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僕婦這樣一叫，引得與她同來的人都紛紛側目看來。
一個老者聞言，立刻撥開圍觀的衆人，幾步走到牛二面前。只見衣衫襤褸的牛二目露警惕之色回望着他，眼中全是陌生和疏離。
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心內一酸，顫聲問道：“小少爺，真的是你嗎？你可還認得老僕？”
牛二望着眼前這個老人，要說認識，卻是完全沒有印象的。可他目中深深的疼惜和激動卻是不容作僞的。更何況，牛二的確不知道自己的過去。
“老人家，我並不記得您，我早些年糟了些意外，許多事都記不分清了。”牛二這樣說出來，卻也是存了幾分僥倖之心，若自己能矇混過關，至少可以緩解一番眼下的窘境了。
要說對家人的思念，牛二卻是十分不以爲然，且不說在外頭瘋傻了這麼多年也不見有人前來尋他，就是他記憶深處那一點對往昔的回憶，也全然是驚悚苦痛的。
老人家聞言，反倒是冷靜了些許：“小公子，可否將您的右臂給老朽一觀？我家小少爺右臂上有一處傷痕，正是幼時留下的。”
老人只說傷痕，卻不說是什麼樣的，也是擔心對方是個贗品，怕自己一時激動便亂了方寸。
牛二一聽這話，心中猛然一驚，他當然是知道自己手臂上有沒有傷的。既然他和這老人府上的小少爺長得這樣相似，又確有這個傷痕。看來眼前衆人，當真是他曾經的家僕了。
思及此，他竟有些呼吸不穩。忙擡手將袖子擼到肩頭，他右臂上一條狹長的傷痕赫然出現在衆人眼前。
“真的是我苦命的小少爺啊！！”老人家幾乎是立時認了出來，跪地嚎啕大哭。
一旁的僕婦小廝也都是驚駭不已，他們是知道多年前那樁慘案的，衆人皆以爲，老爺原配沈氏所出的大小姐和小少爺都死在了那一場大火裡。卻不想，這小少爺非但活着，還如此落魄的飄零在外。
“小少爺，來，先與老奴回府，老奴再將這樁樁往事道與你聽！阿卓你且前去向老爺報信，讓下人們都準備着！”老管家半晌纔將情緒平復下來，也知道這鬧市不是說事的地方。忙拭去眼角的淚花，把牛二扶將起來便要拉他上車。
然而牛二此刻卻停住了，目露猶疑之色，不知是在思索着什麼。
見他這幅模樣，老管家以爲他還記得些什麼，現下是怕的不敢回去，忙安撫道：“小少爺莫怕，大小姐那個事後，王夫人也遭了報應，沒幾年就過了身！老爺子嗣單薄，現在家中只得那個荒唐的繼昌少爺整日揮霍胡鬧。老爺他可是一直想着您啊！”
聽老人這樣激動，牛二忙解釋道：“倒不是，老人家莫着急。我並不記得那些事，只是，我...我家細君還在城外的破廟裡...”牛二這樣一說，臉都紅的似要滴出血來。
那老管家聞言也是一怔，沒想到少爺竟已有了妻室，雖然少爺認祖歸宗後，這些事多半要從長計議。但眼下先把少爺帶回去纔是要緊，思及此，他忙命人前去接人。
待杜姍被接來，牛二才面上一鬆。連忙扶着杜姍先上了馬車，自己纔跟着上去。
老管家見這“少夫人”不但是個跛子，手上還滿是灼燒之痕，心中正有些腹誹。可當他看清杜姍的臉時，又直直怔住了，那個眉眼，竟有七八分像沈夫人。
所以，最初牛二見着杜姍時那一聲長姐，並不是無緣無故的。杜姍的確有幾分像那位大小姐，卻更是像他早逝的生母。而這等緣分，才讓還有些許模糊記憶的牛二從一開始便對杜姍上了心，這一路的相互扶持，更是讓他情根深種。此話暫且不表。
卻說現在的牛二，可再不能叫牛二了。他正是大司農田臻的嫡子田子珏。
此刻的田府，簡直是翻了天。剛從宮裡回來的田臻一聽到這個消息，直激動的心緒難平，暈厥了過去。這一下，可驚壞了府中衆人，一幫子婢女僕婦又是灌水又是撫胸，纔將老爺子救了回來。
“子珏他...他在哪兒？！”田臻剛一醒來，就慌忙拉着那報信的阿卓問道。
“回老爺，小少爺的車已經到了府門口了。”
田臻在衆人的簇擁下忙迎了出去，心中激動難當。那年一從柳州回來，就聽聞一子一女慘死的消息，雖然下人間都風傳是他的妾室王氏做下的孽，他卻知道王氏實是沒有這個膽子的。
他出行前一晚，就隱約發現大女兒有些不對，似是有話要說又不敢開口。彼時他憂心着柳州的蝗災，只想着回來再說也不遲，卻沒想到，這一別，就是幽冥永隔。彼時白髮人送黑髮人，再想到那無辜被連累的小兒子，直讓他悲痛欲絕。如今忽又聽聞子珏竟活着回來了，直讓他覺得猶在夢中。
牛二一下車，迎接他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在衆人的簇擁下，不斷朝這裡翹首張望，那面上的神色，分分都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看到這一幕，牛二縱使全然不記得眼前之人，卻也深深感受到了他一顆老父思幼子的殷殷之情。他心中原本那一股抗拒之意，也不由得淡了幾分。
然而猛一見到這麼多陌生的面孔，牛二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得車來，他便怔怔立在了當場。
老管家林伯見狀，忙上前提醒牛二道：“小少爺，那正是老爺啊！”
牛二猶豫半晌，終於緩緩上前道了聲：“爹。”那一聲喚，直讓田臻激動得老淚縱橫，泣涕交加，直拽過牛二的手，撫着他的額發和消瘦的臉龐一遍又一遍，似是生怕一眨眼，又獨留他一個半老殘軀和那一對冰冷的棺木，直看得旁人紛紛噓唏不已。
杜姍下車時，正撞見這一幕，心中也不禁一酸。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中的父母，不知這麼久以來，他們可會思念杳無音訊的自己。
田臻看見牛二身後的杜姍，心中又是一震：“這是...”
“老爺，這是少夫人。”林伯忙上前答道。
田臻知道杜姍斷不會是自己那苦命的女兒，卻也感慨着這一番因緣際會。見她這樣跛着腳走過來，心頭反而升起了一絲憐意，一時也拉過她道：“好，好，即是子珏的妻，此後，便也是我田某的女兒，老夫一樣的疼愛。”
杜姍雖然詫異牛二這樣對旁人介紹她，此刻卻也不想拂了這老人的意，便識意的輕聲應了。
他們就這樣被衆人簇擁着迎入了府中。早已餓的七竅生煙的兩人，幾乎是風捲殘雲一般將田伯爲他們準備的飯菜消滅的一乾二淨。
田臻看在眼裡，心中更是酸澀不已，此刻他才知曉子珏已不記得過去的事。但作爲父親，卻須得幫他好好計劃一番。
首當其衝的，便是幫這個嫡親的兒子謀一個好前程。這些年來，那個整日胡鬧生事的庶子早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此刻杜姍知道了田臻的身份，一下子便想到了見顧縭的事。牛二也正恰恰想到了這點。便不再耽擱，向田臻提出了幫忙通傳天子的請求。
田臻聞言，倒是震驚不已，想不到杜姍竟也是那新君的舊時同窗。滿朝上下都是知道的，今上是個念舊情的人，她微時的同窗，如今都得到了極好的安置。若這杜姍真是今上的舊友，倒是對子珏的前途也大有好處。
這麼想着，田臻果斷道：“事不宜遲，你們且梳洗一番，速速隨我入宮。”
杜姍此刻心中的激動，絕不亞於彼時田家老父見到幼子。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立刻跟着下人前去沐浴更衣。
且說此時九華殿中的顧縭，正望着站在階下的許妍君，久久不語。
“陛下這麼急的招民女前來，不知所爲何事。”許妍君卻等的有些不耐了，言語中，將那民女二字咬的極重。
“你不用這麼和我說話”顧縭聞言，想起彼時林昊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一絲怒意：“林昊走了，我找你來，只是想問問你，你之後有沒有什麼打算。”
“哼，我能有什麼打算，再打算也打算不過陛下您的一句話。”
“若不是林昊臨走前交代過，我此刻真不想和你浪費這個時間！”顧縭終於火起，這段帝王生活，竟也生生改變了不少過去她一味懦弱退讓的性子。
“你不過是嫉妒我，林昊走之前，恐怕根本沒想過你吧。”許妍君倒是沒想到顧縭會有這樣的改變。雖有些詫異，可對她來說，顧縭再如何了得，她也要變着法蓋過她的風頭去。
“許妍君，朕看你的癡心妄想症是該治一治了！退下吧！孟司馬，許氏的事便交由你處理了。”顧縭實在懶得再與她糾纏，振袖一揮便退入了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