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這個時候衝動不得。”
這攔住了顧縭的白衣男子,正是剛從宮門外折返回來的姬懷風。說來也是天意,今夜他竟恰好宿在舍莉娜的教坊裡, 撞上了被她們連夜救回來的杜姍。
當懷風從杜姍口中得知孟靜淵的計劃後, 着實是吃了一驚。他在卦象裡看到顧縭有此一劫, 才千里迢迢趕來勸諫, 卻不曾想到孟靜淵會膽大妄爲到這種地步。
“陛下, 那孟靜淵在城外尋不到人,定會回來封鎖城門。此刻,還是先隨在下速速出城吧!”
姬懷風知道顧縭心中定是驚痛難當, 可這十萬火急的關頭,多耽擱一秒都是危險, 她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悲傷。
“小縭, 姬大人說的對, 城裡真的不能再留了,讓他護送你先走, 我處理好這邊的事,就去追你們!”
“你不走?!等孟靜淵想明白了,肯定會懷疑到你身上,你現在不和我們走,到時怎麼辦!?”
顧縭雖然心裡痛之以極, 卻不糊塗, 聽到杜姍這樣說, 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我必須去一趟田府報信, 牛二好不容易認祖歸宗, 要是知道了我的事情,還不知要犯什麼牛脾氣, 我就怕他做出些傻事來!”
“那我就等你一起!這次我必須帶你一起走!”
這回她是如何都不願再拋下杜姍了。
杜姍知道她顧縭裡有這個結,現在又突然遭遇到這樣的變故,更容易走極端。此刻說什麼讓她寬心的話,恐怕都不如當頭棒喝來的有用:
“你這個傻貨!你現在連自己都要靠別人保護,還說什麼大話要等我?!趕緊給我走!老孃有的是法子,在這個世界裡活了這麼久,我也不是白混的!”
這一番話說出來,院子裡的人聽得都有點發怔,畢竟顧縭的身份擺在那裡,連懷風都不敢這樣和她說話。一時間,院中只剩下了火把燒灼着松木的聲音,噼噼剝剝,像是誰心裡不安的聲音。
只見顧縭低頭思量了半晌,終於擦乾了淚,朝院內衆人鄭重道:
“諸位的大恩,顧縭感銘五內!若有來日,定當涌泉相報!”
言罷,她對着衆人深深一拜,行了個大禮,嚇得大家也紛紛跪在了地上勸她起身,顧縭卻不肯:
“我這一拜,一是感激諸位的大恩,二是有要事相托!此番離京後,不知能否請諸位壯士幫忙照應杜姍,嵇女郎和大司農丞甘年儒,助他們脫險?我知道此刻必須得走,可也不能再眼睜睜看他們爲我涉險!”
“周皇陛下快快請起,這幾位,皆是我舍莉娜心中敬佩的義士,此番我等既已參與其中,就定不會袖手旁觀!”
聽了這話,顧縭心中才算放下一樁大事,終於站起來鄭重道:
“大恩不言謝!”
懷風默默看着顧縭此刻的舉動,纔有些理解當初在羲光殿對她不甚看重的甘英,爲何如今會願意爲她赴死。這樣的女子,即使不是因了天命所在,也是值得自己爲她賣命的:
“陛下,差不多該上路了!”
該說的話都已說盡,顧縭再次擔憂的看了一眼杜姍,終於狠狠心跨出了院門。她邊走邊帶上了舍莉娜爲她準備的面衣,直到那個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舍莉娜才輕嘆道:
“你們大周,竟有這樣一個皇帝……”
嵇婉柔剛準備回去聯絡父親的舊部,聽了這話,又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女郎的意思是?”
“她這麼年輕一個女子,剛被情郎從那至高的位置上趕下來,現在還要像條流浪狗一樣四處逃命。這換了誰都輕易受不了,可她居然恢復的這麼快。我本以爲今晚不打昏了她,是不能順利送她出城了。”
舍莉娜對大周皇帝自然沒有對本國主子的忌諱,一番話說的話糙理不糙。嵇婉柔聽完皺了皺眉,卻也說不出什麼反對之詞來。
“她就是這麼個性子,什麼事都悶在肚子裡,什麼錯都往自己身上攬。要說忍耐的功夫,尋常男子都不一定比得過她。可是……”杜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中更添了幾分憂色:
“若一直這樣鑽牛角尖,早晚有一天,她會再也扛不住的。”
這廂匆忙趕路的顧縭,還在心中細細回想着入朝以來與孟靜淵交往的點滴。她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旖旎的情意,冷靜分析這其間種種,才發現自己過去盲目的信任,簡直錯的離譜!
“陛下,莫要太過自責了。那孟靜淵只怕已潛心經營了數載,此次您能及時逃脫,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寒涼的月光下,在前頭匆匆引路的懷風看上去分外冷峻,可說出來的話,卻分明帶了些暖意。
顧縭卻不肯原諒自己的愚蠢:
“宮主不必再爲我開脫,這就是我親手鑄成的大錯,我必須認!”
姬懷風聽了這話,不由得回頭去瞧她。如水的月光下,那張秀氣的臉上已滿是疲憊和絕望,可她眼底卻仍暗藏着未熄的星火,彷彿假以時日,她便能再拾燎原的勇氣,從頭來過。
“陛下…”
“現在是逃命的時候,哪裡還有什麼陛下,若懷風宮主不介意,就叫我一聲小縭吧,最好還是得想個假名,總不能白白等着人來抓。”
顧縭這話倒是說的在理,可半晌也沒等來那位的迴應。她正想擡頭去瞧,卻冷不防被擁進了一個冰涼的懷中。
那個冷峻如謫仙的男子,此時竟低頭湊近了她,似是要在她耳邊低語。雖然還隔着一層面衣,可這樣的姿勢,顯然也太過親密了。顧縭還沒來得及反應,身後就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前方何人!!”
爲首的軍士不由分說,便策馬上前,手中執着寒光閃閃的斧鉞,彷彿下一秒就要將夜風寒霧裡這一雙人扎個對穿!
“錚——!”
懷風頭也沒回,一個反手出劍就擋出了那來勢洶洶的一刀。這軍士顯然沒想到會遭到抵抗,剛想開口喝罵,就被後頭趕上來的何執攔住了:
“哎呦,我道是誰呢,懷風宮主真是好興致!這大晚上的……嘖嘖!”
“要說興致,自是比不上何大人的,九華宮都亂作一團了,大人還帶着禁衛在此處閒逛,當真是治國之能臣。”
何執一聽這話,不怒反笑了,只見他竟下了馬,徑直朝他們走來:
“呵,要說平日裡最關心陛下的,自當是懷風宮主莫屬!此刻何某倒很有幾分好奇,什麼樣的國色天香,能勾得您連今上都不顧了!”
懷風聞言也不作答,只是將顧縭摟在懷裡,側身擋住了何執探尋的目光。
何執曉得姬懷風出宮後就去了教坊街,只道他懷裡的顧縭正是教坊歌伎。按照他那套思路,姬懷風半夜出來尋女人作樂,不過是心頭苦悶無處訴,暖玉溫香好消愁罷了。
本想借機調侃他一番,不料他竟不肯搭理他,想到還有要務在身,何執便也懶得糾纏了:
“既如此,何某就不打擾姬宮主的雅興了!”
何執策馬走在了前頭,後面的羽林衛便趾高氣昂的跟了上去。不僅如此,風中還送來了這羣子弟軍們不堪入耳的笑語:
“喝,真想不到,這神人一樣的崑崙宮主,原也這般風流……”
“嗨,再神也是個男人唄,想來那崑崙山上,還不知藏着多少個嬌滴滴的女神仙呢……”
“有理有理!哈哈哈哈!……”
顧縭聽着這些齷齪話,心內又氣惱又自責:
“對不起,本就要麻煩你助我逃命,不想還帶累了你的聲名……”
懷風聽她這樣說,不由得微微一怔,繼而淡笑道:
“他們如何能傷得了我的聲名。”
“那他們也不能說什麼崑崙山上……”
“崑崙山上的確有不少女修士。上次你走的匆忙,沒機會見到罷了。”
懷風言語間淡淡的親切,讓顧縭略有些詫異,可他總算不再那樣小心謹慎的喚她陛下了,這着實讓她輕鬆了許多。她明白,這是他的寬慰和體諒。
兩人沒再多言,顧縭卻在心內暗添了幾分感激。
城門這會兒早已關了,懷風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輕易就讓那城守開了側門,不但如此,那城守還爲他尋了一匹馬來。
“非常時期,你且忍一忍。”
出了城門,懷風矮身一探,就將顧縭拽上了馬。這個舉動卻讓顧縭又想起了孟靜淵,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深深的痛楚,她不明白,縱使過去種種皆是做戲,可這戲做的久了,難道就沒有一點真心麼?她捫心自問從沒有哪裡對不住他,可他竟然狠的下心來要她的命!
懷風見顧縭埋頭不語,只道她還在介意方纔的事,正想再勸,卻聽得身後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此刻不比方纔,只見對方連名都不問,就招呼上來數只利箭。姬懷風面色一變,立刻出劍去阻。無奈對方人數衆多,懷風還要護着顧縭,招架起來就顯得有些吃力了:
“你先走,正北不到二里處,有一座孤廟,你且在那裡等我,自己小心些。”
“那你呢?!”
“這點人算不了什麼,只怕護不住你。”
言罷,懷風就一個回身下馬,徑直朝着追兵去了。
顧縭見此情形,知道自己再回去也是個拖累,只得一路策馬,朝正北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