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顧縭睡的極安穩, 將近黎明時,朦朦朧朧間聽得窗外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間或還夾雜着刀劍相擊之音。顧縭聞聲瞬間清醒了過來, 摸出藏在枕下的劍一個翻身下牀, 輕躍至門邊向外看去。只見寨中衆人圍着一個白衣男子, 來人正是歷經周折尋到此處的姬懷風。金二當家背手執劍立於階上, 冷冷看着人羣中這個不速之客, 端的是一觸即發的架勢。
顧縭見狀,立刻開門迎了上去:“金二當家,這位是我朋友, 應是前來尋我才誤闖了寨子,絕非有意冒犯還請見諒。”金二聞言, 也不應聲, 只命手下收了傢伙什, 側身看向顧縭,那神色似是想看顧縭下一步有何打算。
顧縭接道:“昨夜趙郎君已找我聊過, 此番多虧了諸位豪俠才得以脫離虎口,離衣心中感激不盡,只可惜前事未盡無法久留,既然我朋友已經找來了,便就此別過吧。”言畢深深一揖謝過衆人。
金二淡淡搖頭:“可惜了你的身手, 眼下山外除了那勞什子的女帝, 哪裡還有容得女子一顯身手的去處。”顧縭聞言不由得暗暗苦笑, 只是作揖不再接話。金二見此, 也不再強留, 轉身進了寨子。
顧縭也不耽擱,昨夜已與趙君陌打過招呼, 於是只叫上了涼菀便隨懷風下了山。宋文瑾等在山口處,見又多了位女郎,便建議租一輛馬車上路。懷風亦覺得是個好法子,不但能讓顧縭休息的好些,還能便於遮掩以躲過孟靜淵的搜捕。然而馬車租來,顧縭卻不肯上車,只讓涼菀坐着,自己仍是利索的騎馬上路了。
懷風望着顧縭淡定前行的背影,不禁有些意外,此番歷險歸來,顧縭身上多了些不易察覺的變化,不但性格更顯沉穩,言行間也一改過去的猶豫不決,多了幾分堅毅果敢。想到那山中匪首對她的欣賞,再加一路上涼菀對顧縭夜鬥官差壯舉的細細描述,懷風方意識到,那個羲光殿中脆弱的少女終是漸行漸遠,一去不復返了。
四人一路走走停停,向西走了將近四個月,橫跨了潯陽,柳州,涼州等數個州郡纔到達位於玉霞嶺的陵水關,出了關門又行了數十日,方至隴西的邊關重鎮馳陽縣。
這一路上,顧縭不但讓姬懷風對她加強了訓練,更給自己規定了嚴格的作息,每日練劍習武是少不了的功課,行路時更是纏着宋文瑾和涼菀給她講了不少西部地區的概況。
越往西行,大周朝廷的控制力就愈發下降。先帝殯天,新帝又遲遲不曾出現,當地土地財富漸漸轉由世家豪族把持,各家族彼此間又通過聯姻等方式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利益共同體,自然也少不了利益分配不均引發的爭端。雖紛爭不斷,卻亂中有序,各有各的勢力範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尤其是涼州郡內,因與邊關的姑射等西域諸國比鄰,遊牧民族年復一年的劫掠,當地豪強的大肆搜刮再加朝廷日益加重的賦稅,讓不少邊關百姓不得不放棄良民的身份,爲受到世家庇護,賣身爲奴,靠替世家耕田或放牧爲生。部分不願爲奴的人則鋌而走險,幹上了刀口上求生的活計,由此滋生的匪患更加劇了邊民人口的流失,形成了解不開的惡性循環。
而邊地郡府對這些世家的約束力量十分有限,甚至在匪患猖獗時還要拉攏世家的武裝力量共同征討。邊境的軍事力量也只集中在幾個邊防重鎮,近些年來糧餉漸乏,致使軍中武器裝備落後,逃營成風,每有外敵入侵,可組織起來的反抗力量也參差不齊。多數地方官只求無過不求有功,採取閉門守城的策略,致使胡族氣焰益發囂張。
宋文瑾對這些情況只是客觀的評敘,顧縭卻不能不去深想,即使她對這個國家的千瘡百孔已有了一定的認識,可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都在不斷的告訴她,她瞭解的還遠遠不夠。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姬懷風的指導和她自己的刻苦練習下,加上一路上不時出現的流寇馬匪“陪練”,顧縭的武力值不斷飆升,尤其是箭術已小有所成,不說百步穿楊,至少臨陣殺敵已是十拿九穩。
涼菀在衆人進入隴西的地界後便通過自家商鋪聯繫了本家的僕役前來接應,她性子歡脫,總讓顧縭想起杜姍,對她也多有照顧,以至分別之際,涼菀很是不捨的哭了一場,細細囑咐來日必要再相聚,並把那枚印有涼氏族徽的玉牌給了顧縭,告訴她在隴西任何一家涼氏的商鋪皆可給她遞信才罷休。
倒是宋文瑾,既不提回鄉,也不見有別的什麼計劃,只一路悶頭跟着顧縭和懷風。於是五月末的一日,三人終於站在馳陽城外,望着滿城高掛的白幡和一羣羣揹着包袱推車趕羊往城外逃的百姓,不禁愣在了當場。
姬懷風最先反應了過來,拉住路邊一位面帶哀慼之色的男子問道:“這位鄉親,敢問這全城舉哀的陣勢,是爲哪般?”
“還能爲哪般!自然是爲了左岑老將軍!”那男子哀聲道:“此番說是姑射胡部又來打秋風,左老將軍只帶了他的親兵去支援,哪知對方來勢洶洶,老將軍和他的武威軍一個也沒落下,全折在前頭的焉支城裡了!如今恐怕蠻子不過一日就要打過來了,能逃就快逃吧!”
顧縭猛然聽聞這一噩耗,只覺心頭巨震,不僅是因爲數月來的主要目標沒了着落,更是記起當初爲了林昊的安全考慮,就是將他安排在了左將軍的親兵武威營裡!只不知公儀徵是否也留在了老將軍的親衛中,甘英的死給顧縭的打擊頗大,若是這兩人再有什麼不測,顧縭不敢再深想,只覺得心頭一陣發寒。
“嚎、嚎、嚎個球!都他媽給老子閉嘴!”忽然一陣爆喝傳來,只見樓門上躍下來個壯漢,手持一把長/槍,重重往身側黃土上一跺,怒目圓睜瞪着顧縭一行與那個哀慼漢子道:“鎮西軍還沒死絕呢!要麼趕緊滾,要麼上來幫忙守城!別他媽添亂!”
顧縭給這一吼也回過了神來,忙拉住眼前這個看不出是什麼職位的兵漢子問道:“這位軍爺,您可知道左老將軍身邊的林校尉與公儀中郎將?他們可隨軍去焉支了?”
“不知道不知道!什麼郎將校尉的,老子就他媽是個伍長,哪裡去知道這些事!”再一看顧縭一行人身上都掛着劍,道是有功夫在身,又扯着嗓子衝姬懷風道:“姑射蠻子就要打來了,你們能給兄弟們幫把手麼!”
顧縭心內雖急,也知道眼下不是打聽這些的時候,回頭看了眼姬懷風,見他點了頭,便道:“只要軍爺不嫌棄在下是個女郎,我願與吾家阿兄一同爲守城出份力。”
“得嘞!上來!”那壯漢倒也爽快,直接讓顧縭他們上了樓門,宋文瑾自知上去也是添亂,便徑自往城裡去尋落腳的客舍去了。
“伍長,你這次又拉了啥老弱病殘哎!”顧縭還未登上城樓,就聽到一兵卒無奈的嘆息。伍長沒理他,徑自帶着姬懷風去見都尉了。顧縭則被安排到了方纔那位喊話的老兵身邊,待走近了一看,還是一拖着半條腿的傷兵,乾瘦乾瘦的,臉上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蠟黃色,半倚在垛口邊,顧縭走過來,又道:“嘿,還是一女郎!”
顧縭沒理會那傷兵的調侃,只徑自觀察了一番城樓的配置。馳陽也是邊關一大重鎮,整個城樓構造相對完備,馬面角樓皆有,城下已陸續布上了拒馬,雖然留守的多是些老弱殘兵,組織的倒還算有條不紊。
那傷兵見顧縭不搭話,只是站在指定的位置上真準備參與戰鬥的樣子,不由得緩聲道:“小女郎,你還是下去找地方躲好吧,咱伍長那是急懵了,等這仗打完了,就趕緊往東走,這裡還是交給我們這些粗漢子吧!”
邊上一人聞言也接口道:“只要咱鎮西軍的漢子還有一人在,就定會站在這裡迎敵。再不濟,也能給你們再掙點逃命的時間。”聲音不高,語中之意卻重如千鈞,引得顧縭心中一陣發澀,原以爲是羣不正經的兵油子,卻不料皆是鐵骨錚錚的好漢。
顧縭忙回到:“謝過幾位大哥,家是我們所有人的家,國是我們所有人的國,今日就算逃過了,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恐怕以後面對的就會是永無止境的逃亡。”言罷便站到了自己負責的垛口,再不肯移步。
“好孩子,”左近角樓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兵一邊擦着懷裡的刀,一面感慨:“唉!想不到我大周斷了六十年的教化傳承,如今還有孩子知道什麼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小女郎,會使弓麼?”那傷兵取出一把老弓,遞給了顧縭:“若說守城,還是這弓箭好使,不到最後關頭,咱輕易不和蠻子肉搏去。”
顧縭知道這是老兵們照顧她,試了試發現還算合手,便輕笑謝過,將弓搭在了肩上。擡首望向遠處,殘陽撒下的餘暉在大漠盡頭熠熠,東風起,天地間皆是漫漫黃沙,一場惡戰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