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君見客舍翁走遠,才小心的從內院矮牆後走了出來。她本打算找牛二喂他們的馬,卻沒想到剛巧撞上了這樣一幕。本以爲有了這套行頭,短時間內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懷疑。可他們到底忘了自己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對這裡的風俗文化又瞭解的太少,稍有不慎,便不可避免的會如今晚這般暴露身份。
“顧縭這個沒用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許妍君不由心中暗恨,方纔聽到那舍翁唸叨着報官的一刻,她慌的幾乎立時就想跳上馬車逃跑,可一想到自己這身衣袍恐怕已經成了目標,金葉子又全在林昊那兒,略一猶豫,還是折了回去。
此時屋子裡的顧縭已經放下了那封信。研究了半晌,她只能判斷出這的確是個和追捕他們有關的密令。信的內容很短,而真正引起顧縭注意的,卻是落款處一個鴉青色的圖案,或者說,應該叫它徽記更爲確切些。她突然有一種感覺,較之昌邑縣衙,這個徽記的主人恐怕纔是那個要取他們性命的幕後主使。
顧縭閉上眼,在腦海中仔細梳理着至今發生的一切,正試圖尋找出可能被她忽略的線索時,卻聽見林昊和杜姍叫她。
“顧縭,我和妍君準備去這城裡的夜市看看。她聽客舍翁說那兒能買到些日常用的東西,牙粉什麼,路上肯定用得着,你要不要一起?”
“小縭你去吧去吧,我在這裡就是休息,一個人沒問題的。你跟他們一起去我才放心,免得他們說不清楚買錯東西。”見顧縭看了她一眼似有拒絕之意,杜姍連忙出聲勸阻。她本也想和顧縭聊聊天,可當她注意到許妍君在林昊喊上顧縭時臉上一閃而逝的怒意,她幾乎是懷着“就想給此女添些堵的”想法立刻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顧縭見杜姍一臉壞笑,也大約猜到了她的心思,攤手一笑,給了林昊一個肯定的迴應。
“那就快走,早去早回!”許妍君顯然有些不痛快,但也懶得找什麼反對的理由了。剛要邁步出門,她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回頭對杜姍說,“你把你的舊衣服借我一下吧,我們這樣去逛夜市也太不方便。”
“拿去拿去~不客氣~”杜姍讓她憋屈了一把自覺心情大好,無所謂的擺了擺手:“一件破衣服而已。”
許妍君並沒理會她話裡的諷刺之意,再沒耽擱,拿起那件舊衣服就出了門。顧縭見狀回頭叮囑了杜姍幾句也跟了上去,杜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牆後,不知何故,心頭突然泛起了一陣隱隱的不安。天空中晚霞漫天,北斗初現,夜幕纔將要徐徐落下。
顧縭上了車,見許妍君已經迅速的將衣服換了,雖覺得有些怪異,但她這人總是這般行事,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快走吧,往城門走!”許妍君交代了林昊一聲,就迅速坐回車裡不再言語。
幾人找到的這家客舍其實離並城門不遠,不一會,馬車就來到了城門口。還沒等滿心疑惑的顧縭開口,許妍君已支使林昊將車徑直駛出了城,這次再沒有哪個城守上前來攔了,他們很順利的出了城。也趕得正是時候,只見幾人纔出了城,身後就傳來暮鼓沉沉之聲,隨即就見城門緩緩的合上了。
“這是要去哪裡?夜市呢?!”看着身後越來越遠的譙明城,顧縭終於驚覺事情有異。
許妍君沒有回答顧縭,只是不時的挑起車簾看看車外,突然,她似是發現了什麼,忙叫林昊停車,隨即便一掀簾子跳了下去。
“她這是要幹嘛?”顧縭探身車外,就見許妍君朝着聚集在不遠處小樹林裡的一羣人走了過去。一眼望去,那些人中男女老少皆有,竟全是面露菜色,衣衫襤褸的模樣。只見許妍君在人羣裡找到一個男子,正和他說着什麼。
林昊也是不解其意,沒一會,只見許妍君將自己手上的華服給了那個男子,男子露出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卻還是遲疑的伸手接了過去。許妍君此時纔回頭朝顧縭和林昊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他們是從柴桑來的難民,家鄉遭了水患,看他們挺可憐的,顧縭你和他說說,我給他我們的衣服,只要他身上的那件來換。我說了半天,不知道他明白沒有。”許妍君此時的語氣讓顧縭簡直覺得要變天,硬是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怎麼?你不想幫幫人家麼?快呀!”許妍君見顧縭居然不做聲,忙轉身衝她催促道,臉上居然猶帶着一副卿恁狠心的表情。
顧縭見狀頭皮一麻,只得上前轉述了許妍君的話,言畢將自己那件也交給了一旁的女子。那男人其實猜得出許妍君是要和他換衫子,只是不敢相信這種好事會落到自己頭上。此刻見林昊一身富家郎君打扮,身後的馬車也是華貴精緻,只以爲這是他們貴人閒極無趣,想玩些新鮮的,遂不再猶豫,幾乎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褂子,忙不迭的交給了許妍君。
“快去換了,把你身上這件也給人家吧,大冷天的他們穿這麼點衣服睡在郊外,真是可憐,”林昊被許妍君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口氣撩撥得心神一恍,滿腹的疑問都立時煙消雲散了去。不一會就乖乖將自己的外衫交了出來,只餘一件裡衣套着那男子灰不溜秋的褂子。
“諸位何不進城去?天氣漸涼,這般荒郊野外的露宿着,老人家如何受得了?”顧縭見他們這一羣老老少少皆是衣着單薄,如同鵪鶉一般三三兩兩的偎在一處取暖,不由得心頭一酸,立時也認同了許妍君的做法。這裡早晚溫差很大,中午還是夏末的暖陽,黃昏日落時寒風一起就全然是初冬的感覺了。
“小娘子有所不知,今日本是趕得及入城的,可不知怎地,這譙明城城門關的恁早,旁的地兒都約莫再要半個時辰才關呢!”邊上一個漢子一聽顧縭問起,立刻倒起了苦水。
“怎的這一國之內,作息時制還有不同嗎?若是通告不及,豈不誤事?”這麼一說,顧縭倒是好奇起來,來了這個世界這些天,都光想着怎麼回去了,可隨着遇到的事情越來越錯蹤複雜,她終於開始覺得是需要去了解一些這個世界的信息了。
“唉,國中無王六十載,早已是政出各方,受苦的也不過是吾等黔首小民罷了。”那大漢身邊一個老者默默嘆息着。相比起那漢子來,這老人言語中都多了幾分文氣,讓顧縭不由得就想起里老爺子來。再看老人兩鬢斑白,面色蠟黃,一張削瘦的臉上滿是歲月刻下的道道滄桑,使得他這一聲嘆息更多了幾分悽苦的意味。顧縭心下惻然,轉身問林昊要了幾枚金葉子塞給老人,一時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這...這..小娘子的大恩,老朽和衆村人實是感佩至極!不知...娘子可願留下姓氏籍貫,待我等尋得安身之處,必當在宗祠裡拜上娘子的名牒!”老人愣了一瞬,卻並沒有拒絕,他們雖只是舉村遷徙的流民,此刻卻也實實是需要這筆盤纏的。
“活菩薩顧縭小姐!!我們該走了,別囉囉嗦嗦的天都要黑了!”許妍君本就不豫顧縭拿這個錢做好人,現在見她還在那邊磨蹭,實在是耐不住想吼人的衝動。
“哎,哎!這就來!”顧縭也感覺到了許妍君的怒意,再想想自己這樣似乎確有些不妥,便再回身對老人一揖道,“那位娘子喚許氏,那郎君乃林氏,區區小事,老人家實則不必如此,換做旁人見此情狀,又怎能袖手旁觀,老人家多保重!”言畢即朝馬車奔去。
顧縭上了車,見許妍君看也不看她便讓林昊急速一路往北走。最初那種怪異感立刻又回來了。
“我們這到底是要去哪裡?”
“逃命。”許妍君望着漸漸被拋在身後的譙明城,一顆心纔算是終於放下,也不怕說出真相了。在她看來,顧縭真應當感激她。雖然若不是林昊多事,她是恨不得把顧縭也丟下的。
“什麼?!那杜姍怎麼辦!?我們不去接她了?!”顧縭腦中一懵,更多的卻是不敢相信許妍君居然就這樣丟下了杜姍!
“你們快出來看!城裡那是怎麼了?!”聽到林昊一聲驚呼,顧縭連忙掀開車簾,只見譙明城裡遠遠的升起一股濃煙,其間隱隱還有火光燎燎。
“這...不會剛好是我們住的那個客舍吧...”林昊的一句話讓顧縭瞬間有些快要窒息的眩暈感,她突然意識到杜姍是真的被丟下了,而且照眼前這情狀,幾乎是命在旦夕了!
“你省省力氣吧,就我們這個樣子根本救不了她,人家滿城的官差都在追捕我們,那客舍翁剛纔根本就是去報官了!他們懸賞了三千金,我們可值錢了。”許妍君見顧縭氣急難忍,臉上青白交加的樣子,心裡實在不屑。
“你!!你還有沒有人性!!怎麼能這麼丟下杜姍!?你這和直接殺了她有什麼區別!?”顧縭一時急的大吼,眼睛都紅了,林昊從沒見過她這幅樣子,有些驚怕的看看她再看看許妍君,急的不知怎麼勸說是好。
“真是可笑!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要不是你自己說話不注意,能給人家發現我們的身份嗎!!再說了,要不是我,你現在早就和她一起死在裡頭了!我告訴你,搞砸了事情的人是你!害死杜姍的也是你!少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我不過是逃命而已!我有什麼錯!?”許妍君怎麼能接受顧縭這樣的指控,幾乎是馬上針鋒相對的還了回去。見到那大火,她其實也是驚怕不已的,雖然她不認同顧縭說的任何一個字,可心裡卻隱隱的泛起了一陣寒意,畢竟她不是沒有存了一絲妄想,以爲杜姍能安然脫身的。
這一通話還真把顧縭說懵了,她本就有些自責怎麼能這樣大意就把杜姍一個人留在那裡,再猛然聽到這前因後果,那種愧疚感瞬間被放大了百倍,心中更是痛如刀絞,終是覺得有些承受不住這天大的刺激。她痛恨着自己的沒用,雖然明知已經來不及,卻還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拷問自己爲什麼不回頭去救杜姍。她腦中甚至一點也不敢去想杜姍的臉,不敢去想那個總在宿舍裡幫晚歸的她留燈的身影,不敢去想不過是今日晨間,她還在小溪邊衝自己揚起的會心一笑!千頭萬緒之下,顧縭竟覺得自己腳上似有千鈞之重,讓她邁一步都不能,終於近乎脫力的癱坐在地,直到一張臉上滿是冰涼的淚水,才驚覺自己竟已哭的難以自抑。
見到她這個樣子,林昊一時間全然不知該如何安慰了,再加上他自己心中也實是驚亂交加,三個人突然就這樣詭異的沉默了下來。眼前是濃煙滾滾的譙明城,耳邊是隨風隱隱送來的呼號,那慘烈的景象與此刻寂靜如死地的方寸之間,霎時形成了那樣一個鮮明又驚心的對比。
而此刻的城中客舍外,一個身影正瘋狂的往冒着滾滾濃煙的木樓裡衝着,卻終是被熊熊烈焰和不斷倒塌的樑柱阻住了前進的路,那種太過熟悉的萬般無奈和心急如焚終讓這男子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吼:“長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