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徵似是看出了顧縭的疑惑,繼續道:“懷風殿下彼時正駐軍西境,得知此事,便領了兩萬精兵,五天四夜不休不眠,直挑姑射十二城。每過之處,必屠盡敵方戰俘。直殺的堆屍成山,血流漂杵。此事狠狠震懾了驕橫的姑射王,也讓他們數十年內再無與我朝抗衡的力量。”
公儀徵的語氣平淡,可顧縭卻從這些字句裡依稀看見了那茫茫大漠之中的腥風血雨。這實在讓她震驚不已,她無法想象那個一身白衣,溫潤如斯的懷風,竟也曾有如此瘋狂嗜血的一面。
“事後殿下回京覆命,不久便傳出了入道修仙的消息,可嘆我大週一員將星就此封刀。”公儀徵是一個軍人,他嘆的是國失良將,然而顧縭聽着,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那邊關數十萬累累白骨,是誰說過,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那一夜,顧縭第一次夢見了那個白衣溫潤的身影。只見他孤身立於邊關蒼茫的大漠戈壁上,與她隔着千山萬水。可不知爲何,夢裡她卻總覺得若他能回首一望,必會看見此間的自己。
而這一場夢做到尾聲,懷風竟然真的回過頭來,卻赫然是一張極其猙獰的修羅面孔!這一張臉,將顧縭直嚇得從夢中驚醒過來。甘英正睡在外間的榻上,聽得裡頭的響動,忙燃起燈進來探看。
“陛下?是給夢魘着了嗎?”見顧縭滿頭虛汗,臉色慘白,甘英忙吩咐碧竹倒些溫茶來給顧縭壓驚。
“甘英,懷風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顧縭似是還沉浸在方纔的夢中不能自拔。
“陛下...”甘英不知顧縭夢見了什麼,不敢隨意應對,斟酌半晌,纔開口道:“懷風大人,實是一位非常賢明的皇子,奴婢曾聽老一輩的宮人們說...”
那一夜,顧縭沒能再次入睡。寅時便醒了的她,一直聽着甘英講述着懷風的軼事,直到東方既白,紅日初升。碧竹上前吹熄了燈燭,將熏籠上的龍袍取下,馥郁的白檀香便在大殿中暈的好遠。
晨曦薄霧裡,匆匆用過早膳的顧縭便起身上了崇德殿。而此番朝會上,卻發生了一件讓她始料未及的事。
“陛下,今日寅時,有太學學子五百人跪伏於宮門之外,呈請陛下恩准將罪人紀伯言的屍身入殮。其人言曰,陛下昨夜受紀氏哀魂驚擾,蓋因其冤屈深重,神魂不能離。故而衆學子冒死,懇請陛下爲伯言君昭雪厚葬!”顧縭盯着此刻玉殿下那上奏之人,她想不起他的官職和名字,可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重重的打在顧縭心上。
她知道這個事定不能善了,卻沒想到這羣學子會用這樣的方式來逼她表態。他們狀似恭謙,卻句句是在指責她濫殺賢良。
而更讓她不寒而慄的,便是這所謂冤魂擾人的說法。不過是幾個時辰前她的一場噩夢,竟這樣快就傳到了他們耳中,還被有心人附會成這副說辭。
“可知這紀伯言的籍貫生平?”
“回陛下,紀氏乃欽州郡人,其父爲前大司空紀儒成,祖上三代皆是上卿之臣。紀氏於宣和六年,由欽州郡郡守舉賢入太學。時人皆贊其有才學,識禮樂,有古時賢人之風...”
那人還在繼續說着些什麼,可顧縭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她只覺得腦中快要炸開,萬萬想不到,這紀伯言不但學富才高,竟還是個官二代!!
“嵇大人,這紀伯言,算起來,也是您的同鄉,不知您對其爲人可有了解,又可知他爲何會在陛下的迎奉大典上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顧縭忽而聽到階下一人挑起這個話頭,也不由得望了望嵇丞相。他的臉色並不好看,自今日朝會伊始便一言不發,此刻,卻不得不出來說些什麼了。
“陛下,這紀氏,若真要細算起來,也是老臣的世侄,老夫曾與其父共事多年,此事本當避嫌。”他見顧縭面露驚訝之色,卻仍在等他繼續,稍稍斟酌了一番,才道:“老臣看來,那般怪力亂神之語實在荒謬。可這一衆太學生,皆是我朝未來的肱骨之臣。他們的意願,陛下也當稍稍考量幾分爲好,此刻他們,可還在宮門外跪着呢。”
聽嵇相這樣一說,顧縭心中頓時亂了套,直恨自己反應慢:“那還不速速去告訴他們,朕允了厚葬紀伯言!快讓他們起來!”
言罷,立刻有殿上的中常侍接了她的口諭朝宮門急急行去。衆朝臣面面相覷,想不到此事,顧縭竟這樣就妥協認錯了。人羣中,彷彿有人微不可聞的嘆息,更多的,卻選擇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只恨不能學着嵇相,雙目一閉,老僧入定。
顧縭沒能注意到這樣的細節,見那中常侍已去傳令,便稍稍心安了些。昨夜的噩夢,讓她一早上都有些精神恍惚,方纔聽那上奏的言官說起此事,她竟沒反應過來那些學子卻是仍跪在宮外。且不說百官臣工早朝時必都看見了那副景象,這會兒子,怕是京城的黔首百姓間都已傳遍了此事。
頭一回早朝,就在顧縭這樣百般焦灼,如履薄冰的心情裡結束了。最後她只依稀記得有人提起登基大典,亦有人說到帝師人選。顧縭明白,她是真的太需要一個飽學之士來給她指點前路了。
想到這兒,剛步出崇德殿的顧縭,忙讓甘英傳召嵇丞相九華殿入見。
正在衆宮人的簇擁下往回走着,顧縭卻忽覺有人在盯着她瞧。四下一望,發現竟是林昊。此刻他正穿着一身烏青鎧甲,與兩列虎賁衛侍立在殿外。這一身鎧甲,還真爲他平添了幾分男兒氣概。站在這一羣虎賁郎將中,若不仔細看,顧縭恐怕一時都發現不了他。
見林昊這副模樣,顧縭不由得稍稍忘卻了些朝會帶來的積鬱,終於展顏一笑,朝他走了過去:“哎呦,林昊你看你這身打扮,還真有幾分軍人樣兒!”
“那可不,想當年軍訓時,哥我也是方隊標兵,引多少妹紙競折腰啊!”看到顧縭調侃的神色,林昊也笑着應道。
“反正我入學晚,沒見着你那會兒什麼熊樣,你就可勁兒吹吧!”顧縭給他這話逗樂的同時,也扯出了不少往昔的回憶。自來到這個世界,她好久沒能這樣和林昊笑鬧着說話了。
正想着,顧縭卻注意到近旁幾位虎賁郎紛紛對林昊投來略有些異樣的眼神。見此情狀,她臉上的笑容也不由得一僵。林昊自然也注意到了周圍人的反應,只見他稍稍一楞,便連忙後退幾步,對顧縭行了跪禮。
顧縭怔怔看着跪在眼前的林昊,終是嘆了口氣讓他起身。隨後再未發一言,頭也不回的朝九華殿緩緩走去。
“陛下!”顧縭正打算離開,忽而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縭,朝會無聊透了吧!走!我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一來到顧縭近旁,孟靜淵立時換了副口氣。還未及她反應,他已探身將她拉入懷中,縱身一躍消失在了衆人眼前。待她再回神,已被孟靜淵抱上了候在宮門外的一匹毛色黑亮的駿馬。
“他叫踏月,是我在北疆獵來的,那會兒爲了套住他,我整整跟了他三天三夜!”孟靜淵策馬疾馳,嚇得顧縭死死抓着他的朝服不敢鬆手。他自身後護住她,兩人恰好貼的極近,讓顧縭心內一陣說不出的悸動,故而當她感覺到孟靜淵探手勾纏住她的手指時,竟也鬼使神差的反握了回去。那一瞬,她只覺得心內倏然涌入了一股奇異的幸福感,這種陌生又刺激的體驗,過去從未有過。
讓顧縭意想不到的是,孟靜淵竟將她帶到了京城中一家頗爲氣派的成衣鋪子外。只見一個題着“存年”二字的玉匾高掛在這棟三層小樓上,擡眼望去,入目盡是雕樑畫棟,鎏金瓦當。
“哎呦!孟大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快請快請!”還未等顧縭欣賞完這一片繁華的街景,花雕小樓裡便走出來一位風姿猶存的美婦人,那如煙如柳的身姿,直看得顧縭頗有些自慚形穢,不由得往孟靜淵身後縮了一縮。
“呦,好俊俏的小娘子!孟大人這回可真是奇了,竟帶了位美人來!真真叫雲娘大開眼界!只怕明日這整個宣京,就要傳遍咱們孟大人攜佳人遊城的美事了!”這雲娘一看便是個交際老手,一番話直說的孟靜淵面上歡喜,更聽得顧縭滿面紅霞生。
“阿縭,你且去看看可有你喜歡的。宮裡那幫老古董可不會幫你準備這些衣裳,看那架勢,生生要把你打扮的像個老太后!”孟靜淵悄聲說着,擡手將顧縭頭上一根龍紋金簪取下。
“嗯。”顧縭此刻儼然就是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模樣。待雲娘將她引到二樓那一排排錦繡雲堆前,顧縭只覺得自己兩隻眼睛都不夠看了。
好半晌,顧縭才從中挑出一件水色長裙。一來顧縭本就喜歡這種素淡的顏色,再加上這裙子也做的極美,那裙襬上暈染着漸淡的幽藍色,還別具匠心的裁得有如層層蓮瓣。
雲娘一見顧縭挑上這件衣裳,忙贊到:“女郎真是好眼光!這千霜雲染紗可是自離耳國來的頭等好料子,過去都是做貢品呈給宮裡娘娘們的!就是這件了吧?”
“沒,沒,我再看看。”顧縭一聽這話,忙嚇得一鬆手。她知道這但凡蓋上了貢品標籤的東西可便宜不了,習慣了在淘寶上淘便宜貨的顧縭,此刻實在無法從容享受眼前這奢華的衣裙。
“怎麼,阿縭不喜歡嗎?”孟靜淵見顧縭方纔拈着那衣裙瞧了半天,看着明明應當是極喜歡的樣子,怎的又不要了?
這種事到底還是雲娘老道,見顧縭這副情狀,立時明白了她竟是擔心這衣裳貴。再回頭看看背手立於一旁的孟大司馬,雲娘實是忍不住失笑出聲:“哎呦我說孟大人,您是從哪兒得來這麼一個寶貝呦!娘子你可千萬別幫孟大司馬心疼銀子,你就是說要雲娘這整個鋪子,孟司馬都不帶眨一下眼睛的!”
聽了這話,心頭一震的卻是孟靜淵。雲娘不知曉,可他卻是清楚顧縭的身份的。說句毫不誇張的話,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周的一絲一線,只要她顧縭想要,又有什麼不是她的?而此刻,她卻像個羞怯的新婦一般,細細的幫他計算着這些。
她的確一點也不像個威儀赫赫的一個帝王,卻用這樣的柔情,將一枚尖刺深深扎進了孟靜淵心底。孟靜淵忽而覺得,她甜美的笑容竟有些刺目,忙背過身,對雲娘說:“就是那件了,麻煩雲娘爲吾家阿縭換上吧。”
顧縭沒在意孟靜淵親暱的稱呼,卻唯獨聽見了“吾家”二字,心中倏然流過一陣甜意。她從沒真正和男生交往過,也曾偷偷羨慕着系裡別的女生有男友陪着逛街,會收到可愛的禮物。此刻,她全然忘記了自己擁有的一整個國家,只爲這一件小小的禮物而感到滿心的幸福。
這讓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很喜歡的泰戈爾那句詩,他說:“世界在她的愛人面前,卸下了自己浩瀚的面具,她變得那般渺小,宛如一首詩,宛如一個永恆的輕吻。”直到此刻,她才知曉,那是一種怎樣的貼切。
雲娘幫顧縭好好收拾了一番,甚至還爲她梳髮挽髻,描妝貼黃。顧縭實有些不習慣,卻也頭一回花了心思去學那些手法,她自己都沒察覺,那一刻的念頭,可不分明就是,女爲悅己者容?
孟靜淵再次轉身,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顧縭,一時間,他彷彿見到了明月初升,晨星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