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聲聲裡, 九華宮的大門已被黃門小官徐徐推上落鎖。
而甘英此刻卻剛剛將給林昊的冬衣縫上最後一針,她仔細看了又看,才命人送了出去。
她站起身, 望了望今日格外絢爛的晚霞, 默默對着西面的天際一拜, 許了個與那彤色的霞光一個顏色的願望。甘英在心裡念着, 卻沒有發覺自己面上也被那片絢爛的晚霞染上了一層極其美麗的色彩。
“甘令宮。”一個急促的聲音冷不防打斷了她此刻的遐思。
“嵇...”甘英細細一看, 便認出了那個隱在帳幔後的女子,剛想開口喚她,卻見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甘英望了望四周, 見此刻配殿外並無旁人,便小心的走了過去。
“你可是爲了嵇相的事, 來求見陛下的?”甘英見是她, 心裡自然不做他想。
“非也, 卻是爲了陛下!甘令宮,現下我實在無法與您訴清原委, 但陛下此刻真真是危在旦夕!還請您立時轉告陛下,她的舊時友人杜姍有言相告,讓陛下想一想宿舍裡她櫥櫃第三格上,放的是什麼。陛下自會明白!到時請務必將陛下帶來此處!”嵇婉柔細細回憶了一遍彼時杜姍交代的話,確信自己沒有弄錯, 才一一說給了甘英聽。
聽得此話, 甘英不由得一愣, 她是知道嵇婉柔的爲人的, 亦知道她不會在這種事上胡言妄語。
事實上, 看着孟大司馬如今這般弄權,且不說遠調公儀徵, 將京畿駐軍盡數收歸麾下,更藉機大肆戕害嵇派朝臣,甘英心中,也一直有一絲隱憂,此刻見嵇婉柔這般情狀似是知道什麼隱情,便不再猶豫道:
“那你且在櫥中躲好,我這就去請陛下。”
“甘令宮請定要快些!切莫被那孟靜淵發現了端倪,他們子時初刻,便要對陛下動手了!”嵇婉柔怕甘英不知情勢緊急,只得直言相告。
這一句,猶如一個驚雷炸響在甘英頭頂,她萬萬料想不到,孟靜淵會有這般膽子。
可當她再一想今夜宮禁守備怪異的調令,心中亦不由得生出了一陣不寒而慄之感,腳下步伐更是快的近乎跑了起來。
當她剛來到九華殿門處,便迎面遇上了顧縭和孟靜淵並肩而來,這猛然一照面,嚇得甘英面無血色,心內也更是焦急,不知該怎樣讓陛下得知這個消息。
“甘英?你怎麼跑的這樣急?”見她這幅模樣,顧縭也不由得有些驚奇。甘英作爲這禁宮內女官之首,向來以沉着穩重著稱,不知是什麼事,才能讓她慌成這幅樣子。
“奴婢...奴婢方纔將給林大人的冬衣送了出去,纔想起茶水還在側殿裡滾着,這便急急趕來了。”這已是甘英此刻能想出的最佳理由,可她仍是注意到孟靜淵的劍眉略微一皺,望向她的眼神,愈發陰沉。
顧縭卻不疑有他,忙道:“那便快去,一會來幫我換身輕便點的衣服吧,我一人可弄不來,這冬日裡出一趟門,光衣服就快壓死我了!”
“諾!”甘英忙一步踏入側殿,撫着胸口一陣猛喘。只見她大口呼吸了數次,才讓自己勉強鎮靜了下來。
而此刻,她望着桌上的茶水,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再次步入主殿時,甘英便發現孟司馬正等在外殿,這幅架勢,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在看着顧縭。
甘英朝他一拜,半垂着頭不敢看他,卻仍是能感覺到他如刀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的刮過。半晌,孟靜淵終於說了句:“進去吧,陛下正等着你幫她更衣呢。”
“諾。”甘英聞言,立時往裡走去。
待入得內殿,只見顧縭乘着這個等她的空檔,仍在拿着一本摺子細看,連近在手邊的茶杯快落到身上了都不覺。
此情此景,讓甘英的眼中忽然就涌上了一股淚意。作爲一個帝王,顧縭雖然有諸多不完美,可她的努力和自省,依舊讓甘英心生敬意。
在這以前,她甘英從沒有見過天子,可越是瞭解顧縭,她才越是發覺,這樣不完美的顧縭,這樣一聲不吭便放棄了遙遠的家鄉,放棄了一個女子在這般年華里所能享受的一切,心有畏懼,卻毅然挑起了這幅重擔的顧縭,纔是自己心中那個完美的天子,她不敢想象,若是大周沒有了這樣的帝王,又要再等多少個六十年!
這電光石火的一刻,她突然心下一橫,做了一個決斷。
而顧縭再擡頭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個目中噙淚的甘英,不由疑惑道:
“甘英,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顧縭話音剛落,就見甘英突然跪倒,如同那一日在羲和宮中一般,對她行了個一絲不苟的大禮。然而這一次,卻是她對天子發自內心的敬意,亦是,鄭重無比的拜別。
顧縭卻是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剛想扶她起來,就見甘英速速從袖中拿出了一塊棉帛,上面赫然寫着杜姍的那一番話。
這一刻,她幾乎是驚住了,卻也明白了甘英的苦心,她壓抑住了想要驚呼出聲的衝動,不可置信的望向甘英。
這的確是只有她和杜姍才知道的事情!她不敢想象杜姍竟然還活着,不但活着,此刻還以這樣的方式來警示她速速離開。
“陛下!事不宜遲啊!您趕緊往玄武門走!這是我的宮牌,您帶着,與宮門上的兵衛說,大司農丞甘年儒大人急病,您得了聖命回家探望!”
甘英一邊幫顧縭套上自己的深衣,一邊極小聲的在顧縭耳邊交代着。
她將代表着至高皇權的玉璽裝在鞶囊裡,幫顧縭藏在貼身的裡衣內,又給她挑了一雙輕便的鞋。
這一番折騰下來,殿門外已傳來了孟靜淵的詢問聲:“阿縭?可收拾好了?”
甘英聞言,幾乎是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她不顧儀制的按住顧縭的肩膀,彷彿平生都未使出過這麼大的力氣,只聽她極小聲的一字一句道:“陛下,此番事裡當真有異狀,九華殿外的駐守兵衛,已全數換成了羽林衛,他們本是駐守京畿大營的!無論在您心中,孟大人到底是怎樣的人,此刻請信甘英一句,他絕不是那般容易爲情所繫的人!您到了宮門外,見到嵇相的女兒嵇氏婉柔,便會知道一切!”
言罷,甘英幾乎再不猶豫的,端起桌上的茶盡數潑灑在地,連同那棉帛上的字跡都被再次浸染的不見蹤跡。
顧縭這才猛然回神,剛想再問甘英她自己又當如何,卻見她已衝了出去。
見如此,顧縭也不再猶豫,只想着無論怎樣,先出去見了杜姍再說。她從曾經繞到含章殿的那個迴廊,一路往西邊的玄武門速速走去,而偏殿中這個隱蔽的迴廊,連孟靜淵也不知曉。
他本該在行動之前徹查一番的,可一切進行的太順利,使得他完全沒有料到,顧縭竟然會自己逃跑。
“陛下怎的還不出來?”換了平時,孟靜淵或許早就進去了,但他也是知道顧縭的脾性的,她要是在辦公也就罷了,她若是在換衣,卻是斷不可貿然闖入的。
“大人有所不知,方纔陛下看摺子不慎潑了一身茶水,此刻正惱着呢,奴婢這就去幫她再取一套常服來,孟大人稍待。”甘英將手上的茶具向孟靜淵眼前一送,以示所言不虛。
“恩。”孟靜淵見狀沒再說什麼,便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甘英聞言,立時端着茶具退了出去。
然而她此刻,卻根本沒有心思去側殿放茶具。只見她一出了殿門,便一路直奔自己所住的配殿而去,她須得馬上通知嵇婉柔去玄武門與顧縭會合。
可當她剛一腳踏入自己的配殿時,就被人狠狠的拽住了!
下一秒,她就看見了孟靜淵那張俊美無濤的臉,而此刻這張臉上,卻滿是陰狠之色。
“甘令宮,你這是要去哪兒給陛下找常服呢?”
這一幕,恰恰落在了躲在櫃中的嵇婉柔眼裡,她剛想動,卻聽得甘英一聲淒厲的嘶喊:“孟靜淵,你身爲大周子民,竟意欲戕害天命之子,你莫不怕天理循環,因果報應麼!!”
那一聲因果報應迴盪在這空曠的宮室間,顯得分外刺耳,孟靜淵此刻卻容不得她再高聲呼喝,一手便扼住了甘英的脖頸,狠聲道:“無論你從何處聽來這等有趣的消息,但一切已成定局!我雖從不自視爲這等腐潰之地的子民,可我今日卻要做一件大善事,那便是讓你們的天命之子,立時去見一見給了她這般好命的老天!”
甘英已被掐得氣若游絲,卻還是拼出全身氣力道:“可惜你失算了!陛下早已逃出宮去!我必會在天上看着,看着來日陛下如何爲我一血此仇!”
而此刻仍躲在櫥櫃中的嵇婉柔早已紅了眼,她知道這話實是甘英在對自己說的,她想叫她相機而動,出宮去保護陛下。她原本以爲此番將要帶着陛下一同殺出宮去,才做了必死的準備。卻沒想到,爲她付出了這條命的,卻是甘英。
孟靜淵聞言一驚,想明這其中關竅後簡直怒之已極。只見他立時鬆開了甘英,從腰間拔出佩劍,寒光一閃,便刺在了甘英的心口上。
霎時間,一股溫熱的鮮血噴濺而出,甘英便悄無聲息的倒在了階前,她眼中的最後一番景象,是九華宮上空的雙月繁星。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很後悔,她到底沒敢把晚間念着的那個願望,寫在那封信裡。
然而她的這一生,卻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