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春香心頭又驚又喜,壓低了聲音對孫旺說道:“孫院長,今天這事,你就當沒看見,一個字都別往外說。”
孫旺是個人精,哪裡會不明白,連忙點頭哈腰:“高夫人放心,我這嘴嚴實得很,保證爛在肚子裡。”
廖春香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拿着藥乘車離開了。
樓上,洪智有和顧秋妍目送着那輛黑色的轎車消失在街角,兩人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洪智有摸了摸鼻子,臉上帶着幾分歉意,率先開口:“那個……嫂子,剛纔情況緊急,多有冒犯,你別往心裡去。”
顧秋妍的臉頰還帶着未褪的緋紅,她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很輕:“不,應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她心裡清楚,洪智有根本不稀罕饞自己。
他是在幫她,也是在幫周乙。
……
夜裡,高家。
廖春香哼着小曲織毛衣,心情格外的好。
高彬剛從警察廳回來,滿身的疲憊和煙味,正坐在沙發上揉着太陽穴。
“怎麼織上這玩意了,多少年沒碰了,費眼睛。”高彬好奇問了一句。
“老高,我跟你說個天大的好消息。”廖春香放下針線,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高彬眼皮都沒擡一下:“什麼好消息?”
“看你這樣!”廖春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告訴你,你可能……就快當爺爺了!”
高彬揉着太陽穴的手猛地一頓,他睜開眼,通紅的眼睛裡滿是驚愕和不解:“你說什麼胡話?”
廖春香得意地把今天在醫院看到的一幕,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最後篤定地說道:“我找孫院長打聽了,那顧秋妍懷孕至少五個月了!
“周乙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年十二月!
“時間根本對不上!這孩子,八成就是智有的!”
高彬整個人都愣住了,嘴巴微張,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震驚,狂喜,懷疑,各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織,精彩紛呈。
廖春香看着他那副呆樣,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他:“想笑就笑吧,你那嘴角都快翹到天上去了,還在這裝深沉。”
高彬這纔回過神來,咳嗽兩聲故作嚴肅地沉下臉:“胡鬧!千萬別聲張!
他壓低了聲音,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告訴你,這個顧秋妍有很大的問題,她極有可能是共產國際派來的紅票!”
廖春香撇了撇嘴,滿不在乎地說道:“天天就知道抓紅票,抓紅票!你腦子裡就不能裝點別的嗎?
“你管她是紅是黑,她還能害着咱們不成?
“再說了,就她那副只會勾搭男人的狐狸精樣,頂多也就禍禍男人!
“她要是紅票纔怪了。”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強硬起來:“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抓她,好歹等她把咱們老高家的種給生下來再說!
“不然我跟你沒完!”
說完,廖春香便氣呼呼地回房睡覺去了。
高彬叼着菸斗,嘴角滿是笑意。
孫子……
老高家終於開花結果嘍。
……
三日後。
莫斯科街頭,寒風凜冽。
一個留着大鬍子的俄國人手裡捏着照片,罵罵咧咧地從一間紅房子裡走了出來。
“老傢伙,簡直就是個白癡。”
他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快步走進了一間房間,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國際號碼:
“喂,我的老朋友,我找到你說的那個人了,莫萊可斯基。
“那傢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只要給他錢,給他酒,他什麼都肯說!
“該死的,相信我,他簡直爛透了!
“你只要給他足夠的伏特加,他甚至會說斯大林是你父親!
“我找過了,那所學校曾經的確有個年輕的中國學生叫許青青。
“我那個在情報總部的朋友也查過了,第十六期的培訓生名單裡,根本沒有許青青這個人的資料。
“相信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從不撒謊。
“你被人給耍了,就這麼簡單。
“好,再見。”
他“啪”地一聲掛斷電話,剛想要出去喝兩杯。
門剛一打開,兩個穿着厚重呢子大衣,神情冷漠的男人就走了過來,一左一右地將他夾在中間。
其中一人面無表情地亮出了證件。
大鬍子的臉色瞬間變的慘白無比。
……
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
科長辦公室裡,高彬緩緩掛斷了電話,表情說不出是放鬆還是無奈。
他擡手,疲憊地錘了錘自己的額角。
曹志清這個混蛋,果然是在做假情報。
當然,這也在意料之中。
這幫倒賣情報的傢伙,冰天雪地裡跑一趟莫斯科,狼不走空,怎麼着也得湊點東西出來交差。
還有北平的那個劉萍,山鳴課長三天前已經打好了招呼,派人去調了,算算時間,應該很快就會到哈爾濱了。
他正琢磨着,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魯明走了進來,將一份文件遞到了高彬的辦公桌上。
“科長,這是狼頭崖女屍案的詳細報告。”
高彬點點頭,戴上老花鏡,拿起文件仔細看了起來。
“確定墜崖的是軍統的人了?”他問道。
魯明肯定地回答:“確定了。
“這個女人是軍統滿洲站潛伏在哈爾濱的特務,叫李曼,受過專門的爆破和發報培訓。
“她隱藏的很深,表面上還幫日本人做事。
“她死後,滿洲站方面還向關內替她申請過嘉獎令。”
高彬的手指在報告上輕輕敲擊着,忽然問道:“案發那天,顧秋妍在什麼地方?”
魯明早有準備,立刻回答:“我和劉魁親自去郊外走訪過了,那天顧秋妍確實和周隊長一起在挨家挨戶地收山貨。
“根據農戶們說,周隊長是先走的,顧秋妍後走的。
“我們還找到了一個村裡拉黃包車的,他說那天就是他把顧秋妍從村口拉進城的。從時間線上看,應該沒什麼問題。”
魯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科長,我覺得您可能是想多了。
“退一萬步說,那天就算現場有兩個人,發報的是軍統特務,那另一個人如果是周隊長的話,他多半也是軍統的人,至少不可能是紅票。
“雖說眼下國共合作,可這兩家之前是死敵。
“應該還沒到能把後背交給對方,一塊在山崖上發報的地步吧?”
高彬聽完,緩緩地點了點頭。
魯明說的確實有道理。
“我知道了。”他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記住,這份報告嚴格保密,不許外傳。”
“是。”魯明應聲退了出去。
高彬將報告拿起來又看了一遍,然後拉開抽屜,將它和之前的情報鎖在了一起。
他有些神經質地拍了拍額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難道……真的是自己的直覺出了問題?
高彬靠在寬大的皮椅上,閉上了眼睛。
不急,不急。
證據,事實,讓它們說話。
它們終究會證明一切的。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天大的事,猛地睜開眼,從書架上抽出了幾本書,在桌上攤開。
他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在琢磨什麼。
要是生個男孩,名字就好取了。
叫傳宗或承宗。
對,就二選一了!
這事沒得商量。
只是到時候得厚着臉皮去周乙家蹭月子酒,然後“順便”給周隊長提個建議。
畢竟,孩子爹名義上還是人家。
不過這倆名字好聽,寓意也好,想必周隊長應該不會反對。
那要是女孩呢?
金枝?玉鳳?
高彬搖了搖頭,不行,太俗氣了。
智有是新派人物,周乙和顧秋妍也都是見過世面的講究人,肯定不喜歡這種老掉牙的名字。
再說了,女娃娃沒那麼多講究,要不就取個小名得了?
叫什麼好呢?
“莎莎”?
嗯,這個好!洋氣!
周隊長他們應該不會反對。
想到這裡,高彬陰沉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
下午五點。
魯明屁顛屁顛地跑到經濟股,特意來請洪智有:“洪股長,賞個臉唄?晚上我做東,咱們搓一頓。”
他最近明顯感覺到洪智有跟自己生疏了。得想辦法圓一圓感情了。
洪智有靠在椅子上,雙腿翹在辦公桌上,手裡把玩着一個精緻的打火機,眼皮都沒擡一下。
他想了想,開口說道:“要不去劉雅雯的羅曼蒂克西餐廳。”
魯明一聽,心裡立馬活泛起來。
劉雅雯是劉副廳長的千金,去她那兒吃飯,這不就是明擺着給領導面子嘛。
洪股長這人情世故,真是玩得爐火純青。
“得嘞!我這就安排!”
洪智有放下腿,坐直了身子補充道:“把周隊長和劉魁也叫上。”
魯明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裡老大不情願。
西餐廳啊。
多個人就得多出好一份錢,更何況劉魁還賊能喝能吃的。
洪智有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解釋道:“周隊長是大夥兒的上司,劉魁是老搭子,請客吃飯,少了他們不像話。”
他心裡有自己的盤算。
爲了避嫌,他已經好幾天沒跟周乙碰過頭了。
正好藉着魯明請客這個由頭,光明正大地跟周乙見面通個氣。
……
羅曼蒂克西餐廳裡,舒緩的音樂流淌着。
洪智有一進門,就看到了吧檯後忙碌的劉雅雯。
他走上前,笑着搭訕:“幾天不見,我們的大美女怎麼瘦了?”
劉雅雯擡頭瞥了他一眼,沒什麼好氣地說:“吃飯歡迎,閒聊免談。
“再說了洪大股長日理萬機,我這小地方可不敢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洪智有知道,這女人還在記恨上次劉廳長請客,自己給忘了的事。
他連忙舉手作投降狀,一臉誠懇地道歉,然後走到一旁的鋼琴前坐了下來:“爲了表示歉意,我自罰一曲。”
洪智有輕輕按動琴鍵,一首婉轉動聽的新曲子從他指尖流出。
劉雅雯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
很快,西餐一道道上桌,洪智有入座,與周乙幾人觥籌交錯,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洪智有端着酒杯,狀似無意地碰了一下週乙的杯子,遞過去一個眼神。
兩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後地起身,走向衛生間。
一進門,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你先說。”洪智有做了個手勢。
周乙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科長果然派人去了莫斯科,找了那個莫萊可斯基。
“還好提前聽了你的建議,咱們先下了手。
“蘇聯情報部門那邊也傳來了消息,他們不僅徹底刪除了秋妍的資料,還順藤摸瓜抓到了一個潛伏在內部的日本間諜。
“當然,還有高科長派去的那個人。”
洪智有點了點頭,低聲說:“很好,這樣嫂子又少了一重危險。”
他擰開水龍頭,水聲嘩嘩作響,掩蓋了兩人的對話:
“還有一件事,劉萍馬上就要到哈爾濱了。”
周乙的臉色沉了下來:“我已經跟老魏通過氣了,老魏的建議是,簡單直接點,派人在路上做了她,一了百了。”
“取消行動。”洪智有斷然道。
他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眼神銳利地看着鏡子裡的周乙。
“如果在北平動手,我叔或許還會懷疑是曹志清在搞鬼,怕當面對質露餡,所以殺人滅口。
“可人要是死在哈爾濱的地盤上,你想想,他會怎麼想?
“他只會想,誰是最大的受益者,誰就是兇手!
“這不等於明着告訴他,嫂子有問題,紅票心裡有鬼嗎?”
周乙的眉頭緊緊地擰成了一個疙瘩:“那怎麼辦?劉萍到了警察廳,一口咬定秋妍,我們就被動了。”
洪智有笑了笑:“你不瞭解我叔叔。
“他這個人,疑心病太重,越是簡單直接送到他手裡的證據,他越是不信。
“前幾天,我已經託北平方向的朋友,分兩撥人給劉萍和她家裡送錢傳話。
“一撥人勸她,讓她死死咬住,指認顧秋妍就是紅票,這樣她就能活命,還能拿到一大筆錢。
“另一撥人警告她,讓她別亂說話,否則小命不保。”
周乙的眼睛亮了起來,有點明白過味來了。
洪智有接着說:“我叔叔既然能派人去莫斯科,北平那邊他不可能不查。
“他很快就會知道,有不止一撥人在給劉萍塞錢,而且說辭完全相反。
“到時候,不管劉萍說什麼,在我叔叔眼裡,她的話都不可信了。
“一個拿錢辦事,前後矛盾的證人,她的證詞還有什麼分量?
“等我叔叔對劉萍的證詞起了疑心,他必然會去找曹志清對質,到時候,好戲才真正開場。”
周乙看着鏡子裡的洪智有,冷冷一笑:“你真是個可怕的傢伙。
“現在看來,你不僅是哲學家,還是心理學家。”
洪智有轉過身,拍了拍周乙的肩膀,笑着說:“我更願意當個經濟學家。
“別忘了,得給錢。”
周乙也笑了:“放心,一個子兒都不會少你的,你嫂子家有的是錢。”
“你倆是真土豪。”洪智有點了點頭。
兩人整理了一下衣服,若無其事地走出了衛生間。
回到餐桌上,待喝盡興了,幾人起身離開。
洪智有留了下來,陪着劉雅雯聊天。
他其實挺喜歡劉雅雯的,身材炸裂,長的又漂亮。
只可惜,他現在實在沒那個閒工夫去追她。
他還是更喜歡徐雲纓那種,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滾,給句痛快話,不拖泥帶水。
再者,他跟劉雅雯其實沒什麼共同話題。
劉雅雯骨子裡偏紅,總喜歡聊一些革命、理想之類的空泛話題。
在洪智有聽來,這就是個仗着有個好爹,不識鬥爭艱苦的大小姐,在說些不切實際的夢話。
跟她說話,有種雞同鴨講的尷尬。
洪智有侃了幾句,懶的去貼她的冷臉子,覺的無趣起身準備告辭。
就在這時,吧檯上的電話響了。
劉雅雯接起電話,原本平淡的眼睛裡,瞬間就迸發出了光彩,她甚至下意識地警惕地看了一眼洪智有。
洪智有心裡頓時瞭然。
多半是她那個在北平的學長張濤要來了。
蠢女人!
他心裡暗罵一句,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西餐廳。
……
深夜,哈爾濱火車站。
月臺上寒風呼嘯,高彬裹着厚厚的大衣,只帶了幾個貼身的警衛,安靜地站在陰影裡。
他沒有通知科裡任何其他人。
不多時,伴隨着刺耳的剎車聲,一列火車緩緩進站。
幾個荷槍實彈的憲兵,押着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走了下來。
正是劉萍。
“高科長,人交給你了。”爲首的憲兵敬了個禮。
高彬點了點頭:“辛苦了。”
警衛上前,將劉萍帶進了一輛黑色轎車。
高彬對司機吩咐道:“先把她送到廳裡的留置室,準備好厚棉被和暖爐,別凍着了。”
說完,他自己坐上另一輛車,消失在夜色中。
……
街邊,一個值夜班的警察趁着沒人注意,走到公共電話亭裡撥通了一個電話。
“曹先生,劉萍到了。”
曹志清的事務所裡,燈光昏暗。
他看着沙發上醉的不省人事的小吳,揉了揉發疼的額角,裝作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爬起來。
他走到窗邊,警惕地看了一眼沙發上的小吳,這才壓低聲音對着話筒說:“是我。
“嗯,你聽好了。
“趁着高彬現在不在,你找個機會,暗中跟那個女人打個招呼。
“告訴她,只要她一口咬定顧秋妍是紅票,不僅能活命,我還會給她一大筆錢,送她離開哈爾濱遠走高飛。
“記住,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透露了風聲。
“高彬那個人,可不是好惹的。”
黑暗中,小吳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卻將一切盡收耳底。
好傢伙,果然高科長是被老曹和北平的同事給矇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