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好長一個夢,醒來後顧縭發現自己正站在家門口那個熟悉的墨綠色防盜門外,打開門,只見廚房裡媽媽正擺上晚飯,她爸則在一旁客廳裡聚精會神的盯着電視上戰況激烈的球賽,這段日子裡的一切,原來真是一場噩夢,她狠狠鬆了口氣,喃喃自語。
“小縭回來啦,在嘀咕什麼呢,快喊你爸來吃飯,他一看球眼睛就拔不出來。”客廳裡媽媽一邊忙碌一邊笑着嗔怪道,
“嗯,好!”溫暖的燈光下,誘人可口的飯菜,讓顧縭沒由來的鼻頭一酸,終於沒忍住像個小女孩一般,跑上前抱住媽媽就賴在了她懷裡“媽,我好想你們,真的好想你們。”
“傻丫頭,怎麼還哭了,”顧縭沉浸在滿心的幸福裡,恍惚間卻聽見一聲嘆息。媽媽輕揉着她的頭髮擡起她的臉,“我們的小縭長大了,也有了需要強大的內心,才能走下去的人生之路。”
“媽,你在說什麼呀?!我們,我們先吃晚飯吧!”顧縭心中一慟,有什麼東西似要破繭而出。
“小縭,勇敢一點,不要懼怕痛苦。學會去面對自己真實的內心,去愛,去感受,把剩下的,交給命運。” 媽媽的微笑看起來如此溫柔,顧縭這才發現,抱着自己的媽媽那麼年輕,正是她兒時記憶中的樣子。而一邊客廳裡的爸爸此時也擡頭凝視着她,露出鼓勵的微笑,卻沒再走近。
顧縭頓時心中一黯,才恍然想起已經因車禍去世多年的父母,怎麼還能和她坐在一起吃飯呢。一瞬間,媽媽的聲音變得空曠茫遠起來,連着客廳裡的爸爸都漸漸隱到了無邊的黑暗裡。
懷中的溫暖猶在,夢境卻點點崩落。
淚水突然抑制不住的爬過鬢角,這不是顧縭第一次夢見他們,可在誤入這個世界,經歷了無數顛沛流離之後,那令人懷念的景象讓她分外舍不得,放不下。
“陛下,您醒了?!要進些溫茶嗎?”渾然不知身在何處的顧縭掀開牀前的帳幔,就見一個女子端着茶盞曼聲迎了上來,女子着一身黛色綢裙,長髮綰成高髻,五官長的甚是柔美。
“敢問此地是何處?貴人姐姐又是何人?”意識到自己還身在這個異世大陸,顧縭忙改換了口氣。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磨練,讓她終於也能開口不至於破綻百出了。
“呵,”那女子竟忍不住掩口笑了,“陛下萬萬不可如此稱呼奴婢,奴婢甘英,原是宮中九華殿的掌事宮女,大司馬孟大人命我先在此服侍陛下,今後御前行走的人事,還等陛下回鑾宣京後再做定奪。”
說到此處,甘英略微一頓,見顧縭一臉茫然的瞧着四周,忙接道:“此處是崑崙山長留宮的羲光殿,本是長留宮宮主懷風大人的寢殿。陛下昨日在奉天台敬承天祚,感應玄黃之氣而至暈厥,倉促間無處安置,只得先在此處暫歇。”
“可我....我怎麼會是你們的國君?!這崑崙山奉天台,不是欲知自身命運之人皆可來拜嗎?”顧縭雖已在奉天台上接受衆人的朝拜,卻仍是覺得難以置信。心裡有太多疑惑,又怕異世的身份敗露會如之前一般帶來麻煩,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陛下何出此言?龍骨已有數十年未顯異象,此番陛下初承國祚,便有這般祥瑞之景,奴婢聽聞,能與陛下即立盛景相較的,怕只有百年前的聖君光武帝了。如今外面都盛傳我大周又將出一位曠古賢君了!”
甘英眼裡滿是欣喜,甚至頗有幾分自豪的擡眼看了看顧縭,見她愣愣的卻不做聲,只以爲她是驚訝過頭反應不及,忙繼續肯定道:“恕奴婢說句僭越的話,陛下,您雖是女子,卻真真是九天神明,皇天后土選出來的天子啊!那麼多神官和朝臣們親眼所見,連奴婢都看到了那沖天的聖光,不是您,還能是誰!”
甘英那謙卑卻不容質辯的口吻讓顧縭心頭猛然一震,這讓她不由想起碧沙灣的那個醫士,想起譙明城外那羣流民,想起奉天台上衆人鄭重無比的跪拜,想起他們是如何的期盼一位賢君,突然間她就失去了說不的勇氣。
“陛下的疑惑,懷風或可爲您解答一二”一個好聽的聲音驀的自門外傳來,只見一人着一身雲白色廣袖直袍,正站在殿外。
時值清晨,他立在朝霞薄霧中,披了一身初陽的暖意,光看見個模糊的影子,顧縭就不禁心頭一暖,連方纔夢境中帶出的低落情緒都被稍稍的安撫了。懷風本就是個風光霽月,長相絕美的男子,此刻一身白衣勝雪更襯得他如同不食凡塵煙火的仙人。
“你怎麼....” 待看清此人正是那日奉天台上的神官,顧縭才注意到他居然就這樣候在了門外。想到自己已經擺着這副蓬頭垢面的德行盯了人家好半天,頓時就囧的說不出話來。
“陛下,宮主不同凡人,身不在俗世內,亦不受諸國之律法約束,怕是慣瞭如此,並非有意僭越,還請陛下寬宥。”甘英見顧縭竟躲回牀上,以爲她是羞惱於懷風未經傳召便入內殿,忙向她解釋。
“陛下寬心,懷風在外殿候着便是。”看顧縭這般尷尬的樣子,懷風只得攜着未盡之言,溫然一笑告罪而去。那一笑,直讓人覺得如同行在無邊夜色下的茫茫荒野,忽見漫天星斗盡數在那一刻熠熠生輝,清冽高遠,卻攝魂奪魄。
“懷風大人,實是我大周無出其右的美男子啊!”望着那人離去的背影,甘英的表現也沒比顧縭好上幾分。
他是那樣一個目若朗星的俊美男子,舉手投足間,更是無處不透着風神澹雅的貴氣。這般出塵的容止,無怪乎一眼就能把顧縭看的手足無措,陣腳大亂。
“陛下或許不知曉這些舊事,懷風大人本是先帝皇子,當年詩文武功冠絕京華,又爲先皇帶兵擊退了姑射的進犯,一時間風華無兩,世人皆對他愛重非常。後來卻不知何故,他竟一心向道,傷透了宣京無數待嫁女兒心呢!如今他已身在紅塵外,做了這聖山長留宮的宮主,此番便是爲着故國情誼,特爲我大周主持了奉天祭儀。”
甘英一邊爲顧縭呈上洗漱器皿一邊頗有眼力的爲她解惑。
“他是皇子?還帶過兵?”顧縭一時間反應不能。本以爲懷風這樣的風骨,定是不帶一絲凡塵煙火氣的世外高人,哪知竟是位真正在富貴溫柔鄉,地獄修羅場裡滾打過的人物。
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學詩能做狀元,習武能當將軍。顧縭再想到自己,頓覺只能哀嘆了。姬懷風這樣的人物,才該是治國□□的明君,自己這副樣子恐怕連做他的宮女都不配,卻偏偏被安在了這個至尊的位置上。真不知老天這是玩哪一齣,她卻沒有罷演的權利。
“懷風大人一直是許多修仙之人的理想,因爲是皇子,他一出生就隨先皇有了三百年的陽壽,行了冠禮後,便不再見老。您瞧着他年輕,其實已有兩百多歲了。怕是歷經了紅塵種種,覽盡了人世風華,才能放下分別心,修得正果吧。”甘英一邊幫顧縭整理衣裙,一邊感嘆。
若是之前,顧縭一定是不習慣這樣被人伺候穿衣梳洗的,可此刻她的心思全被這個懷風皇子的傳奇往事吸引了,竟全然不覺的配合着甘英,不多時便收拾停當。
待來到正殿外,只見裡頭已坐了三個人。顧縭不自覺的停下腳步,隔着窗小心的觀察起來。她沒有發現,這段日子的經歷竟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如今這種謹小慎微的防備都已然成了習慣。
放眼望去,廳裡除了獨自坐在一側的懷風,另一邊上首坐着的,是一位六十歲上下的長者,方臉廣額,一雙鷹隼似的眼鑲在一對濃眉下,笑意盈盈,卻隱隱閃着寒芒。只見他頭戴一頂扇形發冠,身着一襲暗紫色闊袖長衫,領口和袖口皆滾着貴氣的押金線如意雲紋,正側首與右邊一人品評着崑崙的新茶,談笑間尤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那右邊的人看着比顧縭稍長了幾歲,卻也是個極爲丰姿俊逸的男子,鼻樑高挺,眉眼深深,雖是男兒身,卻生了一雙羨煞天下無數女兒心的鳳目,眼波一個流轉,便是萬種風情,如果說一個男人也可以用豔絕二字來形容,這位就是個中翹楚了。
他的五官較之旁人顯得輪廓較深,放在她的時代倒有幾分混血的觀感,一頭黑髮皆束於發冠內,這發冠也不同於那位長者,瞧着質地類似金屬,還配飾着兩束金色的翎羽。
這樣的一身若是穿在別人身上,顧縭多半會笑出聲來,可偏偏他這一身烏金鎧甲,金翎發冠中和了他相貌裡的柔美,直教人覺得英氣逼人,不敢直視。可算的上是個與那懷風皇子不相上下的人物了。
唯有些不同的是,那男子雖也笑着,卻讓人覺得他的笑意淺的都滲不進眼底,如果懷風是塊溫潤無暇的美玉,眼前這人就像是崑崙山頂的千年寒冰,讓人一見,便不自覺的心生寒意。
“都是不好相與的人物啊,”顧縭心裡哀嘆一聲,不禁更是遲疑的頓了頓腳步。殊不知,自己這番猶豫不前的舉動,早已落入了殿內三人的眼中。
幾人都察覺了顧縭的到來,只見她遲遲不肯露面,也不好貿然相催。
“陛下,”懷風見狀,只得起身上前,將顧縭迎入殿中入座。“嵇丞相和孟大司馬已恭候您多時了。”
一言之間,他便已將其餘二人的身份揭示。
顧縭感激的看了眼懷風,心內不由得暗忖:丞相大概是類似於宰相的官職了,可大司馬到底算是個什麼官?
正躊躇着,卻見那兩人已走上前來見禮。
“微臣嵇遠之參見陛下!”
“微臣孟靜淵參見陛下!”
二人言畢,便對顧縭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
“請起…快請起!”顧縭給這陣仗嚇得一時坐不住,忙站起來想去扶那位嵇丞相。被人跪拜這種事,看古裝片裡演員們演的自然,如今真換到自己身上,顧縭只感到一股濃濃的壓力,尤其還是位和她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者給她下跪,更是讓她感到坐如針氈。
“呵”禮畢那位年輕的大司馬終於輕笑出聲,“陛下果然是位有趣的女子。”
聞言顧縭只得尷尬一笑,雖猜不透這美人大司馬是個什麼意思,也明白此情此景之下,這話定不是在稱讚她了。
“孟大人此言僭越了!”她本無所謂的準備入座,卻見那嵇丞相立刻板起臉孔,呵斥了孟司馬。
哎?這麼看來,他們是上下級的關係?那爲何滿朝大臣這嵇丞相就帶他來見我?顧縭心裡的疑惑從在這羲和殿裡醒來就只增不減,偏偏周圍的人又都是一副她理應明白的樣子,除了懷風,再不見誰來問過她是否有什麼疑惑的地方。
一想到之前讓她幾乎莫名喪命的牢獄之災,顧縭更是忐忑不安。不知眼前這幾位是否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更不確定他們知道了,又會採取什麼行動。
顧縭幾次都忍不住想問問當時被扣押的許妍君和林昊,可每每話到嘴邊,又總會想起連日來的可怕遭遇,只得將那些問題,又生生壓回了肚子裡。
“陛下恕罪,微臣只是回想起昨日崑崙山的異象和您特別的來歷,故有此感,絕無以下犯上之意,還請陛下明鑑!”心緒不寧的顧縭回過神來,才發現孟司馬又跪下了,爲的正是剛纔那句戲言。
可是等等! 等一下! 他剛纔說了什麼?!什麼特別的來歷?!!顧縭心中頓時警鐘大作,猶如一隻炸毛的貓,直直的盯着孟靜淵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根本不是隅陽的顧氏!
見顧縭給嚇成這樣,嵇丞相忙起身解釋:“陛下不必驚慌,昨日臣等昭告天下,正欲上報宗廟之際,隅陽郡守來報,言曰該縣並無陛下其人。幸有陛下同門師姐許氏,與臣等述說了陛下的來歷。今日我等前來,正是想詢問陛下到此界後發生的一切始末,聽聞曾有人假傳聖命,追捕您及同門一行。此事深究起來非同小可,還請陛下務必將這一路的經歷詳實以告。”
他的一番話大大的出乎顧縭意料之外,卻也讓她一瞬間終於鬆下了行將崩壞的心絃,渾身一軟癱坐在身後的榻上。
“我…我們…是…”
憶起這一個月來的種種,顧縭有千萬句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從初入這個異世,一路的慌亂奔逃,一路的艱難求生,一路的擔驚受怕,終於化成兩道無聲的淚水,剛一張口,就已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