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靜歌的精神極好,閒暇的時間總會陪着小朵坐在菩提樹下共同回憶往昔的美好時光。
重溫昔日種種:
酒肆初遇,她伶仃大醉,滿面清冷。他刻骨銘心地記住她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時他嘆道,“又是千古傷心人。”初次相見,不需如何驚心動魄,只需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便註定了彼此將會交集在一起,直至今後的相識,相知,相愛;
她慘遭楚皇后毒手時,他偷龍轉鳳,救她於亭蘭小築,聽她彈起一曲哀婉悽美的《化蝶》,深深爲之所動,驚鴻一瞥之時,對上她那冷笑的眸子,竟有些不知所措,心裡驚起久久未能平息的漣漪。從那時候起,便註定了他會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她這樣一個淡然卻又執著的女子;
她受他指使混進皇宮惑亂後宮,助他完成兒時心願。她說過,他們只是買賣關係,將來銀貨兩訖之時誰也不欠誰,見她頻頻爲陸遠之傷神傷心之時,他竟按奈不住心裡的憤怒與嫉妒。那時,她眸色悽楚,風鬟雨髻,坐在屋頂上他允許她一醉方休,見她醉了,忍不住想吻一吻她酥軟的紅脣。他也不知是爲何,開始親暱地喚她一聲“小朵”,醉了的何止是她,更是他從未悸動過的春心。愛情,就是這麼美妙,悄無聲息而來;
當她真正得以皇帝青睞,被封蘭妃之時,他卻大膽的以一句“小朵爲兒臣所愛”來阻止她入住後宮,與之同時又被皇帝猜忌他覬覦皇位,惹來牢獄之災。他只爲保她性命,保她清白,向皇帝說出了驚天秘密。原來他不只是皇帝義子,而是多年前天子未登基之時和糟糠之妻所生的第一個兒子。他什麼榮華富貴都不要,只想帶小朵離開宮廷紛爭,隱居亭蘭小築,從此不離不棄,風雨共濟;
終於自由,終於可以帶着心愛之人離開之時,卻被陸遠之掌了大局,他不得不爲了天下將她放棄,並親自送她回了陸府。從酒肆初遇開始,她的心縱使千穿百孔,不都始終是在陸遠之那裡嗎?他答應她,如果能擊退蕭國,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必定會回來找她。他堅定的走了,回望着雪花紛飛中那一幀嬌瘦的身影,心被輾碎成灰,不禁落下一行男兒熱淚。那是他二十七年來,第一次動情落淚;
策馬仗劍,刀光劍影,他身着一身鮮亮的甲冑,征戰疆場,聽聞她被狗急跳牆的蕭國皇帝擄爲人質。縱使戰事吃緊,他也義無反顧,喬裝他人將她救下。她好奇過他的身分,卻怎麼也猜不到是他,還將他贈與的傳家之寶羊脂紋血玉反贈與他。他接下了血玉,目送她安全遠去,一步一步深陷雪地,舉步艱難。那時他想,他當真是自作多情了;
說至此處,朱小朵立即打斷了靜歌的話,緊緊的,緊緊的摟上他的脖子,一千遍一萬遍地強調着,“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自作多情。在那之前,我就對你動了心,只是我曾經深深受過傷害,不敢再義無反顧去愛罷了。你的血玉我不是一直都收藏着,前些日子你失憶了,我才還給你嗎?”
靜歌鬆開她,俯着她眼裡急於解釋的委屈,滿意的笑了,挑眉又
問,“在那之前,那是什麼時候?”
她調皮地退了半步,哼聲說,“不告訴你。”心裡卻是暖洋洋的,原來他的記憶當真都恢復了,竟然記着每一樁事情。卻又登時悲涼起裡,心裡驚起一波又一波的恐懼,也不知這樣的美好時光還能有幾日。靜歌的記憶是恢復了,精神也越發好轉,卻讓人不得不想起一個恐怖的詞來。若用回光反照形容在靜歌身上,怕是最合適不過了吧。
她,好怕,好怕。
再擡眸看他時,他已經又拿起手中的木棍子開始饒有興致地雕琢着,削去的木屑像落英一樣在空中劃過一道道美麗的弧線,落在他身前漫了滿地。
她不由輕問,“你在雕刻什麼玩意兒呢?”
他手裡的動作不曾停過,一下又一下細緻無微,擡眸看了她一眼,笑道,“很快就好了,到時候你就知道的。”
聞言,心裡越發好奇,卻再不打擾他雕刻。
細緻地打量他歷經歲月後,仍舊溫潤如美玉的臉寵。這樣一張卓爾不羣風儀俊雅的面容,怕是無數少女心中所傾幕的。她朱小朵何其有幸,可以在這樣一個三妻四妾的社會裡完完全全地擁有他的愛。
心裡是美滋滋的,卻同時又極其恐慌。
靜歌,我還能擁有你幾時幾日?
沉思之時,他已將手中的木棍雕刻成形,拿給她看,原來雕的是一枝鏤空的蘭花紋木簡笄,這笄釵形似天然,栩栩如生,即便沒有添上任何色彩,依舊活靈靈如一朵蘭花盛開。
她不由驚讚,“好美,好美!靜歌,原來你的手如此之巧。我從來不曾發現呢。”情不自禁地扶上木簡笄上凹凸不平的紋路,心裡甚是歡喜,臉上的笑意也越發加深,彎彎的眉兒竟似要飛了出去。
靜歌滿意一笑,“你喜歡就好。”
在她垂眸打量這枝木簡笄時,他的嘴角不受自控地溢出幾滴鮮血,急忙用漢巾拭去,最後將沾滿血跡的巾帕匆忙地塞進衣袖裡。胸口處的窒悶,迫得臉上從容不迫的笑意竟有些掛不住了。
看見她擡眸望來,不由露了一個盡其溫和的笑意來,“來,我給你戴上。”擡手束起她逶迤胸前的長髮,綰起一個素美的流雲髻,再將這隻木簡笄插在髻中加以固定。
望着她這素髻素笄的模樣,美極了,情不自禁地擡手撫過她膚光勝雪的臉頰,輕柔地說:“小朵,你的性子極淡,從來不與人爭,像極了山間的蘭花。所以我才刻這枝蘭花木簡笄送予你。以前錦衣玉食,送你的首飾大都珠光寶氣,但願這枝素色的木簡笄能惹你歡喜。”
對上他深情的眸子,她不由歡心而笑,“我喜歡得很呢。這是我收到的最最貴重的禮物。那些俗氣的珠寶首飾,怎能與這枝你親手雕琢的木簡笄相媲美?”
靜歌淡淡一笑,“你喜歡就好。”旋即輕輕摟她入懷,撫了撫她的額頭,低聲說道,“刻這木簡笄害得我有些眼花,陪我坐在這菩提樹下小睡片刻,可好?”
她甜美一笑,“好。”
緩緩閉上眼睛,他將她溫柔地摟緊,只
道,“你也累了,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睡醒了我們就回去。”
朱小朵極其溫順地倚着他,這溫暖的胸膛讓她心裡極其安穩,不肖片刻就緩緩地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睏意被一滴一滴溫熱的東西驚醒。睜眼一看,落在自己手心的竟然是鮮紅的血漬。
下意識的想到了什麼,擡頭時她果然見着靜歌的嘴角溢滿鮮血。
他閉着眼睛,極其安詳地睡着。
這鮮紅刺目的血漬驚得她屏住呼吸,顫抖地喚了他兩三聲,他未有任何因迴應。
“靜歌?”
“靜歌?”
小心翼翼伸手拭了拭靜歌的呼吸,登時驚得她一身虛軟,眼淚急急流下來,泣聲喊道,“靜歌,你醒一醒,不要嚇我,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總以爲這是靜歌給她開的玩笑。
怎麼可能在她睡着的時候,就悄無聲息的離開她呢?
“靜歌,你不要嚇我,你睜開眼看看我啊……”
無力地哭喊,本是撕心裂肺,卻再沒有力氣,她蜷坐在他身邊,望着他越發蒼白無色的面容,心也死了。
靜歌,你說過會不離不棄,永遠陪着我。
怎麼可以英年早逝,棄我而去?
今後的路,我要如何走?
冬日午後的陽光從菩提樹身穿透而來,光影斑駁地灑了她一身。涼風吹着這影子一搖一曳,映着她慘淡悽楚的面容。靜歌說過,她是千古傷心人,原來早已在初見時就預言了她的結局。
靜歌,你說你會時時刻刻陪着我,像這空氣,像這陽光,像這清風一樣,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
你陪着我的,是不是。
你是永遠都陪着我的。
……
一日後,她將靜歌親手埋在了菩提樹下,滿手的斑斑血跡混着泥漿與溼土,刺得她火辣辣地痛。可再痛,也不及心裡的萬分之一。望着樹上壘起的一方小丘,喃喃說道:
靜歌,生前你曾說,三千繁華,彈指剎那,百年過後,終不過一捧黃沙。
可你去了那裡,卻還要下那無間地獄,償還你所欠下的命債。
就將你葬於菩提樹下,唯願你早日脫離苦海,我將久坐青燈古佛前,爲你誦經唸佛,以消孽債,也算償還你待我一片癡情。
她沒有再落一滴淚,迎着滿面清風,笑靨如花。
靜歌,我知道你不願看着我哭泣,要我安好的活着,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別了,最最親愛的靜歌……
別了,那些如夢如幻的靜好歲月……
(全文完)
【作者題外話】:@
還有兩章番外。
不要怪我狠心,寫這麼一個悲劇。這是我從取下書名,從動筆起,就已經決定好的,雖然中間受過大家的左右,但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這麼結局了。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寬容和諒解還有你們真心的支持。
小施有你們,榮幸之至。
(本章完)