有剛打着哈欠走出大門,就看見叔叔那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車窗搖下,高彬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正看着他。
洪智有心裡門兒清,快步走了過去。
司機小金很識趣的下了車。
洪智有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一腳油門車子緩緩啓動。
沒了外人,高彬板着臉開門見山:“你嬸嬸在醫院都看見了。
“你小子,今天跟我交個底,你是不是在周隊長調回來之前,就跟顧秋妍好上了?”
洪智有點了點頭,有些尷尬:“是的。”
他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出,說辭也編的天衣無縫。
“我從上滬回來那次,受一個朋友所託去了一趟奉天,給顧家帶點東西。
“就是那會兒認識她的,然後……然後就有了關係。
“我哪會剛回來,壓根不知道她是周乙的太太,還以爲她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這事兒鬧的。”
高彬聽着,眼神緊緊地盯着他,追問道:“那孩子……”
洪智有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爲難和不確定,他嘆了口氣:“按照月份來看,像,像是有點可能。”
高彬也跟着嘆了口氣,靠在座椅上揉着眉心:
“周乙這個人,不是什麼善茬,現在知道這事的人不少,風言風語的,他遲早會聽到風聲。”
洪智有點上一支菸深吸了一口,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和秋妍也商量好了,直接跟他攤牌。
“他要是想魚死網破,我也不會怕他。
“孩子,是一定要保住的。”
這話正中高彬下懷。
他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讚許:“哎,先這麼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不過你這句話說得對,孩子是第一位的,大人之間不管有什麼恩怨,都不能傷害到孩子。”
洪智有忍不住笑了起來:“叔,您這也太偏心了吧?
“兩個月前,還說我是第一位的,現在這還沒生出來呢,就成娃兒最重要了?”
高彬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你這叫自作自受,抽空了告訴那個顧秋妍,收着點心,別把孩子搗鼓掉了。
“否則,就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
霽虹橋,老式小洋樓。
周乙吃完早點,顧秋妍像往常一樣送他到庭院門口。
“聽着點電話,今天可能就會提你去警察廳。”他輕聲叮囑顧秋妍。
“嗯。”顧秋妍點頭。
“別怕,我走了。”
周乙拿上公文包,上了車直奔警察廳。
……
警察廳。
高彬直接讓人把劉萍從留置室提到了刑訊室,他要親自審。
刑訊室裡陰冷潮溼,牆上還掛着帶血的鞭子。
劉萍被兩個警察押進來,按在椅子上,她嚇得渾身發抖。
高彬沒有立刻開始審問,而是遞過一個飯盒放在劉萍面前的桌子上。
“煎餃,還熱乎。”
他打開飯盒,一股肉和麪食的香味瞬間瀰漫開來。
“吃飽了再說。”
餓了一整晚的劉萍哪裡還顧得上害怕,抓起煎餃就往嘴裡塞,吃得狼吞虎嚥,差點噎着。
高彬靜靜地看着她吃完,又遞過去一支菸。
劉萍搖了搖頭,她不抽。
高彬這才慢條斯理地進入正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推到劉萍面前:“認識照片裡的人嗎?”
劉萍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點頭:“認識,許青青,我以前的大學同學。”
“很好。”
高彬點了點頭,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睛如同鷹隼般銳利:
“我知道你曾經在蘇聯紅軍情報總部接受過培訓,那麼,這個許青青,她有嗎?”
劉萍的心臟猛地一縮,呼吸都停滯了半秒。
她猶豫了。
作爲一名叛變的軍統特工,她也算是見過些風浪。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決定自己的生死。
在北平的監獄裡,那些獄卒暗中傳來的話,一波又一波,在她腦子裡打架。
有讓她說的,有讓她閉嘴的。
有許諾金錢的,有威脅她小命的。
劉萍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哈爾濱警察廳的特務頭子,她完全猜不透他到底想聽到什麼。
高彬看出了她的恐懼和猶豫,他笑了笑,語氣緩和下來。
“別怕,在哈爾濱,我說了還是算的。
“只要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我答應你,可以讓你安安全全地回到北平去。”
劉萍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昨晚那個警察轉達的話,曹志清的許諾,金錢,遠走高飛……
她的心一橫,牙一咬,豁出去了。
“是的。”
她擡起頭,直視着高彬。
“許青青是我的同學,她是我們那一批裡最出色的發報員。
“她的編號是0326。
“我們是八月份去的聖彼得堡,對,就是夏天去的。
“畢業之後,我們一起回到國內,她被派回了奉天,歸滿洲省委任用。
“我則是回了北平交通站,後來……後來跟隨我丈夫,投降了軍統。”
高彬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劉萍身邊,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你口中的許青青,現在叫顧秋妍。
“她的男人叫周乙,就是我們警察廳特務科的行動隊大隊長,職位僅次於我。”
轟的一下。
劉萍的腦袋裡像是有炸彈炸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曾經的同學竟成了特務科二把手的妻子!
高彬直起身子,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但是,我希望你能拿出證據來。
“你要知道,警察廳是個講證據的地方。光靠你的這些回憶錄,什麼都證明不了。”
劉萍徹底慌了,她連忙說道:“高科長,我說的都是實情!句句屬實啊!”
“咱們還是說證據吧。”
他回到審訊桌,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給劉萍施加着無形的壓力:
“你在莫斯科,有沒有人能證明,你和許青青,也就是顧秋妍,一同參加過情報培訓?”
劉萍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爲難之色:
“蘇聯情報組織做事非常謹慎,我們當時是秘密培訓,見過我們的人不多。”
她絞盡腦汁地想着,忽然眼睛一亮。
“但是,學校的副院長莫西萊斯基教授可以證明!
“他知道我們,我們曾經一同向他請過長假。”
高彬的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莫西萊斯基?
那個酒鬼?
一個只要有伏特加,就能把斯大林說成是你爹的廢物。
“還有別人嗎?”高彬的語氣裡帶着一絲嘲弄。
劉萍被他問得一窒,仔細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
“其他的同學,要麼是老外,要麼不太熟悉,關係也不近,實在說不出來。”
她看着高彬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心裡越來越慌,生怕自己這點分量不夠,被當成沒用的垃圾處理掉。
情急之下,她又想到了一個關鍵點。
“對了!
“我見過顧秋妍的男朋友!我可以把他的樣子畫出來!”
高彬的眉毛挑了一下,似乎來了點興趣。
他朝門外喊了一聲,很快,一個警衛拿來了紙和筆。
劉萍接過筆,在粗糙的紙上迅速勾勒起來。
看得出來,她有一定的繪畫功底。
沒用多久,一個年輕男子的輪廓就出現在紙上,眉眼清晰,神態畢現。
高彬拿起那張畫像,仔細端詳着。
畫像上的男人,眉清目秀,但眼神裡透着一股子執拗和衝勁。
他總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可能是在某個案卷的照片裡,也可能是在某張通緝令上。
但一時間,就是想不起來。
他放下畫像,擡眼看着劉萍:“還有什麼證據嗎?”
劉萍攤了攤手,指了指自己,語氣裡帶着幾分豁出去的決絕:
“沒有了。
“高科長,我不就是人證嗎?我就是最好的證據!”
“很好。”高彬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笑容。
“你很聰明。”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然後停下來,看着劉萍。
“這樣,我把顧秋妍,不,許青青找來,你倆當面對一對。”
劉萍立刻挺直了腰桿,眼神裡充滿了底氣:“當然沒問題!”
“好。”
高彬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先在這裡休息會。”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像是好心提醒一般。
“我再提醒你一句,許青青現在是周隊長的妻子。
“一切要照實說,不要搞那些莫須有的東西,那會讓你惹上大麻煩。”
劉萍連忙點頭:“明白,明白。”
看着高彬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鐵門被重新關上,劉萍眼底閃過一絲深深的迷茫。
她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這個男人。
這個哈爾濱警察廳的特務頭子,比她北平軍統站的喬站長還要深沉,難以捉摸。
從他的眼神和問話裡,劉萍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想證明許青青就是紅票。
可他某些話的語氣,又隱隱透着一股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的矛盾。
真是個奇怪的人。
……
上午十點。
警察廳特務科,科長辦公室。
高彬處理完手頭上的幾份緊急公務,這纔不緊不慢地按響了桌子下的警鈴。
小李推門進來。
高彬吩咐道:“去,把周隊長叫過來。”
很快,周乙走了進來,他站得筆直,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科長,您找我。”
高彬指了指對面的沙發,臉上掛着輕鬆的笑意。
“坐,坐。
“哎呀,這陣子智有出了這麼多事,把你也累得夠嗆啊。”
他指了指周乙的鬢角。
“看你這白頭髮,該染染了。”
周乙依言坐下,擡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鬢角,也跟着笑了笑:
“是啊,上次陪秋妍去哈爾濱工大轉了一圈,人家還以爲我是秋妍的父親呢。”
高彬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像是閒話家常:
“是啊,這兩年,大家都老得很快。
“我這不也是,高血壓、脂肪肝,一身的病。”
他拿起菸斗,填上菸絲:“我可跟智有那小子約好了,等有了大孫子,我就直接退休,回家給他看孩子去。”
周乙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微微動了一下:“那快了。
“徐當家這不來了嘛,就徐當家那跑山的體格子,一看就是好生養的,肯定能給您生個大胖小子。”
高彬看着他,乾笑了兩聲。
“是啊,快了,快了。”
他點燃菸斗,深深吸了一口,辦公室裡的氣氛似乎也跟着變的滯重起來。
他把菸斗放在菸灰缸上,語氣放得更緩和了一些:
“秋妍……怎麼樣了?”
周乙回答道:“還好,就是有點不安分,老跟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總想着要出去玩。”
“周隊長。”
高彬忽然換了稱呼,表情也嚴肅起來:
“是這樣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周乙立刻坐直了身體,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恭敬:“科長您太客氣了,有事您儘管吩咐。”
高彬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華北特務機關前段時間抓了個軍統女特務,叫劉萍。
“據這個女人交代,她有一個同學叫許青青,也就是……您的夫人,顧秋妍。
“她說,顧秋妍跟她一塊在蘇聯紅軍的情報總部接受過培訓,極有可能是紅票成員。”
周乙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高彬看在眼裡,連忙擺了擺手,安撫道:“當然,當然,我們說的只是可能啊。
“哈爾濱特高課的山鳴課長對此事非常重視。
“他的意思是,想請秋妍過來一趟,跟劉萍當面照一照,看看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高彬的語氣說得和緩,像是在商量。
但那雙銳利的眼睛裡,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周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沉默了幾秒鐘,纔開口說道:“既然是山鳴課長的意思,我自當遵從。
“只是……”
他臉上露出爲難的神色。
“秋妍她膽子小,現在又懷着身孕,我怕她……怕她受到驚嚇,動了胎氣。
“要不,換個地方?”
“換地方就不用了。”高彬直接打斷了他,重新拿起菸斗。
“幹咱們這一行的,哪個身上不是滿身血腥?
“她們做妻子的,早晚都得習慣。
“就在刑訊室吧。”
周乙的拳頭在膝蓋上不易察覺地握緊了:“那好吧。”
他站起身,“我現在就去接她過來。”
“不用了。”
高彬再次叫住了他,眼神裡閃過一絲精明。
“你就在這兒等着。”
“待會兒審的時候,你在邊上陪着也好,省的她一個女人家害怕。”
說着,他把小李又喚了進來,直接吩咐道:“你讓金司機跑一趟,去周隊長家,把周太太接過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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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領命而去。
辦公室裡,只剩下高彬和周乙兩個人。
空氣彷彿凝固了。
片刻之後,顧秋妍被帶到了警察廳。
她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看到周乙,連忙快步走了過來。
周乙簡單地跟她說了幾句情況,讓她不要怕,配合高科長的調查就行。
顧秋妍的臉上寫滿了不快和委屈。
高彬卻不慣着她這副嬌滴滴的樣子,站起身,一言不發當先朝着刑訊室的方向走去。
周乙拉着顧秋妍冰涼的手,跟了上去。
走進那間陰冷潮溼的刑訊室,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黴味撲面而來。
牆上掛着的各種刑具,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顧秋妍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下意識地往周乙身後躲。
她的目光在刑訊室裡掃了一圈,很快,就落在了椅子上的女人身上。
她裝作好奇地打量着對方,眼神裡帶着陌生和探究。
劉萍也看到了她。
她撩開額前凌亂的頭髮,露出一張憔悴但依然能看出清秀的臉。
她看着顧秋妍,嘴角扯出一個複雜的笑容:
“青青,好久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