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風雪一直沒有停歇,相印殿院子裡的枯樹隨風搖晃着枝幹,時不時的抖下來一地的雪。
這焦急的聲音透過枯樹跟門簾飄進屋子裡,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廚房裡還在燒着洗澡水,煙紫顧不得偎依在炭盆邊烤火,湊在門口一看,原來是玉妃來了。
也難怪,大呼小叫,沒有章法。
玉妃頭戴紅寶石連環簪子,穿着深紅色小棉襖,外罩一件石青色大毛馬甲,下襯一條大紅色的綢緞裙子,裙角處略微上翻,露出裡面深藍色繡菊花的夾褲。
腳底的蓮花高底鞋,上繡着雙如意的圖案,鞋子前面是一簇大紅色的流蘇,隨着玉妃的腳步,流蘇左右搖曳,如一團火。
一路走來,玉妃有奴婢撐傘,且手裡還抱着一個精緻的暖爐,暖爐外罩着青紫色綢緞布做成的護手。雖有冷風撲面,玉妃臉上的胭脂卻一點沒少,紅撲撲的兩團,在大雪天裡很是顯眼。
玉妃來之前,定然是精心梳妝打扮過的。
聽聲音,她無比焦急,相印殿的奴才卻攔在門口,說是要給主子通報。
迴雪累了好半天,好不容易得個空,歇一會兒,奴才們自然怕吵了她。
煙紫揮了揮手,蹲下身子給玉妃行了禮,然後伸出手來,舉着棉簾子。
門口的太監見此,便自覺的退到兩側守着。
玉妃如得勝的將軍一般,瞪了幾個太監一眼,一面又捧緊了她的暖爐,快步進屋,見迴雪坐着烤火,便撇撇嘴,自已也找了把椅子。面對着迴雪坐下,將手裡捧的暖爐遞給跟隨的婢女,呵了呵手道:“鬱妃娘娘好雅興。”
“這麼冷的天,玉妃不在承歡殿呆着,冒雪前來相印殿,可是有什麼事?”迴雪掃了玉妃一眼,剛纔玉妃還在大呼小叫,如今卻裝作十分端莊的樣子。坐在那,用手撫着裙子上的花紋,靜靜的打量着相印殿的擺設。
“鬱妃娘娘一點兒也不怕?”玉妃神神叨叨的。雖故作穩重,眼裡卻投射出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
迴雪低下頭去,伸出手在炭火上撫了撫。輕輕道:“怕什麼?”
“聽說,一大早的,鬱妃娘娘去延禧宮,就遇上了殺人的事,且。延禧宮血流成河呢,真是不湊巧,沒有嚇到鬱妃娘娘吧?”玉妃說着說着,笑了起來,她在心裡無數次的想像過迴雪當時的狼狽模樣,她本以爲。迴雪會被嚇的躲閃不及,眼神渙散,一身冷汗。沒想到,迴雪卻端坐在屋子裡,這讓她有些失望:“鬱妃娘娘就不怕不吉利?見了那麼些死人,哎喲,我想想都覺得滲的慌。”
迴雪沒有擡頭。只是烤着火:“玉妃在哪聽得這些?就來相印殿說道了?”
玉妃有些尷尬,輕輕的挪了挪腳。她鞋子上的紅流蘇晃動起來,上面的雪化成了水,溼了一片,玉妃將腳往炭盆邊攏了攏,又呵了呵手,才道:“不過是聽宮裡的人…….亂說的。如今宮裡,可有不少人在傳這個,說是,江答應的屍體……都被冰雪給凍成大疙瘩了。”
玉妃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比劃,說到大疙瘩,她自己先打了個哆嗦。
“皇上已開了口,延禧宮的事,塵埃落定,玉妃就不要過多操心了,死人的事,終是死了,若活着的人,管不好自己的嘴……”迴雪沒將話說完,擡起頭來,盯着玉妃看了一眼。
這眼神讓玉妃害怕,她訕笑道:“鬱妃說不提,就不提了,但那草鬼婆……..”
迴雪不說話。
玉妃更尷尬了:“其實,草鬼婆的事,本不是我應該操心的,可是,我聽說,她跟江答應一塊,害過我呢……我說呢,這一陣子,總覺得腹脹,胸悶,有時候躺牀上都覺得頭暈目弦,聽說草鬼婆是專門往別人吃的東西里面放毒蟲的,會不會,我的一日三餐,已被她下了蟲子?”
迴雪淡淡一笑:“若玉妃真被下了蟲子,如今還能安生的坐在這說話嗎?”
玉妃這才一臉的得意:“我量草鬼婆也不敢拿我怎麼樣,這個草鬼婆,也妄想在宮裡…….”
玉妃一臉的鄙夷。
迴雪打斷了她的話:“草鬼婆的事,江答應的事,不過都是延禧宮的事,皇上已了結了延禧宮的事,玉妃再揪着不放,皇上知道,未必高興。”
玉妃果然被震懾住了,她有些拘謹,又有些不安,心裡如同揣着一個大火團,撲撲的直往上竄,她想跟人討論延禧宮的事,深宮寂寞,長夜漫漫,入冬已來,多數宮人夜半難眠,可一個白天,除了坐聽風聲,坐看雪舞,其它時間,就是用飯,歇着,發呆。偶爾聽聽屋檐上冰凌刺破寒風的聲音,再聽聽簪子劃過髮梢的聲音。更顯落寞,時間如白刃穿過掌心,讓人難熬。
玉妃她只是想找個樂子,沒想到,迴雪對她的八卦消息一點也沒興趣,輕易的幾句話,就把她給打發了。
煙紫湊上來,輕輕的跟迴雪說,洗澡的水已燒好了,可以沐浴更衣了。
玉妃卻沒有走的意思。煙紫只得大聲道:“玉妃娘娘,我家主子需要沐浴了…..”
玉妃訕訕的:“大白天的,鬱妃娘娘要更衣,要去見皇上?”
迴雪並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冷冷的道:“玉妃若是沒有別的事,就先回去吧。”
玉妃只得起身,又不想顯的尷尬,便打了個呵欠道:“我正好去找位太醫給瞧瞧身子,別真的被草鬼……”話沒說完,見迴雪盯着她,便自知失言,速速回承歡殿去了。
熱氣騰騰的水被擡了進來,一桶一桶的倒進橢圓形的大木桶裡。煙紫伺候着迴雪,脫去身上略溼的衣裳,一件一件的搭在紅油木衣架上,然後在大木桶裡灑上一層花瓣,花瓣悠悠的浮在水面上,像一艘艘略微盪漾的小紅船,小紅船隱在一片熱氣氤氳當中,顯的很是安逸。
迴雪白如凝脂的胴體打破了水面的寧靜,她輕輕的靠在大木桶一角,煙紫趕緊將毛巾遞上來,自己拿起烏木梳子,趁着暖暖的水溫,給迴雪梳理着長長的頭髮。
發間的簪子被取了下來,輕輕擺在煙紫右面,而精巧的珠花跟簪子擺放在一處,除去了這些首飾,迴雪的頭髮頃刻自由了,它們肆意的繞在煙紫的手心裡,有點溼,有點滑,有桂花油的香氣。
迴雪給白毛巾浸水,然後將沾了水的毛巾敷在臉上,她安靜的靠在木桶一角,屋子裡的水氣四下游走,衝撞到帷帳,那些白紗做的帷帳,薄的幾近透明,這會兒便輕輕的盪漾起來。
屋子裡靜的只聽到嘩嘩的水聲。
煙紫的動作也是輕輕的。
迴雪如一尾魚,沉浸在溫熱的水裡。
外面天寒地凍,能躺進熱水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幸福的迴雪突然想睡一覺,就像延禧宮的那些殺戮,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有的死亡,是悄無聲息的,甚至,一滴血都沒有流。死的乾乾淨淨。
但迴雪目睹這沒有血腥的死亡,卻覺得渾身沾滿了鮮血。
如今能洗一洗,她心裡舒爽多了。
火紅的花瓣,有淡淡的香氣,就像初春,坐在御花園柳樹下的鞦韆上,閉眼聞着御花園的味道,那時候,御花園的花兒還沒全開,零星的幾朵,嫋嫋娜娜的香氣,順着鞦韆架,爬到青澀的柳枝上,晃晃悠悠的圍着你轉。
迴雪的手觸到了玫瑰花瓣,甚至,玫瑰花瓣已將她包圍了,冬季裡,得這些花瓣很不容易,是花房裡的下人費了心血才養出來的,別宮的妃嬪,想洗個花瓣浴,都沒有機會。迴雪卻有點不願意了,她的聲音透過溼透的毛巾傳出來,有點悶悶的:“煙紫?”
“恩,奴婢在呢,主子。”煙紫已梳理好了迴雪的頭髮,開始給迴雪捶背。
“下次,沐浴的時候,不要放玫瑰花瓣了。”迴雪淡淡的。
隔着白毛巾,煙紫看不清迴雪的表情,只是聽她這樣說,便小心的道:“主子莫不是嫌用花瓣浪費,其實花房的下人,給幾位娘娘每人都培植了沐浴用的花瓣,若是不用,過不幾天,它就枯萎了。”
煙紫以爲,迴雪是不想大費周章,想省去了這一項,也少添一些麻煩。
迴雪卻自有主意:“我不喜歡用花瓣,花房人培植出來的玫瑰,若是覺得浪費,下一回,讓她們送到永和宮吧,或是給岑妃用,或是給陳常在用,都是好的。”
煙紫面對着大木桶福了一福,算是會意。
木桶裡的水嘩嘩的流着。迴雪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只是沒有說出自己的心裡話罷了,這玫瑰花瓣,紅的像是在血裡浸泡過一樣,迴雪看到它,就想到了延禧宮之事,想到延禧宮之事,便覺得這個冬天出奇的冷。
臘月的風是冷的,它吹的御花園的枯葉無處藏身,黑着臉跌到地上,化爲爛泥。
臘月的雪是冷的,它壓的暢音閣的荷葉低低的埋進湖水裡,悄無聲息,沒了影蹤。
而這火紅的玫瑰,那麼熱情而張揚,卻讓迴雪心裡堵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